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司徒威的大张旗鼓不同,玄武衞大统领轩辕鸿,反而没有在明面上大肆寻找。
一方面,从事刑事侦缉之事这么多年,轩辕鸿是这方面的老狐狸了;另一方面,现在他已经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在“苏渐”这个人所做的一切事情上,都多想一层。
经历了这么多事,轩辕鸿已经在无形中,养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对苏渐的信赖。
比如风满城的噩耗传来后,轩辕鸿就不相信苏渐真的死掉了。
不仅如此,他还怀疑,这样的消息,正是苏渐为了完成大事,故布的疑阵。
不得不说,轩辕鸿这样的老江湖,直觉十分惊人,虽然猜想的事实并不完全是这样,但已经离真相并不太远。
心有疑虑之际,轩辕鸿便一边安抚端木楚、唐求这些苏渐的过命好友,一边不惜动用多年未启用的玄武衞暗桩,秘密探听苏渐的下落。
当然,除了利益情分攸关的那些人,一个小小的玄武衞,纵然有些虚名,无论身死还是失踪,也不算什么大事。
很快,华夏之都京华城的民众,就把注意力集中到新近发生的一件大事上来。
这件大事的主人公,来头十分了得,乃是前御史中丞澹台兴澹台大人。
要知道华夏国军政承袭汉唐之制,司法之事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主管。
御史中丞正是御史台的长官,统领御史监察朝政、纠弹百官。
这样的职位,自然无比重要,不仅地位尊崇,直逼翰林院,更是手握实权,人人忌惮。所以统领御史台的御史中丞,乃是当之无愧的朝廷巨擘。
这位澹台兴,现在已年逾六旬,也是名臣之后,不仅是前几任的御史中丞,还曾当过太子太傅,身份可谓极其尊贵。
如此尊贵之人,当前京华军民关注他,却只是因为,他快出狱了。
原来,澹台兴不仅家世清贵,为人也极为耿介正直,因此出任御史中丞之后,可谓六亲不认,清除奸佞,让那几年的华夏朝堂为之一清。
只可惜,且不说“水至清则无鱼”,起码这朝堂上,除圣上之外,还有尊大神,名叫“司徒威”。
澹台兴四处出击,纠察佞臣,这肯定是一件得罪人的事。
而司徒威多年经营,在朝中的势力根深叶茂,稍微一碰就是他的徒子徒孙。
所以可以想见,澹台兴如此雷厉风行地履行御史台职责,还如此的铁面无情,肯定把司徒威给得罪得死死的。
这也就罢了,如果只是些人事冲突,司徒威还有可能顾及风评,勉强宽容,但更重要的是,这位澹台兴,在对待圣龙帝国的政策上,也保持了他耿介正直的性子,乃是铁杆的“主战派”。
甚至,因为他多年清廉正义积累下的如山威名,澹台兴在主战派中的风头居然超过了军中第一人李潮风。
对他如此主张,司徒威就更难以容忍了。
他心说,什么青龙军元帅李潮风啊,白虎军团元帅皇甫怒涛啊,朱雀术士团大国师东方青玄啊,他们都是靠军功吃饭的人,主张对龙国强硬一点也就罢了,你一个御史台文官,跟着瞎起什么哄?瞎凑什么热闹啊?
如果真是瞎起哄也就罢了,但这澹台兴可不简单,名声实在太过响亮。有他在主战派里,对主和的宰相一派,形成了真正的威胁。
而宰相司徒威是什么人?论武力他连唐求都不如,但要论玩朝政,放眼人族八大古国,他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于是,澹台兴这位世所公认的大清官、大忠臣,一夜之间,便被查实了许多罪名。
轻一点的比如酒后失德调戏民女、纵容子弟强占土地,重一点的甚至说他结党营私包庇党羽,最终当澹台兴被大理寺定罪时,罪名竟然有二十多条!
这样的结果出来,无论官员还是老百姓,全都觉得不可思议。
司徒威做事就是这样,可以隐忍很久,任人放肆;但一旦动起手来,势若雷霆,全都做实!
于是,就和先前许多宰相的政敌一样,澹台兴面对突然冒出来的许多证据,除了喊冤,无计可施。
很快,他便被褫夺一切官爵,下到刑部大狱中,最后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堂会审,终被定罪,被判囚禁三十年。
有这样的结果,还是因为物议汹汹,才免去了死刑。
当然,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现在京华民众瞩目,是因为澹台兴大人坐了二十年大牢,终于在门生故旧和正义之士的不懈奔走下,迎来了翻案的曙光。
就在半月前,由华夏国主李翊亲自下令,重新审查澹台兴的那些罪行。
不管司徒威再是势力强大,所谓众怒难犯,何况连圣上都有了改口的迹象,下面人还不“从善如流”?哪怕是亲近宰相一派的人,都觉得给澹台兴这样一等一的忠直名臣治罪,也太过分了一点。
舆论的力量是强大的,于是只不过半月,当年澹台兴那多达二十多条的罪名,就几乎全部被一一推翻。
什么纵容家族子弟强占土地,结党营私包庇党羽啊,仔细一查,无论人证物证,都很可疑。
这世上的事,最怕“认真”二字,一旦认了真,哪怕事情过去了二十年,什么事查不出来?
到最后,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当年的二十多条大罪,就只剩下了一个“酒后调戏民女”的事情,恐怕确有其事。
虽然,酒后调戏民女,确属失德,也很可恶,但就因为这么一个私德之事,让一个天下公认的忠直名臣,坐三十年的牢,也实在说不过去。
最后还是由宰相司徒威自己,秉承圣意,亲自签发了释放澹台兴的命令。
澹台兴出狱的这一天,整个京华城都轰动了。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哪怕这些升斗小民,平时为了谋生活,会偷奸耍滑,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但如果因此而小看他们,就大错特错了。
在老百姓的内心中,对真正的大是大非,从来都是有一杆秤的。
所以,澹台兴出狱这天,可谓震动京华,除刑部大牢附近的街道外,整个京华城的街市都为之一空。
这一天,几乎所有京华人,都拥挤到刑部大狱门前的长街两边。
他们扶老携幼,呼朋唤友,带着自家能拿出的最体面的吃食,提在篮子里,一起迎接这位坐了二十年冤狱的大忠臣。
当年下狱之时,澹台兴还在壮年,二十年之后,他已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让所有支持者感到欣慰的是,他们心目中的大忠臣,走出监牢门口时,虽然满头白发,却红光满面,显然精气神十足。
纵然有一些预感,但当澹台兴亲眼看到,满大街两旁那密密麻麻、摩肩接踵的欢迎人群时,还是惊呆了。
在他呆愣之时,于长街两边的人群中,传出来“老天有眼,沉冤得雪”的呼声。
这样的声音,刚开始只是零星出现,估计也是老大人的门生故旧在振臂呼喊,但很快,这样零星的口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多,转眼便如雷霆一般,席卷了所有在长街围观的人群。
当澹台兴被两个门人搀扶着,颤巍巍走上一辆披红挂彩的牛车时,这呼喊声更加响亮,并且到最后自发地变得言简意赅,就剩下“澹台大人”这四个字。
面对漫天震响的呼声,澹台大人热泪盈眶。
走上牛车后,他没有立即坐下,而是极力站起,朝四下的人群拱手为礼,鞠躬致谢。
这一下,群情更加沸腾,“澹台大人”也简化成“澹台”,如同一阵阵惊雷般席卷了京华城的大街小巷!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澹台兴满脸郑重,转过脸来,朝身旁扶持着自己的门人说道:“百里英,你看,民心可用。”
“是,老师。”恭敬垂手应答之人,正是当年在红焰晶海之事中,对苏渐前倨后恭的御史大夫百里英。
看着他,澹台兴想起一些事,便感慨道:“百里英,不仅民心可用,现下不比当年,已有些众正盈朝的气象。”
“别的不说,你百里英在我一众门生中,算是出身和才华最浅的那几人,现在竟能在御史台威望卓着,颇有几个铁骨御史和你同声共气,不为那奸相所用。”
“你看,这不是众正盈朝的气象吗?尤其你怎么出头的,老夫已听说,都亏了那个孤胆屠龙的小苏英雄啊。你看看,这样的人,不正是朝廷可以倚重的栋梁吗?”
“是,学生惭愧,还是老师您看得深远。”百里英恭维之际,却不敢说,老师嘴裏赞扬的这位小苏栋梁,已是失踪不见。
他最近还收到消息,说是苏渐在风满城刺杀匪首的行动中,已经被凶残的匪首大魔头用禁忌兵器“翡翠惊天雷”,给炸得尸骨无存。
当然,别看百里英骨子里颇为狷介,但绝对不是不懂事,这时自然不会说出这样的丧气消息来,平白扫自己老师的兴。
而澹台兴坐了二十年牢,虽然一直坚持着没有向奸相一党低头,但内心裏还是十分落寞的。因此一朝出狱,他的话便稍微有点多。不过这时他也意识到了,便朝身边之人歉意地一笑,然后在百里英等人的扶持下,缓缓地坐了下来。
待他在门生们特地准备的红毡蒲团上坐定后,那驾牛车的车夫,便一抖缰绳,“驾”的一声,催促拉车的青牛前行。
不用更快的马车,而用这样慢吞吞的牛车,自然也是一众门生的体贴心意。毕竟现在老师年事已高,又坐了这么多年牢,刚出来时,自然这样缓慢的牛车更加舒适。
不仅如此,他们自然也预料到今日京华长街上有此景象。
他们也奔走了这么多年,一朝实现心愿,自然也是高兴非常,私心裏也希望老师在长街之上慢慢前行,有充分的时间接受百姓军民的景仰。
这样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对他们的这片孝心,澹台兴自然是感受到了。于是当年对自己门生极为严厉的老大人,这时候却对百里英等人,露出了温和亲切的笑容。
载着澹台兴的牛车,在两旁街道百姓的瞩目和欢呼声中,缓缓前行。纵然是声势名望卓着的百里英,这时候也老老实实地走在牛车旁边,护着老恩师一路前行。
走了一小会儿,澹台兴忽然想起一事,便转脸对百里英道:“你知道为师心中,现在最记挂的事情是什么吗?”
“是对付奸相一党吗?”百里英小声地说道。
“不是。”澹台兴摇摇头道,“我已出狱,正本清源之事,自然要做。但你们可能想不到,我澹台现在最想见的人,却是当年我酒醉后戏弄的那个卖酒娘。我对不起她,想跟她当面道个歉。”
“老师果然是至诚君子!”百里英赞叹一句后,却有些神色黯然地说道,“可是,老师,您已经见不到她了。当年您下狱之后,那卖酒娘子认定是她害了老师您,已经在您下狱的当晚,于家中悬梁自尽了。”
“啊?”澹台兴闻言一惊,霎时间一脸沉痛,哀声长叹。
不过很快他便振奋起来,手一挥,衝着周围护送自己牛车的弟子门人,大声说道:“二十年了,我澹台兴终于重见天日,那些奸佞小人的好日子,到头了!”
听得恩师此言,看着老师意气风发的模样,这些牛车旁围着的弟子门人,全都心情激荡。
这时澹台兴又兴奋笑道:“今晚我们便寻处酒家,咱们爷儿几个好好喝一场酒!这二十年的大牢,坐得老夫实在憋屈,今晚要不醉不——”这个“归”字还没吐出口,他身旁的百里英,眼前忽然就被一片黑影笼罩。
百里英这时还没反应过来,心裏还在想:“咦?明明是光天化日、万里无云,怎么忽然就有了云影?”
这样的念头,才想到一半,他耳中便听到“咕咚”一声——虽然,他的眼睛此际还没来得及看见发生何事,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感觉,瞬间如乌云般笼罩了他的心头。
不祥之念一起,他扭脸一看,正看见澹台兴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从脖颈上脱离,落下。
直到这时,百里英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的目光,究竟看到了什么——一位浑身笼罩神秘阴云的黑衣人,倏然出现在牛车的前面。
虽然他脸蒙黑纱、阴云蔽体,但百里英仿佛看到了那张面纱后的脸上,交织着高傲、不屑、凶猛的表情;然后他猛地挥出一刀,一下子就将澹台兴的头砍在了地上。
可怜这位老忠臣,受尽苦难,满以为苦日子到头,却在这最喜庆之时,人头落地。
头颅落地之时,澹台兴还满眼惊愕,刚才那来不及说完的“归”字,直等头颅落地,骨碌碌滚出许远时,才从口中蹦出了出来。
这个“归”字,仿佛是一个谶语,昭示了澹台兴的下场。
就在断头说出“归”字之时,倏然而来的黑衣人,轻轻冷笑一声,很快闪动身形,兔起鹘落间已是消失在远处。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几乎不出十个呼吸间,以至于凶手行凶逃离时,长街两旁欢迎的人群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在继续欢呼。
只有惨剧现场的那几个门生和官员,看到掉在地上的那颗白发苍苍、满眼惊愕的头颅,忽然间全都哭了。
放声痛哭之时,他们在心中悲呼:“哪有什么天理啊?”
“什么天理昭彰、天网恢恢,全都是骗人的!”
“看看这个坐了二十年冤狱的大好人,现在是什么样子?”
“果然老话没骗人,‘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处埋’啊!”
刚刚出狱,长街之上,众目之下,人头落地,这样的事情,冲击力实在太大。
霎时间,舆论沸腾!
无论朝野,几乎所有华夏国人,都强烈要求朝廷查明事实真相。
华夏之主光武帝李翊得知此事后,也大为震怒,严令京华城一切侦缉力量,全力查明真相,追缉凶人。
不仅如此,当澹台兴老大人的尸体缝头下葬时,光武帝还亲自作诗祭典:献策当年为国忧,至今浩气贯神州。
只期事业垂千古,岂料形骸付一丘。
青史有名书铁骨,锦衣无复耀麟游。
苍天不管忠良士,空使穷荒草木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