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渐和古玉妃纵马而去，但他们这时还不知道，就在刚才附近一处的荒草丛里，赫然便潜伏着之前看似离去的血义盟杀手。

那为首之人，思索着刚才看到的一幕，最后忍不住感慨道：“苏渐，是个好人，也是个狠人。这样的人最可怕，因为他平时可以是最好的朋友，但上了战场却又是最狠的恶徒！”

说到这裏，他语重心长地告诫自己的下属：“记住了，这样的人，少招惹。这吴家小儿，枉称人杰，就是不知此理，才害人害己。”

当吴山云这番风波平息后，苏渐也就恢复了正常的灵鹫学院求学生涯。

对于他这段时间做的事情，他的亲密伙伴们也多有耳闻。于是当他们几个在鹿鸣森边的凉亭重新相聚时，说起这些事，伙伴们之间有了很大的争议。

对于苏渐最近使的手段，雷冰梵冷冷地评价，说用阴谋诡计，绝非大丈夫所为。

很显然，亚飒有着不同的看法。他对苏渐的手段一如既往地赞同，并美其名曰“上战伐谋”。

唐求的重点显然有些问题：他关注到苏渐应该弄到了不少油水，便开口希望他能借点钱来花花。对他这样的离题苏渐没有任何不满，立即就掏钱袋子，按唐求所言如数借予。

对他们这样的争论纷乱，洛雪穹却始终在一旁凭栏远望，不置可否。

当大家谈论渐渐平息，洛雪穹却忽然回头，问苏渐道：“你，是不是因为古先生，才去谋害吴贼的？”

听她这么问，苏渐一愣，但很快便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道：“是。”

听他竟然大方承认，无论是洛雪穹还是雷冰梵几人，都有些愕然。

正当他们诧异时，却听苏渐又说道：“这一次我这么做，不仅是为古先生，也是为幽小眉、为我自己。”

说此话时，少年一扫平日笑意盎然的模样，神色凛冽，一如此刻料峭的春寒。

见他如此，众人愣怔片刻，之前出言指责的雷冰梵，忽然率先击掌叫道：“好！快意恩仇，正是我大好男儿！”

这时亚飒附和赞了一声，然后又有些落寞地说道：“苏兄，你前后做下的这些大事，真叫精彩；不像我这样出身的人，做什么事都要小心，真是憋屈……”

其实亚飒并不是一个喜欢透露心事的人，现在他能这么说，那定然是心中已经憋闷到极点。

苏渐对亚飒这样的情绪，心知肚明，便安慰他道：“亚飒，古有詩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亚飒兄，放心吧，你谋略过人，将来一定能做大事的。”

“苏兄，言重了，但还是谢谢你这么看重……”亚飒十分感动地道谢。

其实刚才苏渐那句话，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安慰，不免进行了夸张；亚飒也明知这一点，所以对说话的内容也不怎么在意，现在只是感动于苏兄弟对自己毫无歧视的关切。

他们两人此刻都没有想到，日后亚飒所行之事，何止是“大事”啊！

凉亭小聚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转眼就到了四月。

暮春四月，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此时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整个华夏国迎来一年中最生机勃勃的季节。

大约四月正中的这一日，亚飒和其他十来个灵鹫学生，被皇室征召，临时充当皇家春猎的守衞。

被皇家征召，说起来很好听，但较真来说不算什么荣耀的事；从苏渐几人中只有亚飒一人被征召，就能看得出来。

但对亚飒来说，还怎么能希求更多？不管别人怎么看，他自己是非常高兴的。

华夏皇家今年春猎的地点，在京华城西北方二百多里的地方，那里有开遍红色曼陀罗花的曼陀山和曼陀原。

曼陀山本身并不太高，山势也平缓。依着山势，曼陀原绵延上百里。此时那里春深草密，禽兽密集，正是难度不太高的好猎场。

本来亚飒对这样的春猎守衞工作，充满了幻想；但等到了那里才发现，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样。

因为职责所限，他的活动范围只能在百步以内；虽然刚开始时看着眼前春林百花，赏心悦目，但时间一长也觉得无聊憋闷。

特别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真是因为他的混血出身吧，他被安排的位置十分荒莽偏僻，甭说看什么皇室成员纵马打猎的英姿了，站老半天就连只野猪都没看见！

“唉，这就是苏兄所说的‘大事’吗？”站得腿脚酸麻的亚飒，想起苏渐几个月前的安慰，不由得苦笑着自嘲。

站岗性质的工作，实在无聊。正当亚飒实在熬不下去，想去旁边林子里暂时偷会儿懒时，他却忽然听到一声暴烈的虎啸，紧接着就是一声少女仓皇的惊叫！

“怎么回事？”亚飒猛吃一惊，连忙拿起今日专配的长柄金瓜锤，冲向声音来处。

还没等他冲出十来步，便立即看到，远处晴空下的荒野中，有一头斑斓猛虎正追逐着一名秀丽的黄衫少女。

亚飒视力极好，虽然还隔着很远，一眼便看出那少女一身猎装，手持弓箭，正上气不接下气地仓皇奔逃。

“救我！救我！”显然那少女也看到了亚飒，顿时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连忙调整方向，朝亚飒这边跑来。

但猛虎的速度多快？

随着几声虎啸，那斑斓猛虎纵身一跃，眼看落地之时就要将少女扑倒！

见此情景，亚飒根本来不及思考，举起手中金瓜锤，便是狠命一掷！

这时候就看出亚飒三年来在灵鹫学院埋头苦练的成果，这百忙间凭直觉的一掷，竟然从少女头顶上方一寸处呼啸而过，然后恰到好处地一沉，正砸在猛虎的额头上！

那猛虎本来势在必得，没想到被这当头一锤，直砸得晕头转向！

而这锤本身力道也极重，老虎当场血流满面。

这一下，猛虎满腔扑杀的心思烟消云散，只听它“嗷”的一声惨叫，便朝远处落荒而逃了！

见打跑了猛虎，亚飒急忙跑过去，扶起惊倒在地的少女。

“怎么样？受伤了吗？”亚飒急切地问道。

面对他的问题，少女并没回答，倒是扑闪着秀气的眼睛，反问他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裏？”

“我叫亚飒。”少年老老实实道，“我是灵鹫学院的三年级学生，今天被征召来担任猎场的守衞。”

“灵鹫学院啊……”秀美的少女沉思了片刻，便展颜粲然一笑，说道，“谢谢你，亚飒，谢谢你刚才的救命之恩，回去我会请父王命人送赏赐给你。”

“不用不用！”亚飒忙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倒是您……请问您是？”

“我是灵莺郡主，闺名怜心。”少女爽快答道。

“灵莺郡主！”亚飒吃了一惊，脱口叫道，“那您父王一定是鲁王李陌了——啊，请恕微臣无礼，不小心提到鲁王名讳！”

“无妨。”灵莺郡主大度地摆摆手道，“你刚刚才救我，我又怎会因为这些小节治你的罪呢？”

“微臣多谢郡主宽宏大量！”亚飒不敢失礼，连忙躬身言谢。

“郡主殿下，请恕臣下直言，”这时亚飒注意到少女狼狈不堪的装束，忍不住问道，“这曼陀山猎场很难碰到雄狮猛虎。您怎么会被一只猛虎追赶，还来到这样偏僻的地方？”

“其实……”灵莺郡主欲言又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不耐烦按他们安排好的路线，去打那些也是安排好放出来的小兔小鹿。我便自己行动，结果没想到竟被大老虎追！”

“真的太危险了！”想起刚才那一幕，亚飒后怕道。

“对啊！”灵莺郡主道，“都害得人家一只靴子跑丢了，另一只靴子也跑烂了，真是倒霉到家了！”

“……”亚飒没想到郡主所虑竟是靴子问题，不由得一时无语。

“郡主殿下，其实靴子只是小事。”亚飒忽然笑道。

“哦？”灵莺郡主眼睛一亮，急问道，“你能帮我找回靴子？”

“那靴子不找也罢。单看您脚上这只靴子模样，那一只就算找到了，估计也不能穿了。”亚飒道。

“这倒也是——啊，那我该怎么办啊？没靴子我怎么回去？就算赤脚忍痛回去，肯定也被那些人笑死了！呜呜，这次真是丢脸丢大了！”灵莺郡主急得快哭了。

“其实也不要紧，”亚飒不慌不忙道，“也许微臣可以帮您做一双新靴子。”

“你？做靴子？”郡主怀疑地看着他，“难道你原来是鞋匠？可就算你是，这荒郊野外的，能去哪里找材料啊？”

“郡主殿下不用着急，”亚飒十分自信地说道，“虽然这裏是荒郊野外，但却到处都是做鞋子的材料啊。”

“好！那你就去给我做双鞋子来；如果做不出……”灵莺郡主绷住面皮片刻，忽然展颜一笑，欢快说道，“就算做不出来，也不治你的罪！”

于是接下来，灵莺郡主就看着亚飒大展神通。

亚飒先是去附近林中剥来桦树皮，一阵揉搓处理之后，便依着少女的足形切割树皮，然后将它们用随身携带的针线缝合。

等桦树皮靴初具雏形后，他又进行了一定的调整，使其更加美观自然。

之后他还去附近的树林边缘，寻了一些陈年的干芦苇花，细心地塞在皮靴里。

在他做皮靴的过程中，灵莺郡主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他手中渐渐成型的皮靴，既好奇，又惊讶。

“成了！”当最后的填充步骤完成，亚飒向少女呈上他的作品，“殿下请看，这双皮靴虽然不算美观，但让殿下顺利走回营地，应该没多大问题。”

“真的？你可不要骗我。”灵莺郡主半信半疑地接过皮靴，小心翼翼地穿在脚上，又在草地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遍。

“哎呀！你这人真厉害！”当少女觉得这皮靴穿着既暖和又舒适时，便兴奋地赞道，“真没想到，你竟然能用桦树皮做成靴子，还做得这么好，很合脚喔！”

“这有什么，”感受到郡主的兴奋和亲切，亚飒也放得比较开了，便笑着说道，“其实微臣来自神木国，这类的手艺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神木国啊……”灵莺郡主忽然好像想到什么，一下子便跳到亚飒面前，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盯着少年，说道，“我听说，神木国有很多神箭手，那你的箭术怎样？”

“箭术啊……”亚飒微一沉吟，便笑道，“微臣尚可。”

“别微臣微臣的了，听得好烦，”灵莺郡主撇撇嘴道，“你刚才救了我，就不用跟我拘泥君臣之礼了。箭术尚可啊……哼，一定谦虚了。刚才看你一锤就把老虎砸跑，那一身本领定然是极厉害的了！”

说到这裏，十六七岁的少女忽变得十分兴奋，看着亚飒道：“那你赶紧教教我怎么射箭吧！其实别说老虎了，我就连之前父王安排好的小兔小鹿，也一只都没射中过。”

“啊？那微臣……就试着教授一二吧。”亚飒恭敬说道。

“又来了！”灵莺郡主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道，“叫你别再拘礼了，要是不听，我可真要治你的不听之罪啦！”

“是是，我不敢了！”这般回答后，亚飒也觉得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

接下来，他就开始教郡主射箭。

他先让郡主弯弓搭箭，调整她的姿势；等姿势规范后，他便开始教郡主拉弓瞄准的要领。

等这些教得差不多了，灵莺郡主便自信地去实践了。只见她弯弓搭箭，像模像样地瞄准原野中时不时跑过的野兔。

本来她自信满满，没想到等她真正射箭时，却还是一箭都没射中。

见得如此，灵莺郡主十分气馁，对自己的能力开始怀疑起来。

见她懊恼，亚飒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道：“斗胆跟殿下说一句，不如……我手把手教你吧？否则有些要领，光靠口授，真的是不行的。”

……

“好啊！”灵莺郡主毫不迟疑地道，“早该如此了！哼，你现在才说，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早就跟你说过，今日在这猎场中，就不要拘泥什么君臣之礼了。”

“好！”听得此言，亚飒再无顾虑。于是他跨步向前，站在郡主身后，开始手把手地握住了弓身弓弦。

“射猎之术，并无定法，”亚飒娓娓说道，“殿下的箭头，不仅要随奔跑的猎物移动，还要和自己的呼吸配合。要争取让殿下的呼吸节奏，和猎物奔跑的节奏相契合。当诸事皆宜后，便要在吐气的时候，轻轻放开弓弦。”

“好！”灵莺郡主也是冰雪聪明，这些箭术诀窍只听了一遍，便很快运用起来。

这一次她的目标，是二十步外一只刚出现的灰毛野兔。

十分可惜的是，尽管她这回认真地控制了呼吸，但最后弓箭射出后，却还是偏离了灰兔几寸距离。

“已经很好了！”正当少女懊恼时，却听得亚飒拍手鼓励道，“殿下果然聪颖，才听一遍，已经大有进步。”

“真的吗？”郡主还是懊恼道，“可我还是没射中。”

“是松手没松好。”亚飒耐心地说道，“怪我刚才没讲清楚。殿下听好，不管之前怎么瞄准，到最后松手放开弓弦的那一刻，一定要稳住。因为哪怕之前瞄准得再好，最后手指离弦时只要轻轻一抖，便‘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

“我明白了。”这一次，灵莺郡主终于彻底听懂。她先平静片刻，便按照亚飒所授要诀，再一次张弓搭箭。

这一次她的目标，是曼陀罗花丛中一只羽色斑斓的锦鸡。

瞄准半晌后，只听得“嗖”的一声清脆弦响，紧接着便听到那锦鸡“噶”的一声惨叫。两人再看时，便见那只锦鸡已被利箭射翻，在地上滚了好远。

“射中了！射中了！”灵莺郡主立即跳起来，兴奋大叫道。

看着她开心的模样，亚飒有些吃惊，因为在他眼里，郡主虽然射中了，却也只不过是一只野鸡而已，而现在这灵莺郡主几乎是一副热泪盈眶的样子！

“你知道吗，这是人家第一次射中猎物呢！”郡主既欢快又羞赧地向他解释。

“原来如此。那真替你高兴，可喜可贺呢。”亚飒真诚地道贺。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便又诚声说道，“刚才还有一点忘了说了，再来示范给你看。”

“嗯。”刚刚兴奋雀跃的郡主，闻言立即变成了乖乖女，顺从地端起弓箭，再次让亚飒手把手地教授示范。

“我刚才忘了说了，你还需要看风。”亚飒手把手地矫正着少女的动作，认真地说道。

“看风？”郡主转脸看着他，不解地说道。

“是的。”亚飒认真地解释，“射箭最重节奏。刚才我跟你讲了，要跟随猎物奔跑的节奏，但你还要看风，你的呼吸，箭头的移动，都要和风的大小、方向相契合。”

“啊，听起来好难啊！”郡主叫苦道。

“不难，你闭上眼，感受一下风吧。”亚飒耐心道。

“好吧。”郡主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开始按照亚飒所说，感受这旷野的清风。

刚开始时，亚飒没觉得有什么，但当他偶尔转脸，看向闭目凝神的郡主，忽然之间，就仿佛内心最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蓦然拨动！

四月的春风，拂面而过，娇美的少女正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摇动，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将小巧的鼻尖衬得晶莹可人，宛如上等的美玉琼瑶。

当此之时，那大地春风浩荡，曼陀原鸟语花香，一直心情沉郁的少年，忽然间幽暗的心房仿佛被一束灿烂的阳光照亮。

平生头一回，亚飒心旌摇动，他目光失陷于少女的俏靥，再也无法挪移。

“你在看我？”忽然间，少女睁开了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少年。

“微臣该死！”亚飒蓦然一惊，立即变得既惭愧，又恐惧。

正当他要翻身跪地、请求郡主饶恕时，却看见春光中少女的双颊忽然间飘起了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