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终于降临。
北方海岛的天空,白天晴朗得出奇,所以虽然好不容易进入黑夜,苏渐仰观天幕时,却看见好像只是白天的蓝天白云,忽被加了个暗色。天还是那个天,云还是那个云,它们的形状轮廓都没有变,只是颜色变黯淡了而已。
这样的景象,对近来一直待在昏暗海渊中的苏渐来说,颇有些奇妙。
即使感觉奇妙,无所事事的等待还是太过无聊,几乎都快让苏渐睡着了。
这时候,已被用药的龙囚,不时发出意义不明的咿呀龙语,和着远方的海涛,飘入苏渐耳里,就变成了极好的催眠曲。
正昏昏欲睡时,忽听东北方向,传来一声异响。
静谧的夜晚,这声异响显得十分突兀和响亮。事实上就算放在人声嘈杂的白天,这声音也依然显得过于响亮。
听得如此,苏渐心裏咯噔一下,忽然变得有些不安。
“怎么,来人根本没想掩饰自己的行踪吗?”
这念头刚刚一起,他便听到东北角一阵大乱!
苏渐一惊,猛然站起,攀着囚牢的栅栏朝那边看去,只见一个黑影已经在牢囚营中冲杀,纵横往来如入无人之境!
见此情景,苏渐固然吃惊,萧罗刹更是惊异。
作为北沧海国国主,一直守在抗龙第一线,她布下的力量不可谓不强。但当那个黑影冲入囚牢营时,萧罗刹还是立即发现,自己轻敌了。
本来她确实布置得很好,外围伏兵先按兵不动,将劫狱者放入垓心,之后再一举绞杀。没想到,那个黑影窜入牢囚营后,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竟然没一个人能拦得住他——要知道,他只是孤身一人啊!
“对啊,”想到这裏,萧罗刹忽然心裏一动,“他毕竟只是一个人啊!我这裏布下天罗地网,还怕他跑了?”
一念及此,她不再惊惶,一振手中骨链双刀,发一声喊,身先士卒地朝那劫狱者冲去。
见国主身先士卒,本被杀得人仰马翻的北沧海众高手,立即重振士气,结起阵型朝来人冲去。
“哼!”见他们蜂拥而至,一身黑色劲装、带着鬼怪面具的劫狱者,竟是丝毫不惧,鼻子里还极其轻蔑地哼了一声。
也不知是否艺高人胆大,敌潮汹涌而来时,鬼面黑衣人竟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后,才慢悠悠从背后拔出两只黑骨鬼爪鈎,一言不发地朝人群迎上去。
这时的北沧海牢囚营,已是灯火通明;被放在旁观者位置的苏渐看得极其分明,面对潮水般的伏兵,这鬼面黑衣人竟是丝毫不落下风!那两只鬼爪鈎,舞得虎虎生风,如同来自九幽炼狱的转轮,真是触着即死、挨着就亡。
见得如此,苏渐顿时倒吸了口冷气。
“好贼子!”这时萧罗刹见属下成片倒下,更是气恼非常,舞动骨链双刀,不要命般朝黑衣人冲去,试图跟他决战。
没想到,暗夜来人竟好像故意羞辱她一般,明明武力并不弱于她,却偏偏绕着她走,专去杀伤别人,如此一路往中央龙囚处奔行,好似入无人之境。
见他这样,萧罗刹惊心之余,不免羞恼非常。她立即收起骨链双刀,踽步作法,霎时间一片火雨望空生发,照得她所站之处灿烂耀眼,转眼炽烈火雨带着炎烈之气,朝黑衣人兜头罩去。
“怎么样?烈焰雨!”萧罗刹作法之时,咬着嘴唇恼恨想道,“好贼子,没想到我魔武双修吧?这招火灵术位列中等,包管你浑身焚燃而死!”
正发狠想时,她盯着黑衣人的目光却猛然一缩,刹那间就好像见了鬼一般!
原来,那席卷而去的烈焰之雨,还没到鬼面黑衣人近前,就见他袖子一甩,如同做了个厌恶的手势,那迅猛飞降的火雨就倏然掉转了方向,竟向四下胡乱飞去。
霎时间,那些正围攻上来的沧海国高手躲避不及,全都被火雨淋着,霎时间哭爹喊娘,惨呼哀嚎声响成一片。
不仅如此,火雨乱飞之际,还把牢囚营中的旗帜和帐篷点着;没过多久,整座牢囚营都燃烧起来,在暗夜中烈焰冲天,如同人间炼狱一般。
间接点起这把大火的萧罗刹,看着修罗地狱一样的情景,已是脸色苍白,又惊又悔。这时那鬼面黑衣人又转过脸来,朝她投了一个无比冰冷的眼神。
被这样的眼神一盯,萧罗刹觉得就好似被毒蛇盯住一样,虽然置身火丛,竟是浑身发凉,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萧罗刹战意颓丧,但不知鬼面黑衣人到底怎么打算的,这时候并没有理会她。
黑衣人很快飞身而起,手握鬼爪鈎,左右开弓,杀伤一片,不到片刻工夫已靠近了关押龙囚的栅栏。
不管怎么说,除了漏算来人武力如此之强,今晚之事萧罗刹还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以策万全。因此,当黑衣人兔起鹘落,飞速来到龙囚栅栏前,想手起鈎落砍断栅栏门上的锁链时,只听“噌”的一声,锋利的鬼爪鈎竟从那把大铜锁上滑了开去。
黑衣人显然经验极为老到,一看这情景,他甚至没砍第二鈎,便一回身,“当”的一声架住那个正从背后袭击的冰菱女衞,蹿身上前,双手指点,眨眼工夫就将冰菱制住。
“说!”他将鬼爪鈎架在女衞脖子上,冷语如冰地说道,“开锁的钥匙,在哪儿?”
“不、不不、不不不知道……”平素勇敢无畏的冰菱,这时候却吓得结结巴巴。
“哼!休要骗我,你——”刚说到这裏,黑衣人忽然看见冰菱左臂上的文身,顿时一愣:“咦?这胖子是谁?怎么有点眼熟?”
“胖、胖子?”吓傻了的冰菱还没反应过来。
“是我。”这时候,忽有个声音,在他二人身后不远处响起。
烈火场中,这个简短的话语,语气的森冷程度,完全不亚于魔鬼一样的诡秘黑衣人。
“是我”,短短的两个字,包含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意味,以至于不仅黑衣人一愣,甚至包括萧罗刹在内的北沧海国将士,也全都一惊,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众人目光的聚焦处,正是那个外表普通的囚牢栅栏。正当众人视线汇聚,平凡普通的木栅栏,却猛然“轰”的一声炸开!
刹那间,一团灿烂无比的金红烈焰冲天而起,刚升到半空中便倏然向两边舒展起华丽巨大的火翼!
“那是什么?”
“巨灵火鸟?”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火鸟一样的金焰团中,忽然升起一只朱雀之首,昂然向天,睥睨四方间发出一声清越无比的凤鸣。
“星流术!是星流术!”到这时,众人终于反应过来!
紧接着,便有识货的沧海国高手意识到,自己看到的不仅是宝贵的星流术,还是传说中的顶级星流术“神焰朱雀”!
见得如此,识货之人的脑子里竟忽然一片空白;先前的恐惧、愤怒等,一瞬间全都消失,转而充塞的是满满的崇敬和感动。这情绪如此强烈,少数人还为之激动得泪流满面。
在众人的仰望中,化身“神焰朱雀”的苏渐,很快金红焰羽翩跹飞扬,如同流星般划过幽暗的夜空,翛然来到黑衣人的面前。
见他冲到近前,鬼面黑衣人也不废话,眸光骤然一缩,抛下冰菱,也仰天一声怒号,转眼间黑碧两色光影缭乱升腾,身躯迅速膨胀,还不断变形,很快也变成“碧眼狂牛”的星流化身之形。
当然相比金焰飞扬的朱雀星流术,碧眼狂牛就显得有些阴气森森;不仅牛角黝黑,弯如地狱号角,那两颗巨大的牛眼中绿光幽烁,好似冥狱鬼火不断燃烧。
很快,黑衣人化身的碧眼狂牛,“嗷”一声狂吼,奋蹄飞跃,朝半空中的神焰朱雀凶猛撞击。
见他如此,苏渐倒好像一时有些吓傻,竟悬浮在原地,呆愣愣地看着狂牛冲来。
“嘿嘿,果然只是个少年人!”见他如此,鬼面黑衣人心中既轻蔑又凶狠地想道,“哼,看样子,虽然习得极品星流术,也只不过是误打误撞而已;说不定,今日我就会让世上朱雀星流术的又少一个!”
心中翻腾着这样凶恶的想法,碧眼狂牛的冲撞速度,变得愈发凶猛迅疾。
见得如此,别说苏渐了,那些北沧海国之人,也全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儿。虽然有些遗憾,但他们全都认为,苏渐必死无疑。
这时候的萧罗刹,甚至眼角已经渗出一滴眼泪,她在心中暗下决心,如果今天自己能侥幸逃生,定要将苏渐追封为护国英烈。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苏渐要当烈士时,当事人却悠然自得。眼见狂牛奔近,他倏地伸出手去,望空一抓,霎时一柄“烈凰神矛”已握在手中,矛尖向外,正对着直直撞来的碧眼狂牛。
苏渐这一招实在太坏,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好,以至于虽然黑衣人技法卓绝,被他这么一搞,也闪避不及。
判断出必然发生的后果,黑衣人心中痛骂“这人真坏”之余,也把心一横,心说既然这样了,大不了同归于尽,我被烈焰之矛戳着,有狂牛之革护身,最多就是个重伤,但你也得被狂牛之势重重一撞,摔在地上,不死也残。
心中打着这样的主意,奔腾而去的碧眼狂牛便丝毫没有改变方向,直愣愣地朝烈凰神矛上撞去。
烈凰神矛,凤首凰缨,作为传说级的星流技,被正面扎上,岂是能轻易打发的?
于是黑衣人纵然有狂牛之革护身,也只听“嗤”的一声,护身的光影被扎穿了!
霎时间,只听“嗷”的一声惨叫,原本气焰喧天的护身黑气碧火一齐消散,碧眼狂牛的光影瞬间消失,黑衣人整个从半空滚落,“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不过饶是受此重伤,黑衣人还在心中得意道:“小子,你刚才也被我正面冲撞,伤势定然比我还重,不死也残吧!”
只是,跌倒尘埃,等了半天,他却没等到期望中落在他身旁地上的苏渐。
片刻后他也觉得不对,猛然向上一望,却见那少年正光翼舒展,傲然悬浮于更高的夜空,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他。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黑衣人吃惊之下,竟是惊呼出声。
他却不知道,智勇双全的少年,怎么会在自己握得主动权之时,愿意和他拼个两败俱伤?在凝出烈凰神矛的同一刻,苏渐的“千羽幻光翼”已经发动。
于是,就在碧眼狂牛猛然冲撞上烈凰神矛,被刺穿不到三分之一的时候,苏渐便在狂牛冲击波触及自身之前,骤然加速千羽幻光翼,将自己整个人凭空向上提升了一丈多,完全避过了碧眼狂牛的冲撞。
一般来说,人如同草木般“不能自拔”,但苏渐偏偏利用星流术,硬生生向上自拔,所以躲过了黑衣人志在必得的一击。
当然,也拜他为求两全其美所赐,扎穿碧眼狂牛光影的烈凰神矛,并没有着着实实地完成整个过程,所以才让鬼面黑衣人捡了一条命,并且伤势并不算太严重。
虽说刚才这过程,可以用文字充分描述,但在旁观者眼里,简直兔起鹘落,电光石火,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在萧罗刹等人的眼中,刚才的过程完全匪夷所思!
他们先是看到苏渐傻瓜似的等着狂牛冲撞,紧接着就看到黑衣人同样傻瓜似的朝酷烈无比的光焰之矛直撞而去。还等不及想通为何如此,已见“轰隆”一声中,狂牛坠地,火凤升天,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之时,刚才连评两个“傻瓜”的沧海国众高手,几乎不约而同浮起一个念头:“呵,你说他们是傻瓜?你有资格吗!和他们一比,你才是傻瓜啊。”
萧罗刹此刻的念头,也和这个差不多,并且还比他们多了一层想法:这次行动前,她可是天经地义地认为,靠自己的力量就足够应对;华夏国来的少年,只需要当个观众,好好见识见识他们这些北洋沧海高手的風采。
因此,她现在心中充满了负罪感,眼见罪魁祸首坠地,竟然兴不起任何指挥人上前围捕的想法。
此刻的她,羞愧,颓废,意兴索然,觉得整个现场中,只有那个傲然凌天的朱雀少年,才有资格将敌人拿下。
萧罗刹如此纠结迟疑,却不用担心贻误战机;玄武衞出身的苏渐才不会客气礼让,很快就收起朱雀焰翼,倏然落在鬼面黑衣人的面前。
脚踏实地后,苏渐毫不犹豫地伸出血歌剑,要去挑开黑衣人脸上那个故意遮着的可怕鬼面。
见他做出这个动作,四下躺倒的沧海国伤员们,再次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他们看多了戏剧话本,那裏面总会说,在揭开敌人真面目的那一瞬,揭秘者会被突如其来的飞镖或流火击中,悲惨死去。
但戏文毕竟是戏文,那裏面的桥段全然没有发生;在苏渐出剑如电后,那黑衣人脸上的鬼面应声挑落。
“是你?”挑落鬼面后,苏渐看清来人面容,竟是大吃一惊!
原来,苏渐竟发现,鬼面之后,上演刚才那一场大屠杀的劫狱者,竟是自己当年的龙血者同窗厉华楚!
很显然,刚才战斗爆发得极其突然,厉华楚也没太看清苏渐;或者说,就算看清了,他也不敢确信,因为印象中苏渐已经被废去了大部分武技,区区几年的时间,完全没办法跟他势均力敌。
所以,直到现在面对面,四目相对,厉华楚才终于确认打败自己之人,竟然真的就是那个以前还要自己照顾的龙血者小师弟!
“苏渐!”厉华楚脱口大叫,刹那间也是惊愕仓皇。
“为什么是你?”这会儿苏渐也完全不能接受来人竟是厉华楚。
“你们根本不懂!”片刻的惊惶立即从厉华楚眼中隐去,转而他大声疾呼,“这些都是龙族的阴谋!”
“龙族的阴谋?”无论苏渐还是萧罗刹等人,闻言全都一愣。
正当众人怔愕之际,刚刚受伤倒地的厉华楚,却蓦然如一只大鹏般腾空而起,无比矫捷地朝火场外的无边黑暗逃去。
逃跑时,厉华楚严厉的话语还从黑暗中传来:“苏渐!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看来离开组织,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将来你会后悔的!”
“后悔?”苏渐听了夜色中传来的话语,在口中重复了一遍,便抬起头,忽然朝飞遁的厉华楚叫道,“厉华楚,你的随身阴云呢?”
“什么?阴云?你在胡扯什么啊!”随着这一声惊讶的话语,厉华楚的身影从夜色中彻底消失了。
听得他最后这句话,苏渐陷入了沉思。
本来,看着厉华楚今晚在牢囚营中的表现,苏渐便早有预谋,想用突然发问的办法,验证厉华楚是不是当年寂灭林中突然出现的高绝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