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小筑的风波,暂时消歇。
小人物固然有小人物的悲伤,大人物却也有大人物的苦恼。
就在碧山小筑出事后的第三天,这一日,华夏国宰相司徒威,正在自己府中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思索着一些事情。
作为人族第一大国的宰相,这司徒威可非同小可。但如果不知道他身份的人,只看他清瘦的身形脸形,还会以为他是个落魄的老书生。
但久居上位,岂比寻常?纵然独自踱步,司徒威偶尔旁视一眼,那双目中闪现的精光便极为慑人。
不过目光慑人的司徒宰相,现在却是心事重重。
众所周知,司徒威是朝中主和派的首脑。
按常理来说,刚经历如此惨烈大战,目睹龙族的暴行,司徒威那求和之心,至少也应该变得淡然许多。
但这只是普通人的想法。
对司徒威来说,目睹龙族之威,却更加坚定了他屈服和谈之心。
对他来说,二次人龙战争,让他颇有些“眼见为实”的味道。
毕竟他虽年长,却也是龙族横扫大陆后出生的人,这次还是头一回看见龙族大军横扫一切的惊天威能。
“只是龙之四族联军啊,就打成这样……”看着书房窗外树枝抽出的嫩绿新芽,司徒威心中默默地想。
现在他在心目中,已经把自己所在的人族王国,当成了窗外枝头脆弱的嫩芽。
“不行!这样下去要亡国亡种了!”司徒威有些激动地想,“作为人族首席宰相,我必须站出来!我的计划,要加紧进行了。”
心中酝酿投降计划的宰相大人,这时却是一脸悲壮。倒好像他不是在想着屈服投降,而要实践什么崇高的理想。
正当他下定决心,要让人通传萧龙雀前来议事时,却忽听得贴身长随在门外轻声禀道:“相爷,鲁王爷前来拜见您。”
“鲁王?李陌?”司徒威一愣,便道,“将他请入前厅,就说老夫马上便来。”
“是。”屋外仆从领命而去。
虽说马上就去,但司徒威又去换了套衣服,洗了把脸,还将后院屋檐下的几个盆景都浇透了水,这才慢悠悠地往前厅去。
毕竟,鲁王爷在一般官民眼里是了不得的人物,但司徒威这位国中首席权臣来说,却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如果有机会让亚飒见到正在宰相府前厅等待的鲁王,就会惊叹,为什么这么肥头大耳的王爷,能生出灵莺郡主这样秀美可人的女儿来!
可能因为养尊处优,鲁王李陌的身材,简直不是一般的肥胖,几乎像一座肥肉堆成的小山。
这么奇特的身材,还害得宰相府的仆人们费得好大一番功夫,专门调整了桌椅的格局,才勉强将鲁王爷安顿下在前厅坐下等候。
当然,那种时下流行带把手的圈儿椅,鲁王爷是无福消受了,以他这宽度,只能坐在一张长条凳上。
这样的坐法显然太屈尊,但鲁王爷已经习惯。
坐在板凳上等候时,鲁王爷东张西望,欣赏宰相府客厅中的摆设,神色十分放松。
不过当司徒威进来时,鲁王爷立即用令人吃惊的敏捷速度站起来,满脸堆笑地朝司徒威问好。
对鲁王,真不必客气。司徒威假笑了两声,便慢条斯理地在主位坐下。
坐下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鲁王爷您,真是心宽体胖,令本相颇为羡慕。”
“哈,哪里哪里。”鲁王爷干笑一声道,“小王乃清闲王爷,自然比不得老大人日理万机,这才痴肥。像相爷您这样的清健身板,小王羡慕还来不及呢。”
“哦?王爷过谦了。”司徒威淡淡道,“圣上英明,知道量才任用,鲁王殿下不是正于大理寺中,替圣上甄别通敌罪人吗?”
“我这只是非常时的非常任用而已,”鲁王爷谦逊道,“并比不上大理寺卿。不过相爷您提到甄别通敌之罪,小王前来,倒正为此事。”
“哦?”听了这句话,司徒威顿时变得有些恼火。
他心说,自己什么身份?区区案情罪行,还要劳烦他来接见一番?因此他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鲁王什么场面没见过?一看司徒威脸色变化,立即道:“相爷,小王也知道,按理说这些都是小事,是烦不到相爷这裏来的。”
“只是有龙族新供出来的某个卧底奸细,身份却有些特别;小王觉得为难,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来跟相爷您商量一下为好。”
“哦?”听他这么说,司徒威倒是来了点兴趣,看着鲁王道,“身份特别……莫非是什么王公贵族?”
“不是。”鲁王摇头道。
“那算什么难事。”司徒威的脸色又冷了下来。
“真的,”鲁王一脸苦笑道,“这年头,可不只是身份高贵之人才棘手。而且相爷您想想,虽然小王驽钝,但能来找您,就说明此人和您有些关系。”
“是吗。”司徒威何等老江湖,根本不为所动,淡淡道,“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就算此人和本相有什么关系,王爷您秉公办理就是了。”
嘴上打着官腔,司徒威心裏却道:“和我有关系?呵呵!本相什么手脚?哪怕暗地和龙族勾连不亦热乎,也都全部小心处理,别人根本寻不到什么手尾。”
“而且这些事都做得极为小心,大多数人只知道自己那点儿事,除了萧龙雀,谁被抓我都不怕——萧龙雀?你们抓得到吗!”
想到这裏,司徒威看着鲁王油光闪闪的肥脸,不由得一阵厌烦。
他之所以心生厌烦,除了烦鲁王故弄玄虚,还有一点便是基于他的立场,他一听什么和龙族的通敌治罪之事,就本能地反感。
这时他便想:“吓,你们这些庸人,哪看得到天下大势?若说通敌,我才是咱国中最大的通敌犯呢!可我为的是谁?为的是整个国家和种族的明天!你们这些庸人哪会懂!”
一时间,司徒威心中都生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壮苍茫感。
正当司徒威感慨时,一直察言观色的鲁王爷忽然道:“相爷,小王妄自揣测,不知相爷您是不是误会了?”
“也怪我话没说全。我想说的是,此人身份特殊,但更重要的是,他是老大人您的对头啊!”
“哦?”听到这话,司徒威终于有些动容了。
见他认真起来,鲁王爷立即十分兴奋道:“相爷,他就是——”
“慢!”还没等鲁王说出那人名字,司徒威却一摆手,打断他话道,“王爷别急。今日看来也是吉日,左右无事,我等玩个小游戏如何?”
“游戏?”鲁王爷眨巴眨巴眼睛道,“是什么游戏?这个、这个……本王体形阔大,一般的游戏都玩不得。”
“王爷莫怕,也不算游戏。”心情好起来的宰相,竟是面露笑容道,“说是游戏,只算余兴小事。你先别说出这人名字,让本相猜一猜,然后我二人各自用笔墨写在手掌上,一相对照,若是一样,岂非佳话?”
“哈哈哈,有趣有趣!”鲁王立即凑趣大笑道,“这可真是雅事。不过呢,本王可觉得,相爷您肯定写不对呢!”
“那就试试咯!”司徒威真来了兴趣,立即命人拿来两副文房四宝。
于是堂堂的华夏相爷和王爷,就依照演义话本小说中的桥段,各自背过身去,在自己手掌心写下某人的名字。
他俩这般写字时,客厅中可还有相府的幕僚和王爷的随从相陪。
看他二人如此折腾,这些不知情的看客们还都挺好奇。他们心中纷纷想道:“王爷他们说的这人,应该身份非常尊贵吧?”
“虽然不是王侯将相,也应该是非常高贵之人。”
正所谓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这些看客们全都心情激动。
他们总觉得,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能劳动鲁王前来专门找相爷的,一定不是凡人。
“哎呀不得了不得了,竟有贵人是龙族奸细!”他们这时都反应过来,心中惊呼道,“要出大事了!这消息捅出去,还不知道让朝野怎么天翻地覆呢!”
客厅众人,意识到事情严重性后,顿时一个个伸长脖子,焦急地等待下文。
于是万众期待中,宰相率先摊开了手掌,还向众人摇了摇。
“苏?”看清司徒威掌中这个字,客厅中的幕僚们全都一脸茫然。
叽叽喳喳的交谈声,立即在客厅中响起,所有人都在急急忙忙地问身边同僚:咱京华城中,有姓苏的达官显贵吗?没有吧?
但这时,鲁王爷一看宰相手中字,却忽然笑开了花,满脸成堆的肥肉抖个不停!
不过他只顾笑,也没说话,停了片刻便伸出手掌,朝众人一摊:“渐。”
这时候,看全两人掌中之字的看客们,还没反应过来。
那些和宰相关系密切的幕僚,还纷纷笑道:“老大人啊,看来您是猜错了。鲁王爷你也真是,什么‘渐’不‘渐’的,没听说过,分明就是无名小辈,你却还来跟咱老大人故弄玄虚。”
正当打趣话儿此起彼伏时,客厅却不知有谁,忽然惊叫一声:“苏渐?”
此言一出,嘈杂大厅霎时安静,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战后京华的第一个初春,景色好像和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
天地不仁,人世间大开大合的鏖战,对天地中的日月经天、四季流转,毫无影响。
但今年的初春,当苏渐再走上熟悉的街道、看那些熟悉的树枝爆出了嫩绿的新芽时,心情却截然不同。
和宰相一样,他也是在二次人龙大战中,目睹了以往只是传说中的龙族暴行。
“血洗”
“屠村”
“焚城”,这些词语经常出现在描述人龙大战的典籍中。以前苏渐私底下还认为,这些耸人听闻的字眼,可能也只是文人们的夸张修辞。
但当他今天重新走在春日的街道上,想起几月前的大战时,才发现以前的想法有多幼稚。
作为亲历者,他简直有些战栗地发现,那些史书中的记述,为了不吓坏老百姓,很可能还进行了某种程度的弱化和美化。
当年的真相,很可能比字面看到的还要凄惨和血腥!
所以,虽然这时触目所及的初春景色,好似什么都没改变,但苏渐行走在街道上时,却知道很多事情已经不同。
比如,哪怕是像他这样的小人物,不也失去了自己的兄弟吗?曾以为不久就能看到的亚飒,直到今天都再也没有出现。
所以无论国家大事,还是个人小情,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怀着伤感的情绪,苏渐穿过了熟悉的街巷,走近了熟悉的玄武衞所。
仿佛为了印证心中的感想,今日和往常一样来衞所点卯后,苏渐便发现,今日自己的同僚好像和往日也有些不同。
要知道因为苏渐的平易近人,不管做下多少天大的事,他对待同僚完全没有架子,所以大家也都愿意跟他亲近。
但今天他却发现,自己遇到的某些人,目光都闪闪烁烁,好像不敢跟自己对视。
不仅如此,很快他就碰到了更奇怪的事。
今天根本不是他的生日,但在这个上午,却陆续有同僚送给他生日礼物。
而这生日礼物,偏偏还非常单调,只有一种:寿桃。
“真是怪了!”随着寿桃越收越多,苏渐心中的疑团也越来越大。
但当他拉住送寿桃的同僚,想问原因时,他们却都摇摇头,甩手匆匆离去。
“太奇怪了!”
苏渐终于坐不住了。
于是当那个大战余生的盖英衞,也一瘸一拐地来送寿桃时,苏渐一把就把他揪住。
“说!”苏渐低声威胁道,“盖英衞,你在玩什么花招?怎么今天一个个都这么奇怪!给我送寿桃?今天可不是我生日,别告诉我是我自己记错了!”
说到这裏,苏渐故意目露凶光道:“盖英衞,你给我说清楚,否则我有的是招儿治你!”
“别别别,我说——我想说的是,大人您怎么变笨了?”盖英衞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古怪,“怎么回事,属下不能说,但大人您刚才自己的话,不就已经有答案了吗?”
“啊?”盖英衞的话,好似一道闪电,霎时耀亮了苏渐混沌的脑海。
“不是生日,那寿桃……不就只剩下‘桃’嘛……桃……逃?”苏渐忽的悚然而惊!
“大人,快!”这时已听盖英衞焦急叫道,“要来不及了!”
苏渐一听,毫不迟疑,翻身便朝门外跑。
等他出了门,原本看着没什么人的衞所庭院里,竟顿时冒出了七八个巡城兵马司的士卒来!他们各擎刀械,呼喊着朝他扑来。
苏渐哪能让他们撵着?他立即足下生风,很快便冲出门去,让那些正准备关门捉人的巡城军士们措手不及。
见一时赶不上,那为首的巡城军校尉刘耿立即大叫道:“苏渐,有龙族俘虏说你是他们收买的奸细!你听本将一言,老老实实束手就擒吧!若没做过,到鲁王爷案前审了,还能还你一个清白!”
按理说,刘校尉这番劝降喊话,说得入情入理;而且京华城乃天子脚下,你苏渐仓促间能逃哪儿去?若真不是龙族的奸细,这时最好的做法就是束手就擒,到大理寺再分辩洗冤吧。
事实上,刘校尉能这么喊,就是打心眼儿里认为,苏渐这样的屠龙大英雄,根本不可能是龙族收买的汉奸。
但刘校尉毕竟还是小人物,知道的信息有限。他哪想得到,自己一说出“鲁王爷”三个字,那苏渐顿时跑得更欢了!
苏渐脑筋多灵?只从这三个字里,就几乎推断出全部内情:自己因为帮助亚飒,间接也得罪了鲁王。从碧山小筑之事来看,鲁王可不是善类,现在一朝权在手,哪还不公报私仇,将他苏渐给陷害了?
所以对大理寺申冤,苏渐根本就不抱任何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