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然是,那种情况下,虽然我很喜欢你,可是族长他老人家的病情,不能再拖了。”藉着点酒意,苏渐侃侃而谈道,“虽然我不服气,可人家阮总管的药真的管用,即使一时并未根治,也只是因为你暂时还没答应他而已。”
“所以,尽管我很喜欢你,但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欢,就阻止你去救父,那样太自私;为了成全你的孝道,我当然可以退出,我绝不能成为族长伯父治病的障碍——这,就是我认为的‘大爱’!”
如连珠炮般说完这一通,苏渐心说道:“步都尉,步兄,我刚才说的这一番话,简直就是你那晚应对红焰姑娘的翻版。兄弟我这么做,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希望对你俩的感情有帮助。”
正这么想着,却没想到刚才一直静静听他说话的女子,猛然弹身而起,衝着他怒目而视,叫道:“苏渐!你偷听那晚我俩说的话!”
“啊?”到得此时,苏渐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急于补救,也做得太过了,立即就引起了红焰女的怀疑。
“唉!”苏渐不由心中哀叹,“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这般想时,他也起身,走到门边,将原先半掩的门打开。
见他如此,红焰女反倒一愣,问道:“苏渐,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苏渐也很奇怪地看着她,“既然你看出我偷听了你们的情话,这时候难道不应该愤怒而去吗?”
“嗯?”红焰女顿了一下,反而笑了。
“哼,我就不走,”她看着门口的少年,“我的心思,就让你猜不着,否则你下次还会自以为聪明,做出什么蠢事。”
“啊,不走啊。”苏渐听了,便往回走道,“那我们坐下来,继续喝。”
“谁说要坐下来继续喝?”红焰女却道。
“咦?”苏渐这下子真的被弄糊涂了,“刚才你不是说不走吗?”
“可是我也说了,就让你猜不着。”红焰女得意道,“我们继续喝,但不是在这裏!走吧,既然咱的苏大人都开了门,那这门不能让贵客白开,我们带上酒菜,去晶海边喝吧。”
“去晶海边?”苏渐一愣,但马上就笑了,“也好也好。这晚风温煦,宛如春风,若去晶海边看着浩瀚湖景喝酒,那感觉自然更好。”
“正是如此。”红焰女嫣然一笑,便收拾起酒具食盒,和苏渐一道,往最近的晶海边走。
和苏渐以前惯见的夜景不一样,夜晚的红焰晶海,依旧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在夜幕笼罩大地时,整片红焰晶海就好像一块巨大无朋的彤红暖玉,向天宇散发着淡赤的毫光,仿佛那晶海的深处有着繁华无比的夜市,繁星一样的街灯映亮了夜空。
看到这样的景象,见惯宵禁后京华城黑黝黝夜景的苏渐,便觉得观感如此奇特。
当然心情更奇特的一点便是,昨晚在这晶海边,还是他偷听红焰女与步凌空相会,没想到今日就换成他苏渐和红焰女在同样的地点把酒言欢。
赤霞酒虽然醇厚,毕竟颇有些烈性。自刚才到现在,粗算起来,红焰女已有七八杯下肚。因而她此时已经酒饮微醺,两颊酡红。
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这夜晚散发红光的晶海,所起的作用和那灯烛也差不多。
于是在苏渐的眼里,红光中酒饮微醺、动作越来越放开的红焰女,容貌更加美艳动人,身材更显摄人心魂。
而苏渐自己,已有的三分酒意,便化作了在他眼中红焰女美貌的加成。所以很自然,他此刻面红耳赤,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好像越来越难以自已。
不过他毕竟是心性坚毅之人,或者换句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苏渐,是个有原则的人。所以尽管这时候很难控制自己,他还是想尽办法,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其中最大的一个办法,就是在此情此景中,他努力去想梦中的月歌、学院的雪穹,在心中不停地给自己催眠:“红焰女的美貌,也不过如此;月歌、雪穹,甚至玉妃教习,都更好看一些……”
还别说,苏渐这有些可笑的土办法,还真的暂时转移了注意力。
这时候的红焰女,却根本没注意到少年在天人交战地苦熬。
畅快地喝了一会儿赤霞酒,她兴头上来了,便欠了欠身子,缓缓抬起美丽的双眸,看着苏渐说道:“苏大人,你的见识真多。那你知道梦吗?”
“梦?”不提还好,一提“梦”字,苏渐顿时一愣。
“对啊,梦。”红焰女醉醺醺道,“我经常做梦。梦之间,还互相关联。我可以在今日的梦里,忆起前日梦中的人物和场景;但睡醒来,光天化日下,却又想不起曾经梦到的任何事物。”
“就好像,我梦中是一个前后贯通关联的世界,现实却又是另一个。它们相互独立,当我醒来时,就好像有一阵神秘的风,把它们之间的通道吹断……”
她这番话,苏渐听得有些入了神。
其实红焰女描述的这种现象,很多人都有,算不上稀奇;但放到经常做怪梦、还不断连载更新的苏渐身上,却变得更加有共鸣。
于是当红焰女说完,他想了想,便道:“梦中忆梦,梦境关联,便宛如异世。说不定,这证明真有转世轮回。”
“哦?这是什么意思?”红焰女疑惑地看着他。
“你想啊,也许我们那些和现实毫无关联的贯通梦境,其实是我们前世看到的情景、遇到的人物、生存的世界。”苏渐看着她道。
“哦……”听了他的话,红焰女陷入了沉思。
沉默了一阵子,她忽然喃喃自语道:“那我的前世,是什么呢?”
“一棵草?一块石?一只鸟?一片雪?”
“还是只是这荡漾千里的晶海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这些事,想不清。”见女子渐入痴迷,苏渐忙道,“如此良夜美景,在此安坐多无聊?反正下酒菜都吃光了,我们不如把酒而行,往别处走走。”
“好啊,”红焰女低眉顺耳地道,“我们随便走走,也好。”
正是:月映红焰水,分明隐霞波。
浅沙汀上夜云多,几丛芦苇如雪。
红影映烟波,眸光转流年。
望月步徐轻说梦,耳畔幽香暗起。
随意徘徊一阵,苏渐笑着提议道:“既然随便走,那我们往北边流霞川而去吧;我曾在丹丘城上远眺流霞川,见她极美,便想看看她在晶海的源头。”
“那好啊,我们就往北边行。”红焰女温婉说道。
他二人这一路把酒而行,往往饮一口酒,谈一会儿天,一路倒没闲着。
就像后世之人动不动“谈人生,谈理想”,他们两人这晚也未能免俗。
先是红焰女提起,问苏渐此生有什么理想。于是少年便说,他第一理想是打倒恶龙、光复家园,第二理想便是找到心中的那个人。
他说的那个人,自然是奇怪梦境中的圣龙公主月歌了。
但红焰女显然误会了这句话,以为苏渐说的并不是具体哪个人,而是想找到此生的真爱。
于是多情的焰灵,大有知己之感,痛饮完一口酒,醺醺然地回应少年,说她也是如此。
在这泛着淡淡红光的晶海之滨,婀娜的女子说,情郎挚爱,自是她一生所求,不过在此之外,她还想找到那把传说中的神琴“落霞惊涛”。
她充满憧憬地说,这把神琴,千百年前第一次出现在东海龙公主灵漪儿手里,后来又被一位叫月婵的公主所得,正是她一生的梦想之琴。
她这辈子,哪怕只拨动一次琴弦,为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弹出一个音符,那之后就算魂飞魄散,也都心甘情愿了……
说到这裏时,红焰女的酒已经喝得太多了。
于是在酒意的驱动下,再加上一点报恩的心思,她此刻看向苏渐的眼神,竟有些迷离。
其实不仅是眸光迷离,她的心也已经乱了。
晶海夜光,如梦如霞。
迷离的光影中,她不仅觉得苏渐清俊飘逸,玉树临风,更觉得他大智大勇,磊落洒脱,几乎是她平生所见过的男子中,最英武豪侠的那一个。
在这样酒意情思的驱动下,她那玲珑有致的傲人身体,便离苏渐越来越近……
而苏渐血气方刚,自然并非木石。
但奇怪的是,这种事情里,作为本应该更加奔放无忌的男子一方,苏渐这时却显得更加的克制。
他本是机敏之人,红焰女的亲近暧昧举动,他怎么会不知?但这时他心中想的却是,红焰晶海局面已然复杂如此,如果他再跟步凌空喜欢的女子发生纠葛,那真叫节外生枝,很可能坏了大事。
他心中这般想时,那红焰女的兴致,却正到了最高点。
她如此,只因这时,他们二人恰已走到流霞川的源头。
流霞川之源,果然极美。站在地势相对较高的晶海之畔,红焰女看到星辉湖光下,那流霞川源头闪闪发光如同流瀑横躺,便不免心动神摇。于是她婉转了身形,向身畔的少年贴近,终于就要做出情不自禁的举动。
只是就在这时,一直看似酩酊而醉的苏渐,却忽然目如星辰,转过身来,对她一抱拳,朗声说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谢谢你送我这么远,我这就要走了。”
“走?”红焰女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那双美目如蒙水雾,痴痴地望着他,呢喃道,“大人,你是要回驿馆么?”
“不,不回驿馆了。”没想到苏渐说道,“我这就回丹丘城去了。”
“啊?什么意思?”红焰女有些惊愕,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我是说,红溪村之事对我来说,已经到此为止了。”苏渐平静说道,“我现在已到流霞川的源头,只要沿着河川顺流而下,到天明时就能回到丹丘城。”
“你!”这时候,红焰女已完全清醒过来,再无半点情肠。
苏渐冷静的话,就好像一阵清冷的晨风,将她的酒意吹走。回想之前的一切,红焰女忽地惊声叫道:“苏渐,原来我去找你时,你就准备不辞而别了!”
“也不是不辞而别,”苏渐道,“我这不是在跟你告辞吗?”
“你!”红焰女霎时间柳眉倒竖,凤眼圆睁,似是要怒叱,却忽又放松表情,叹息一声道:“唉,如果……如果他有你一半心机,我也不必愁苦那么久了。”
“啊?”苏渐顿时愕然,心说自己这个有些不太厚道的举动,怎么在红焰女那里,却有了这么正面的评价?
正想着,却听红焰女又幽幽说道:“苏渐,苏大人,其实有什么事,你只管对小女子明说,花样的心机,无须用在奴的身上……”
“这……是这样,”苏渐清声说道,“倒不是刻意隐瞒,而是先前你我二人饮酒,言语投机,实找不到机会明言。”
“那你为何要急着现在就要走?”红焰女一指天上,说道,“你瞧,天未放亮,三星正明,还是夜最深沉之时。你还是一个华夏官员,为何要这样偷偷摸摸、连夜遁走?”
“倒不算偷偷摸摸,我这么做自有理由。”苏渐摇摇头道。
“什么理由?”红焰女追问道。
“你真要知道?”苏渐看着她,神色变得很凝重。
“我……”到这会儿,红焰女已经知道,苏渐这人,说一是一,不会有什么虚言花头,于是察觉他神色转为凝重时,她也跟着觉得心裏有些发慌。
如玉的贝齿咬着嫣红的嘴唇,想了良久之后,红焰女便下定决心道:“苏渐,你说,我想听听,你有什么理由要连夜遁走。”
“好,既然你要听,我便说。”苏渐道,“不瞒你说,我已察觉,你那位堂弟,和那向泰嘀嘀咕咕,暗中谋划,举动颇为异常。为免发生不测,我必须连夜走掉。”
“啊?”一路只是喝酒赏景的红焰女,没想到苏渐忽然这样说,顿时以手掩口,惊得半晌无言。
“真的么?不至于吧,我那堂弟虽然……”就在红焰女回过神开始为赤明辩护时,却想不到这时那驿馆中发生的一幕。
几乎就在红焰女辩解之时,那向泰接应到赤明及其死党,便趁着深沉夜色,冲进苏渐的客房里。
冲进这裏,他们也不说话,各举兵刃,对着床榻上隆起的被褥猛地劈砍了许多刀!
“成了!”眼见得手,赤明得意叫道,“苏渐,你这小人,看你被大卸八块,还能怎么猖狂!对了还有你那剑,现在是我的了!”
“快快!”赤明急不可耐地大叫道,“给我打起火把,我要看看他横死的惨状,顺便找找我的剑!”
听他命令,便有手下燃起火把。
只是当火光刚一亮起,便有手下疑惑道:“咦?老大,怎么不见血?”
“不会吧?”赤明一听,忙分开众人,跨步向前,猛地一掀那条七零八落的薄被。
“啊?”看清被下情形,赤明蓦地一声惊叫,“苏渐人呢?这、这是谁的包裹行囊?”
众人闻声齐齐伸头一看,却见床上被窝里,根本没见苏渐,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花布行囊。
当然这行囊,现在已被砍得粉碎,各种布料碎片飞满了一床,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面目。
“怎么会这样?”众人面面相觑,那赤明更是面色如土。
正在这时,那向泰蓦然一声哀嚎:“哇呀!这是我的行囊!我的行囊啊!我的新衣服啊!花了我半月薪饷的新衣服啊!”
原来这时向泰挤进来,便发现床上刚被碎尸万段的行囊,看那包袱皮熟悉而别致的纹样,赫然正是他的行囊!
刚才他还为众人刀剑乱砍叫好,但这时却看见自己重金置办的昂贵新衣,已被砍成了千百碎片,其状惨不忍睹,催人泪下。
而当向泰抹抹泪眼再看时,就这毁坏程度,别说当铺,连收破烂的都不会要啊!
目睹如此惨剧,向泰霎时悲愤交加。看着满地满床的新衣“遗体”,他忍不住两手颤抖,热泪盈眶。
而这时赤明还在他耳旁聒噪:“向大人,虽说苏渐没砍成,但我这行动已经说明了态度,这投名状,你可得收下……”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那红焰女终于回到了红溪村中。
回到村里,心情复杂的女子并没有立即返回自己的住所,而是第一时间赶到了村中驿馆。
到了驿馆里,她直奔苏渐曾住的客房,便惊奇地发现,虽然房间中显然已被精心打扫过,但角落里还是残存了几片不起眼的衣服碎片。
她走过去,蹲下身,拈起这几片只有指甲大的布片,便清楚地看到,它们显然是被利刃砍碎的。
见得如此,红焰女惊愕不已。
这时她想起了少年那张微笑的俊俏的脸,发呆一会儿,便忍不住慢慢地绽开如花的笑靥。
于是在这间没什么光亮的小屋里,她将碎布片拈到眼前,对着它,就好像在对着苏渐说道:“这次,算你的理由成立。”
“我,红焰女,原谅你了。”
静谧的夜色,仿佛深沉的晶海之水,掩盖了所有的秘事和风波。
到了第二天早上,当旭日升起、朝霞漫天的时候,小小的红溪村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对于红焰女来说,虽然看出了蛛丝马迹,却也无法因此发起指控。毕竟,她将那残留的碎布片,给负责驿馆的族人看后,族人却道这并非苏渐之物。
经过仔细辨认,那族人甚至说,这布片花纹,倒和那位叫“向泰”的大人的行囊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