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苏渐在京华城中,也经常和三五知己喝酒,但其实都是小饮怡情式的聚会,酒力并不太好;今天幽州城守府中这一出,他还是头一回遇见,结果不胜酒力之际,他只好施展出玄武衞中训练的化酒之法,将酒力化淡,免得酩酊大醉。
推杯换盏之际,唐求还有意无意地跟他提起一事。
只听他说道:“大哥,其实刚才雷皇子打岔,圣上的口谕我还没说完。”
“什么?”苏渐一愣,忙道,“快说!还有什么事?”
“其实没有什么事了,只是客套话吧,所以我才没说。”唐求醉态憨然地道,“皇上让大统领转告,说这次派了我们这些人,和你一起襄助幽州之事,预祝‘诸君功绩,名震北国;苏卿新功,灿若天宸’——哎呀!‘灿若天宸’呐!”
唐求一张胖脸忽然大放红光,兴奋叫道:“大哥你说,皇上是不是在暗示我们,说我们将来有可能加入天宸阁?”
“哈哈!也许是吧,我们都要努力了!”苏渐不忍打击他,顺水推舟附和道。
不过他看着唐求一脸喜色,心中却道:“唉,唐老弟啊,对不住了,你实在是想多了。皇上这口谕措辞,分明是暗示我,天宸阁已重新接纳我的身份了。”
苏渐这猜测,并非凭空想象。
宴席中,没过多久,就有个随唐求而来的玄武铁徽衞,凑到近前敬酒。
这位玄武衞同袍,样子十分不起眼,却藉着敬酒之时,跟苏渐低低说道:“大人,属下有一事相禀:临行前,京城中有个散骑常侍,说他是您的故友,求我给您捎个话。”
“哦?什么话。”苏渐不动声色问道。
“他说,京华城中他认识一个术士,前些时夜观苍穹之顶星辰,竟占卜出,恶龙之国已派出隐龙客隐藏于天雪国中;尤其是,这裏面竟可能有隐龙客的大人物。”传此口信时,这名玄武衞声音竟有些颤抖。
这也难怪他。
龙族的特殊潜伏者“隐龙客”,与人族的龙血者针锋相对,可以称得上神出鬼没,幻化万形,其破坏力极其强大,对人族王国来说就如同噩梦。
当苏渐听得这口信时,心惊之余,也顿时明白了,那什么“苍穹之顶星辰”都是掩饰,这分明就是天宸阁在传信给他。
“隐龙客的大人物,究竟会是谁呢?”接下来的整个酒宴过程中,苏渐都在想这个问题。
虽然这情报提及的内容蕴含着巨大的危险,但对苏渐来说,反而激起了他无边的热血。
当然对他来说,还有件事值得高兴。
自从失忆,失去了原本的地位和武技,要弄清怪梦的秘密,救回为自己牺牲的圣龙公主,还要揪出那个寂灭林中残杀战友的奸细凶手,实在千难万难。
虽然自己发誓要不畏艰险,破除千难万险,但真正实施时,并不容易。
到现在,他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救回了月歌之魂,离整个目标还差得很远。
于是觥筹交错之际,苏渐带着几分醉意地想,现在自己得到了天宸阁的重新接纳,那是不是离自己心中定下的目标,也更近一步了?
虽然华夏国授意苏渐,协助雷冰梵立住阵脚,但幽州城暂时风平浪静,没什么大事。
不过这时候,天雪城里,早已是风起云涌。
这风云突起的源头,就是图穷匕见的二皇子。
当盖世雄刺杀失败后,作为苦主的雷冰梵还没什么动作,那个陶俑还在书房私藏着,但二皇子雷冰烨在兄长的积威之下,已是惊惶不已、按捺不住了。
惊惧之下,他决定在朝政上再次抢先动手。
于是一夜之间,他培植多年的军政势力,开始在朝堂上对雷冰梵展开轮番攻击。
当二皇子决定开始全面动手后,那些中立的第三方天雪国官员,这才发现,这位表面仁厚温文的二皇子,竟然已经笼络到数量惊人的支持者了。
当二皇子一派开始攻讦时,朝堂上替雷冰梵说话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这样的结果,在很多人眼里,简直匪夷所思。
毕竟,按照“立长不立幼”的传统,即使当今皇帝还没有正式立太子,雷冰梵作为皇后所生的长子,生来便是皇位的继承者。
从这个角度,为了讨好将来的国君,即使雷冰梵没有特别笼络,双方的力量对比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悬殊。
但是如果往深一层想,这样的局面也并不难理解。
毕竟为朝廷做事,到底有多少人的终极目标是为了国泰民安?终究还是为了自己和家族的富贵名利。
从这个角度一想,结果就一目了然。那大皇子雷冰梵犀利冷峻,不仅嗜武,头脑还极聪明;碰上这么一个全能型的犀利君主,将来在他麾下做事的臣子,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而二皇子却截然相反,表现出来的全是仁慈、温雅、宽容这类软和的性格。
说得通俗一点,碰上这样好相处的君主,将来自己做点手脚,恐怕也出不了多大事。
所以,两相对比之下,天雪国朝堂官员的选择,就非常合理了。
因为雷冰梵做事更遵从本心,现在二皇子一派的官员要找他的碴儿,易如反掌。
当雷冰烨在背后一安排,他皇兄这些年做过的“离经叛道”之事,一齐“东窗事发”了。
比如,违背父皇之意,执意外放,就算不是心存不轨,也逃不过一个忤逆不孝之罪。
又如,最近置皇命于不顾,对分派到的“星毒灵液”置之不用,暗中存入库房,不仅浪费资源,更是欺君罔上。
比这些更严重的是,雷冰梵还违背天雪国策,对皇帝强调的“纯血令”阳奉阴违,暗地解放了幽州的劳役营,让他们跟天雪国民一样生活和服役。
解放劳役营也就罢了,比这还严重的是,他甚至重用了石国王子昭武长风!
要知道石国已经灭国,但其遗民不断寻求复国,雷冰梵这么做简直是养虎为患,会对天雪国造成严重威胁!
在所有这些指控中,还有个别臣子上书,说雷冰梵很可能是天雪国反叛组织“雪杀组”背后的真正主使者。
这个攻击,非常接近真相,却没有得到他同党的支持,因为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哪有很可能继承帝国的皇长子,要暗中建立一支起义军的?
所以即使二皇子一派的人,也都觉得,做人要有基本的良知,就算给政敌捏造罪名,也要有个最基本的限度。
于是这个无限接近真相的声音,很不幸地淹没在其他围攻者的口水海洋中了。
除了对军政方面的指控,还有臣子上书说,雷冰梵此人生性好武,不爱读书,将来继承皇位,难免成为不学无术、穷兵黩武的暴君。
这样的指责,就更接近这一轮围攻的终极目标。
对二皇子他们来说,雷冰梵做的那些坏事儿,有多坏有多多并不重要,最重要的反而是这种人身攻击。
二皇子一党,这次务必要将雷冰梵搞臭搞倒,肃清二皇子的太子之路。
根据这样的思路,还有曾出使过华夏国京华城的臣子说,据确凿传闻,雷冰梵品行败坏,明明知道有个美貌女子和自己的兄弟情投意合,热恋之中,却利用权势要生生拆散人家,达到自己霸占美人的肮脏目的。
在大量这样真真假假的如潮攻击中,雷冰梵长期清白的形象,终于开始变得不干净起来。
更不妙的是,当攻击雷冰梵的奏章潮水般上报时,天雪皇却没有第一时间驳斥,态度极为暧昧。
这一来,许多还在观望中的中立者,开始发挥天雪官场中“墙倒众人推”的优良传统,跳出来加入攻击者的队伍。
于是雷冰梵的罪行,变得更加五花八门,匪夷所思。有人甚至扬言,说雷冰梵在华夏国修学期间,曾深入龙境,惨无人道地奸污了一头当地的母兽龙!
这样的指控本就荒唐至极,但二皇子派一旦攻击,便是帮亲不帮理;于是立即有德高望重的朝臣,忧心忡忡地指出,假如那头受害的母兽龙怀孕,还生下男婴,那兽龙国很有可能借机提出对天雪国皇位的继承权。
到了这种地步,对雷冰梵的攻击,已经到了失控的程度。
众口铄金,到了这阶段,许多人已经觉得,就算个别指责没道理,但现在摆出这么多罪证来,至少能证明,雷冰梵绝对有问题。
如此众口一词之际,在最后天雪皇召集大朝会决议此事时,却有一人挺身而出,力排众议,用自己的权位和荣誉担保,说大皇子一身清白,绝无问题。
这位如此不合群之人,并不是一般人物,而是天雪军中第一人,护国大将军雷华晖。
当朝会上群议汹汹之时,须发皆白的大将军针对主要的指责一一驳斥。
他最后说,皇长子雷冰梵为人公平正直,自愿去边陲为国守土,用这些捕风捉影之事攻讦,不免寒了天雪将士之心。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朝会上的汹汹物议,忽然偃旗息鼓。
这倒不是说,二皇子派就这么放弃了,而是雷老将军威望极高,数次于天雪国危难之际,身先士卒,力挽狂澜,甚至朝堂上许多官员亲族的性命,都是他救的。
所以当他一站出来,别说那些话本身就义正词严,光他威严的目光一扫,这些官员便都泄了气。
这时虽然他们心裏不服气,却谁也不敢先站出来反驳了。
见此情景,二皇子固然心急,玉阶帝座上的雷烈心,看着这场面也是默然无语。
于是刚才声浪喧天的金殿朝会上,竟变得一片死寂。
正当这样的寂静让有些人尴尬和着急时,有一人越众而出,站到雷老将军的近前,一拱手,恭敬有礼地说道:“雷老前辈,末将有一事不明,还望您为晚辈解答。”
众人闻声一看,便看见出头打破沉默之人,正是玄霜城的守将,壮武将军盖世雄。
一见他出现,许多知道他和二皇子关系的人,便心裏有数了。
果然,便见壮武将军虽然态度恭敬,说出口的话却是不太客气;当雷华晖抬手示意他讲时,盖世雄便道:“老将军,您刚才说的,都挺有道理。只是末将还有一事不明,幽州城并非军情紧急,那些劳役营中的石国之民进入雪狼骑怎么解释?”
“和其他被大皇子殿下征用的劳役不同,这些石国民进的可是‘雪狼骑’啊!他们可是和雪熊军、雪豹骑、雪彪军并称天雪四大精锐之师啊。”
“所以末将认为,其他事或可商榷,此事大皇子殿下做得可真是大大不妥啊。”
“唔……”听他之言,雷华晖手抚颔下白须,看着盖世雄,并未立即回答。
一时沉默,并不表明他无言以对,而是现在老将军十分痛心。
他眼前这盖世雄,本来是他极为看好的军中人才。
和其他军将不同,雷华晖早就发现盖世雄文武双全,并非一味崇尚武力的莽夫,这一点就注定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天雪军中的栋梁人物。
作为天雪国的老军头,雷华晖是非常爱才的,也从来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就挡别人的上进之路。
所以,当初盖世雄要被提拔为玄霜城守将时,虽然有人指出盖世雄此人私德不太检点,但雷华晖依然力排众议,亲自将他擢升为玄霜城守将。
这一次的升迁,对盖世雄可谓极为重要。
玄霜城可是天雪国第二大城池,甭管盖世雄以前当过多少座天雪城池的主将,也不及玄霜城守将这个位置来得重要。
可以说,这次擢升,让他的军中之路上了一个最为重要的台阶;从此刻开始,只要他不出问题,将来坐上天雪军中第一人的位置,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雷华晖都应该是盖世雄的恩人和贵人。事实上到今日之前,盖世雄也一直对雷老将军感恩戴德,逢年过节都以子侄辈的身份送礼。
只可惜,世事难料,军中这一段佳话,却在今天的金殿上中断了。
就在雷华晖老将军最需要有人支持,或者说,别人只要保持沉默就行时,盖世雄却第一个跳出来,毫不遮掩地对他提出质疑。
雷华晖一生戎马,早已看淡了名利,一生助人从不计得失,但这一刻,他的内心还是被盖世雄的举动给刺痛了。
但他表面依然不动声色,只是眯起了老眼,盯着盖世雄看了好一阵。
正当盖世雄被看得心裏发毛、有些恼羞成怒时,却听得雷华晖淡淡地说道:“世雄,你是将军,更应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
听到这句话,盖世雄还没说什么,御座上一直没什么表示的天雪皇雷烈心,却看了老将军一眼。
盖世雄确属当世雄才,否则万马齐喑的节骨眼儿上,他也不会“挺身而出”,对自己的老恩公侃侃诘问。
但“虎老雄风在”,何况雷华晖现在还是护国大将军,所以威望深重的老将军只是一句恬淡的答话,就好像把盖世雄所有的勇气都耗光了。
此后盖世雄脸色尴尬,含糊地说了几句台面话,就灰溜溜地逃回到班列中去了。
眼看德高望重的老将军一句话,就把二皇子发动的汹汹朝议给浇熄了,二皇子一党不免大为着急。
正在这时,却又有一人排众而出,站到雷华晖的旁边,环顾四方朗声说道:“吾皇陛下,诸位同僚,今日所议颇多,但还似忽略了一件事。”
众人闻声一惊,定睛一看,却见此人身披一件血色大氅,除了颜色刺眼,袍袖飘飘,倒也像个世外高人。不用说,此人正是新近得宠的“护国圣师”夏侯怒风。
还别说,夏侯怒风这人,虽然高居国师之位,同时又是血义盟盟主,实力不可小觑,但偏偏自打来到天雪国朝堂后,行事极为低调,类似这样的朝会很少发声。
所以,见他继盖世雄之后挺身而出,众人都对他将要说的话十分好奇。
这时候,即使二皇子一派,心裏也没有底,因为夏侯怒风行事低调,平时好像哪一派都不沾,十分超然,所以现在他突然开口,也不知到底会为哪一派出头。
“夏侯爱卿,你有何言?”天雪皇对他也非常客气,主动开口问道。
“也并非大事。”夏侯怒风拱了拱手,态度雍容地说道,“微臣想说的是,大家可能忽略了,大皇子殿下曾是灵鹫学院生员,颇亲华夏。否则上回太庙山之战中,也不会违抗圣命,自行前往救援。”
“这!”听得夏侯怒风之言,所有在场议事朝臣,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要知道,别看这位血义盟盟主、天雪国国师,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做了个简单的推论,但这裏面引人联想的东西太多了。
他这番话,对二皇子一党而言是绝好的启示!霎时间很多人再次争先恐后地發表意见,说大皇子前后种种表现,难逃里通外国、挟边自重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