但苏渐没有慌张,只是立即如灵豹般腾跃而起,伸手一探,那血歌剑已握在手里。
他先是在屋门后屏息凝神,侧耳听了一阵;见没什么动静,就轻轻地绕到窗前,准备穿窗而出,杀屋外来人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正当他想从窗户蹿出时,却猛地见一道血色的光华,迎面闪耀!
“啊呀!”苏渐大吃一惊,猛地一挫身,整个身躯硬生生地对折,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迅速滚落一旁地上。
闪躲在地,苏渐就地一滚,很快就到了床榻旁。
藉着床榻的掩护,苏渐惊魂稍定,怒喝一声:“什么人?”
“是我啦!”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响起。
“小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苏渐真是喜怒交加。
“你干什么啊?”他一骨碌爬起来,对闯入屋内的少女怒目而视。
“干什么?难道你看不出来?”幽小眉反而奇怪地看着他,“我这不是在刺杀你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哇呀!你还敢说?”苏渐气恼道,“你不知道,刚才这一下,可差点没把你哥吓死!”
“咦?”幽小眉奇怪道,“不对啊,小苏哥哥,虽然你这人本事不怎么样,胆儿还是挺大的,怎么小眉随便杀一下,就吓成这样子?”
“这不是因为那什么——”苏渐正要说出心事,但忽然意识到什么,便立即停住。
“因为什么?”好奇心旺盛的小少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苏渐。
“看我干吗?”苏渐撇着嘴道,“就不告诉你。”
“话说一半,真讨厌!”小少女噘起了嘴,很生气。
“对了,怎么今天你晓得来看哥哥?”苏渐奇怪地看着幽小眉。
“什么看你不看你的,”幽小眉噘着嘴道,“我这不是前些天病了一段时间嘛,生怕手变生了,就来杀你看看咯。嗯,哥哥你也知道的,‘拳不离口,曲不离手’嘛。”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要乱用俗语好不好?”苏渐郁闷道。
“嗯……”很奇怪的,苏渐这样责怪她后,少女却没有顶嘴。
她在屋里来回溜达了几步,然后坐到了苏渐的床边,将那把九幽夺魂镰靠在了床沿,然后自己的两只小胳膊肘架在膝盖上,两手托着腮帮子,朝屋外盯着纷扬的雪花,怔怔地出神。
苏渐何等聪明?一看到少女这副落寞的样子,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来意。
“小年夜啊……”他心想,“这小姑娘,一定是想念亲人了……今天可本应是她跟家人团聚看雪的日子啊……”
想到这一点,苏渐再看看呆呆出神的小少女,心中忽然充满了爱怜。
“小眉,”他突然用欢快的语气说道,“你不是要练习杀我吗?不如,咱们换个更好的杀人场所吧?”
“嗯……哪里?”幽小眉还没怎么回过神来。
“火枫林!”
于是,在这小年夜的下午,这一大一小两人便去风雪中的火枫林,开始追逐嬉戏。
追逐打闹时,有时他们不小心碰到了树干,便让枝头积累的白雪扑簌簌而下,落在了发上肩头。
到了郊野的白雪世界里,幽小眉完全忘了她杀气腾腾的初衷,最后甚至和她的刺杀对象一起堆了两个可爱的雪人,说一个是自己,一个是苏渐。
当夜晚来临时,苏渐便带着她去了那个林中湖畔的小木屋。
屋外白雪纷飞,屋中烛光摇曳。
最近让很多人闻风丧胆的玄武衞少年,这时却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自己的拿手好菜。
当然,既然是小年夜,细心的少年从城中来时,并没忘带了应节的糖瓜和红枣。
按照人族的古老民俗,这些都是用来在小年夜供奉灶王爷的。
特别是糖瓜,今夜有着特殊的用途。当爱吃甜食的幽小眉抓过糖瓜,张开嘴正想往嘴裏送时,却被苏渐一把夺下。
夺回了糖瓜,苏渐便拿它靠近了烛火。
当糖瓜被烤得半融化,苏渐便拿着它,糊在了灶头画像中灶王爷的嘴上。
一边糊,苏渐还一边虔诚地祷告:“灶王灶王,今朝嘴甜,别忘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这时候,在一旁气鼓鼓的幽小眉,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美食,被糊在了那脏乎乎的灶王画像上……
这一刻,她气得简直想拿起九幽夺魂镰,去找这个争食的灶王爷算账!
夜色渐深,风雪更浓,这烛光摇曳、炉火热燃的木屋里,更加显得温馨和谐。
其实虽然内心裏,苏渐从来没断过对幽小眉的利用心思,但至少在这一刻,雪屋,烛光,炉火,亲手给她做饭菜,陪着她说话,苏渐的内心已是无比地纯净。
正当这样亲切地说着体己话儿,幽小眉忽然间皱了皱眉,突兀地说道:“哥哥,小眉怎么觉得,跟自己的刺杀对象过节,总好像觉得怪怪的呢。”
“别闹了,”苏渐笑道,“瞎想这干吗?你这还不是没杀死我嘛。”
“嗯,也对……”从内心中,幽小眉也不想破坏这样温馨甜蜜的时刻。
于是,她给自己找了理由:“嗯,小苏哥哥最后还是给了我糖瓜吃,人还是挺好的,看在这份上,就勉强陪他过小年吧。”
温暖的火炉旁,他们两人就这样说着话;冬夜里,火炉边,喁喁细语,无论大事小情,似乎那些话一整夜都说不完。
只是,当苏渐说到一件童年得意之事,正说得眉飞色舞时,却忽然发觉少女不再回应。
他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原来幽小眉已蜷缩在自己的臂弯里,如小猫般睡着……
少女本就生得眉目如画,现在陷入了甜美的梦乡,气息悠长时,更显得无限娇憨。
看着她的脸庞,渐渐地,苏渐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恍惚。
当睡意袭来,他倒是猛然一惊;转脸看看窗外,便见那些夜雪还在蒙胧飘舞。
忽然间,他觉得有些感慨。
“这真的很奇怪呀,”他想道,“那吴山云,对自己相知相爱多年的恋人,却这么容易不信任,还能痛下杀手;而我对这个萍水相逢还‘居心叵测’的少女,却能投入真情,这真的是很奇怪啊……”
这么想着,苏渐便忍耐住臂弯的酸痛,调整了下姿势,让小妹妹睡得更舒服、香甜。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宛如老僧入定的少年,忽然间一笑,自言自语道:“嗯,时间也足够久了吧?”
说罢,他便抱起少女,将她轻轻地放在床榻上。
他轻轻地为她盖上被子,然后轻轻地抽身,披上了蓑衣斗篷,打开了门扉。
在木门打开的一刹那,寒风挟着冷雪扑面打来。
苏渐迅速地跨出门外,又迅速地将门关上。
心如猛虎,轻嗅蔷薇。
他将所有的温暖都留给了身后的小屋,自己毫不犹豫地投入风雪交加的冷酷世界。
踏着没过脚面的积雪,苏渐走到火枫林外。
在那里,有几个身手矫捷的黑衣衞,早在那里等候。
一见到他,这几个桀骜不驯的玄武精衞,立时低头垂首,一齐行礼。
“免。”苏渐一摆手,神色冷肃,和刚才小木屋中贴心的大哥哥简直判若两人。
只见他一甩蓑衣斗篷,沉声问道:“一切如常吗?”
“一切如常!”黑衣衞下属恭敬禀报,“我们的人一直盯着那里,进进出出的每个人都盯牢;就在刚才还有传报,那里没有异常。”
“好,做事!”苏渐一声令下,顿时有黑衣衞牵来几匹健马。他奔到为首的那匹白马前,一个纵跃跳到马上,一抖缰绳,便率领着亲信下属,往城中疾驰而去。
雪夜马蹄声急,这时候温暖的林中小木屋里,那沉睡的小少女,恰好咕哝着说了句什么梦话,脸上便挂起了甜蜜的笑容……
纵马飞奔而去的少年,这时候还不知道,可能自己忽视了一些不应该忽视的东西。
比如少女,每一位都有着天生的羞耻和矜持;它们如同无形的甲胄,一层层地包裹、保护着少女。那些去追求她们的男子,就是在故意去剥开这些层层的甲胄,如同剥开清润甘甜的莲子。他们剥去时很开心,却不知道当自己最终成功时,也意味着无比神圣庄严的责任。
但也有些时候,就像苏渐今晚这样,是这些男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不知不觉地去剥开少女情感上无形的甲胄,一丝丝,一层层,一缕缕……他们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最后将面对一个怎样的结局……
黄普泽,是京华巡城兵马司一名普通的校尉。
黄普泽现在已经人到中年,为人极为平庸,可以说碌碌无为。
在他左邻右舍的眼里,黄普泽如果不是靠着祖荫,世袭了这个巡城校尉的职位,光靠他自己谋生,恐怕连自己也养不活。
这样的看法并不是大家的偏见。谁叫平时这人都是一事无成呢?别的不说,他到今天连老婆都没娶,就是最好的明证。
可是再没本事,谁叫人家有个好家世呢?黄普泽不仅能世袭军职,还在平康坊附近拥有一处偌大的庄园宅子。
而新京华的格局,都按旧京师建造。这平康坊虽然离朱雀街、三元坊还差了好大一个档次,但它靠近东市,也在极为繁华的地段。
尤其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西市相比,这东市做的大多是珠宝丝绸生意,虽然清冷一些,但档次却高了很多。
所以,能在平康坊这裏有处庄园宅子,着实证明黄普泽祖上不凡。
当然,平康坊还有个特点,就是这裏开着很多家高档的青楼。
所以,黄普泽家所在的平康坊,没有西市的熙熙攘攘,也不纯粹像东市那样清静高雅,有了青楼女子的迎来送往,便将此地的繁华程度定格在一个适中的位置。
特别是,正因为这裏有许多家青楼,整天迎来送往,做的是敞开门的大路生意,所以这裏整天有很多陌生人来来往往,就显得很正常。
小年夜这天夜里,平庸的中年校尉黄普泽和往常一样,下值后和同僚们在兵马司附近的酒寮中喝了通老酒,等夜深了,才歪歪斜斜地回到家门前。
如此平庸的人,现在还喝了酒,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的醉汉一枚。
但却没有人能想到,就在这位平庸校尉走近家门,要去打开紧闭的铜锁时,他那双混浊昏沉的双眼中,却忽然闪过一道精光!
当然他表面还是很平庸。
他东倒西歪,几乎站不住,但却在摇头晃脑间,锐利的眼神一扫而过,将房屋四周的情形尽览眼里。
“这边没人。”
“那里也没有。”
“安全。”
谨慎地下过结论,黄普泽便彻底打开了门上铜锁,推开门,准备进去。
谁知就在这时,附近那些街巷犄角旮旯处,看似满地平整的厚雪里,竟然有无数处不约而同地被掀起!
顿时这处平静的街区,如同突然出现无数条雪色的猎犬,不计其数的玄武衞精锐武士,身披雪白绒氅,奔涌而出;冲在前面的那几个,几乎在转瞬间就扑到了黄普泽身后!
黄普泽此刻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里,当察觉到身后动静有异,他也不回头,也不防御,只想大声呼喊报信。
可他反应再是敏捷,一口锋利的吴鈎也已从背后伸来,瞬间割断了他的喉咙。
世代铁杆血义盟的黄校尉,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门外蜂拥而上的玄武衞健卒,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踩着他的尸体,鱼贯冲进了黄家院子里。
很明显,黄普泽黄校尉家,就是血义盟乱党在京华城中隐藏得极深的老巢总部!
事实上,自从人龙大战后新京华建起时,这裏就已是血义盟的核心据点了,以往因为极用心的选址、极细心的掩护,以及将“灯下黑”的道理发挥到极致,以至于在两百多年里,这裏从来没被人怀疑。
但今晚,玄武衞无数精锐瞬间布满了庄园各个要隘,对血义盟的京师老巢发起了总攻!
对这次进攻的意义,玄武衞上下有着极其清醒的认识。
整个行动一开始,不仅保密工作做得极好,派来的也都是精兵强将,甚至来了好几个金徽衞、紫晶徽衞。
从职位头衔上来说,这批人里,有相当比例的人都超过了苏渐。尽管如此,轩辕鸿依旧特别叮嘱,这一次行动由苏渐全权指挥。
对于这安排,不得不说,羡慕嫉妒恨的大有人在。
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这次行动的意义有多重大;甭说事后论功行赏了,就算什么都拿不到,以后跟小辈们吹牛,这也是一等一的素材了。
但这一刻,却是苏渐出现在众人面前。
和其他人不同,他依旧一袭黑衣劲装,只是为今夜之事,他特地披了一袭猩红的披风。
按他自己跟同僚的解释,说是今天毕竟是小年夜,用红色,喜气。
但除了他,没有人这么理解。在所有玄武衞同僚眼里,少年苏渐从来没像今夜这样杀气腾腾、威风凛凛!
赢得这样重要的职权机会,苏渐却并没有像想象的那样身先士卒。
他只是居中调度,一条条命令从他口中流水般发出去,一支支精干的小队向四处飞速进发,很快就掌握了黄家院落中各个要害位置。
本来由他来总指挥还有很多人不服,但看到他这样指挥若定,这些人全都心服口服,乖乖地按照“小苏大人”的命令,态度恭敬地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当苏渐指挥若定地安排众人占领黄家庄园时,吴山云还在后院折磨古玉妃。
“玉妃,”飘雪中,吴山云对冻得奄奄一息的女子,竟是一脸温柔地说道,“你知道吗?开始啊,我还想从你口中掏出些真心话来;如果你识相,老老实实坦白了跟那小贼的无耻勾当,我也就原谅你了。虽然,以后你当我的大妇是不行了,但还可以给你留个小妾的位置啊。可惜啊可惜,你竟是如此的不识相,为了维护那条小黑狗,竟对我这样的人物守口如瓶。所以呢,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你什么都不需要告诉我了,我就是要折磨你至死!”
此刻吴山云英俊的脸庞,在院中飘摇的火把映照下,显得无比的扭曲和狰狞。
“玉妃,我现在真后悔,”他的脸上,已换上了一副亵渎的笑容,“真是很后悔啊,以前我俩相恋这么多年,还弄什么狗屁的约定,说什么要等血义盟成功之日,再行婚礼洞房。我呸!我苦忍了这么多年,却被姓苏的喝了你那道头啖汤!”
古玉妃本来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对吴山云前面那些凶恶的话,已经没了什么反应;但听到他说到最后这裏,她却动了动,然后低垂的螓首努力地抬起来,“呸”的一声,一口血痰正吐在吴山云脸上!
“啊呀!你个贱人!”吴山云一抹血痰,勃然大怒,“好哇!说到你痛处了?好好好!我吴山云可是宽容的君子,不管你是什么残花败柳,我今晚也就勉强受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