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使身子逐渐複原,一直关心他的苏渐还是发现,混血少年往日那双如栗色水晶般的眼眸,现在透露出来的眼神,却有些空洞了……
当亚飒的身子好不容易有了起色,这一日,当苏渐来看他时,他便在几番欲言又止后,开口说道:“苏兄,我……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说吧。”苏渐见他犹疑,立即道,“你我兄弟,共患过难,有什么不好直说的?”
“嗯……”亚飒脸色还有些犹豫,踌躇再三后才说道,“苏兄,我、我还想跟郡主她见一面……”
“什么?你!”刚才还和蔼可亲的少年,脸色霎时就变得非常愤怒!
面对他眼中的怒火,亚飒自觉理亏,讷讷地低下头去。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抬起头,重新坚定地说道:“大哥,我跟她还有些未尽的重要话儿要说,恳请你成全!”
苏渐闻言,凝视他良久,忽然长叹一声道:“唉,算了,我再帮你一回。但亚飒,你一定要答应我,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她!”
“我知道,我会的。”亚飒有些萧索地答道,“小弟刚从鬼门关前走过一回,还连累兄长四处求人,我怎会还不知轻重?这番奇祸,分明就是因我与郡主二人孽缘而起啊。”
“你知道就好!”苏渐毫不客气,不留余地地说道,“亚飒你记牢,这次是你二人最后一次相见。以后你们便相忘江湖,再不相识。”
铿锵说完这句,苏渐又苦口婆心地补充道:“亚飒啊,你一定要听为兄这句话,否则断头奇祸,转瞬即至!”
“知道了……谢谢苏兄。”亚飒弱弱地应答道。
虽说苏渐明知都到现在这情况了,亚飒再见郡主,绝不合适,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连傻子都知道。但面对好兄弟的哀求,一向明知利害的苏渐,还是心软了。
于是,刚消停两天的苏渐,又开始出去全力运作,终于找门路跟灵莺郡主接上了头。
因为之前亚飒已被收拾得奄奄一息,所以原本被禁足的郡主,这些天也可稍稍放松,不再像以往那样完全不能出门了。
所以,苏渐最后找到了门路,顺利地将郡主约到了大家第一次相见的太白居酒铺中。
太白居是苏渐最熟悉的可靠地方。到了之后,他找了个十分僻静的角落,静静地等郡主来。
经历了一场天大风波后,往日活泼爱玩的灵莺郡主,也晓得了低调为何物。苏渐再次见到她时,郡主穿了一身素色布裙,显得极不起眼。
当然苏渐可没工夫计较这些细节。当郡主刚落座,他就轻声说道:“郡主殿下,现在有一人,十分想见你。”
“我就知道是别人想见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李怜心道,“苏渐,你现在多了不起,是和光明战神并列冲锋的大英雄呢,怎会想起来找我这个小女子——啊?”
说到这裏时,李怜心注意到苏渐凝重的神色,忽然便反应了过来。
“苏渐!”她低声惊呼道,“难道、难道他还没死?”
“没死。”苏渐冷静道,“我已经将他救出,但受了重伤,这些天顾着养伤,便没惊动你。”
“太好了!”听到这消息,李怜心也不由得喜动颜色。
见她如此,苏渐也是心中一喜,忙趁热打铁道:“郡主殿下,亚飒身子是複原了,但还有些事情没放下。他现在很想见你一面,你看——”
“别说了。”刚才惊喜交加的郡主,这时却忽然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道,“苏渐,你应该明白,我和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相见了。”
“但是——”苏渐想辩驳两句,却再次被李怜心打断。
“苏渐,难道你也糊涂了?不该呀。”郡主略带嘲讽地道,“是,我和他是有一段情缘,我们俩也曾度过一段那么美好的时光。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而且,这当然是孽缘,差点害了他的性命,就算为他好,我也不应该跟他再见面了。”
“再说了,”李怜心目光灼灼地看着少年,“苏渐,刚才我说自己是小女子,不过玩笑话而已。”
“我李怜心贵为鲁王之女,封号灵莺郡主,身份自是高贵,也多有羁绊。这其中无奈,你应知晓。”
“而对苏渐你,我向来视之如兄,那便请你如兄长一样,代我传话于他,就说我二人情缘已尽,从此便相忘江湖吧。”
“这……”见她说到这个份上,苏渐一时间都不好再说什么。
踌躇再三,苏渐便抬头看着郡主,恳切道:“郡主殿下,你说的这一切,我都明白。甚至我那傻兄弟跟我提这要求时,我也很恼火,简直想揍他。”
“可是,后来他说了,这是他和你最后一次相见。他只是有些未尽的话儿想跟你说,见完之后,你们便从此陌路吧。”
“可是——”李怜心还想再说,苏渐却截住话头,目光烁烁,直视她的双眼说道:“你也说了,你二人曾有情缘,曾有那么一段美好的时光,那苏渐恳请殿下就看在这美好时光的分上,最后再去见他一次,如何?”
听得此言,李怜心陷入了犹豫。
最后,虽然还有不愿,但她还是咬着嘴唇,勉强地答应了。
见她应允,苏渐立即结了账,带她出了太白居。
“我们去哪儿相见?”到了人声嘈杂的大街上,李怜心有些茫然地问道。
“还是碧山小筑。”苏渐低声道。
“物是人非”,用这个词来形容亚飒和郡主的感情,再恰当不过。
京城西郊的碧山小筑,院中翠竹依旧青葱,映入二人眼帘时,正是日光洒落,竹影婆娑。
清风吹来,竹叶沙沙作响。有不知名的小鸟,如同往日一般在林间鸣叫,啁啁啾啾,如鸣笙簧。
景物依旧,但亚飒和李怜心再次于庭园中相见时,第一眼看到对方,竟觉得好生尴尬。
不仅尴尬,还觉得有几分陌生——要知道,他们曾经是多么亲密的一对恋人啊!
“怜心,”最后还是亚飒先开了口,“我骗了你。”
“什么?”郡主一愣。
“我跟你苏大哥说,有未尽的重要话儿要跟你讲,他才帮了我。”亚飒诚恳地说道,“可……事情都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说什么?我真的只是太想再见你一面啊!”
说到此时,亚飒这样大好男儿,神色竟现出几分哀婉。
“你……我知道。”见他流露这番哀怜模样,本已经打定主意硬起心肠的女子,忽然间心又软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往日两人你侬我侬、耳鬓厮磨的一幕幕,又闪现在郡主的心头。
虽然理智让她远离,但感性却驱使着她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朝面前的少年靠去。
只是,才移到一半,李怜心忽然惊觉,暗自惊道:“啊,我这是在干吗?我再这样,纵然眼前一时欢愉,终究还是害了他!”
心中转念如此,郡主立时又变得肃然。停了停,她便委婉地跟亚飒解释,请他原谅自己的无情;毕竟事已至此,她不能背叛整个家族。
无论如何,亚飒都是心智极高之人,哪怕隻言词组,他都能听出话外之音,更何况李怜心此刻已经说得如此分明。
于是他也终于叹息一声,对和自己保持距离的女子道:“怜心,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天地不仁,世情如炉,过去的终究只能过去。你放心,我放下了,从此你我二人陌路相逢,只作不识。过去种种,只当大梦一场吧。”
听他如此说,李怜心虽然放下心来,却不由自主地也变得伤感。
此时亚飒又抬手指了指碧山小筑的二楼,诚声说道:“郡主殿下,不管如何,您再去看看您的孩子最后一眼吧。”
“孩子”,这是李怜心、亚飒甚至苏渐刻意回避的字眼。
但到了眼下终局之时,亚飒终究还是不能回避。他只求在永别之际,小春原的亲生母亲,能够上楼再看自己的亲儿最后一眼。
母子连心,乃是天性,这一点并不因身份贵贱而转移。一听亚飒提起自己的亲生骨肉,灵莺郡主一直努力筑起的那道情感上的高墙,仿若瞬间崩塌。
于是都不用亚飒再催,她立即转身,提着裙裾朝小楼门里匆匆跑去。
只是当她才刚走到正门口时,耳中却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重物坠落在自己身后。
“哎呀好险!”郡主第一反应便是吓了一跳,拍拍胸脯,心想道,“真是好险,是什么掉了?差点就砸到我了。”
她本能地立即转过脸来,在看到地上坠物之前,首先看到的是亚飒的脸。
让她吃惊的是,刚才已复平和的亚飒,此刻竟是一脸惊恐,面孔扭曲得变了形。
“怎么了?”李怜心还没反应过来,“他怎么这么吃惊?”
但很快,当她的视线下意识地下移,便忽然“哇”的一下,猛地发出一声尖叫惨号!
原来她看见,自己那样活泼可爱、还未满周岁的小春原,这时却被猛然摔在面前的地上,看到时已然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霎时之间,李怜心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晃动,自己看到的一切景物都猩红如血。
“哇!”之前还一直矜持的郡主,这时候却忽然好像变成了疯子,披头散发,凄厉哀号着冲上前去,要弯腰捧起地上那一堆血肉。
这时候,刚刚吓呆的混血少年,却双眼含泪,快步冲上来将她拦住,用手遮住了她的视线。
也直到这时候,在院门外守候的苏渐和唐求,才反应过来院子里发生了什么。
苏渐立即叫声不好,猛蹿过来,越过了亚飒二人,想冲上楼揪出凶手。
只是饶是他身手如此敏捷,刚冲到楼下时,却只听得楼上门帘被掀动后的余音,转眼便寂然无声了。
“糟糕!”苏渐立即明白,刚才从楼上将孩子摔下之人,绝对是绝顶高手;别说等到上楼了,自己才到楼下时,他就已逃匿无踪了。
虽然如此,苏渐还是冲上楼,果然只看见被绑在椅子上一脸惊恐的奶娘,屋里什么其他人都没有了。
于是他只得无奈地下楼,朝一脸期待看向他的混血少年,摇了摇头——如果说,亚飒之前还一直在和内心那片不断扩大的暗影争斗,但到了这一刻,他心头那一丝最后的悲悯善良之火,彻底熄灭了。
灵莺郡主这时,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已经有发疯的迹象了;亚飒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是紧紧地将她搂住。
“亚飒,这样的事情,我也很难过……”苏渐这时想安慰兄弟,说到一半却发现,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而这时,他忽然从亚飒的眼神中,好似看到了一些前所未见的神色。
只是一瞬间,苏渐便感到莫名的惊心动魄,自己的心魂都好像如堕冰窟!
“亚飒!”他立即清醒过来,连忙道,“其实事情没那么糟。最重要的是,希望你不要被仇恨污染了心灵——”才来得及说到这裏,亚飒一下子扔下郡主,冲过来猛地挥起一拳,一下子就将苏渐打倒!
不仅如此,亚飒紧接着又扑上来,发疯似的拳落如雨,朝苏渐身上猛力砸去!
“亚飒你疯了?”正在一旁想着怎么安慰的唐求,见状连忙冲上来,大喝道,“别打了!亚飒你怎么打自家兄弟?你忘了是谁把你救出来的?”
但亚飒对他这话仿佛充耳不闻,拳头依旧如雨点般朝苏渐身上砸去!
见他如此,唐求急忙抽出铜锤,举起来想将亚飒先砸到一边去。
而这时正抱着头承受亚飒攻击的苏渐,察觉到唐求举动,立即大叫道:“胖子,你别动——你让他打!看他怎么把我打死!”
听他此言,唐求一时愣住,吃惊地看着他;这时候,亚飒挥舞的拳头忽然放缓,很快就停住了手。
“呜呜!”忽然间,亚飒竟流出血泪来!
“亚飒,你……”重新站起的苏渐,看他如此,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沉默了片刻,却是亚飒忽然跪倒,朝苏渐“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你这是干什么?”苏渐见状十分吃惊。
“苏渐,我不配做你的兄弟。”亚飒站起来,朝他道,“忘了我吧。我走了。”
说罢,亚飒转身离去。
“你这是什么话?”苏渐立即冲他怒吼道,“咱们几个好兄弟,难道不是要相处一辈子?”
“……”正转身离去的亚飒,闻言顿了顿,转过身来。
只是这片刻之间,刚才满面血泪的少年,此刻神色竟已是无悲无喜。
他这时谁都没看,只盯着苏渐。
沉默半晌,他忽然说得一句:“苏渐,认识你,我三生有幸。”
沉沉地说完这一句,他便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这一刻的离去,再无任何眷顾。
灰发少年如同发泄一般,将浑身的灵力施展到极致,很快便如风而逝。
这样的离别,迅疾得让人几乎来不及反应。
也许别人不清楚,但亚飒自己却知道,从刚才的那一刻起,什么对苏渐的情、对郡主的爱、对人族的留恋,就在自己刚才说出那一句话时,已经全部断绝了。
见事情变成这样,一直旁观的唐求,也是心绪翻滚,整个人都变得十分难受。
煎熬了片刻,正当他想开口跟苏渐说些什么时,却听得苏渐忽然幽幽地说道:“胖子,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想通了,亚飒今日如此,也许早已注定。所以我们这样的兄弟,当得还真是不称职呢。”
“可这还不是我最难过的。我现在最难过的是,我真的有个很重要的事情想告诉他,他却这么快跑得无影无踪了。”
“重要的事?”唐求一愣,想了想道,“没事的,也别难过了,反正下次见到他,再说吧。”
这一刻,无论他还是苏渐,都没意识到,就从这一刻起,他们两个会在漫长的时间里,再也见不到亚飒。
时光流转,转眼已是黄昏。
在如血的斜阳中,寂寞空庭里只余下囫囵的血肉、绝望的女子、茫然的少年。
而这半日里,真的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以至于苏渐直到护着郡主走出碧山小筑时,才猛然明白:原来今天一切的一切,都是个早已安排好的局啊!
否则,亚飒真的这么容易救出?
郡主真的这么容易出来?
这么长时间里,碧山小筑能一直风平浪静?
所以直到此时,苏渐才真正认识到,鲁王府有多么冷酷和强大!
事实上他们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这一刻,让孽缘而生的骨肉,眼睁睁摔在二人面前,于是不仅惩罚了卑贱的混血者,更让尊贵的王女彻底死了这条心。
想通了这点,苏渐对如此残酷冷血的手段悚然而惊。
如果换成一般人,面对这样可怕无情的雷霆手段,定会吓得屁滚尿流,立即屈服,不敢做任何他想。
不过这时,苏渐却看着西天血红色的落日,默默地发下了一个誓言:“不管你们是谁,不管你们势力有多大,做出了这种绝户事情来,我苏渐就算拼尽了性命,也要让你们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