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司徒威只听甘文光说了个开头、说了个大概,便立即“魂不附体”,整个三魂六魄都好像要飞出腔子,飞到金殿外面去了。
当然在极度的惊恐之余,司徒威心中却还有个极大的疑团。
极度虚弱中,他努力看向萧龙雀,用眼神询问:“你不是说过,你亲眼看到甘文光在海外灵洲被苏渐亲手杀死了吗?”
面对他质询的眼神,萧龙雀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转向甘文光,又看向苏渐,一脸的茫然。
见他这样,司徒威便知道,对自己的问题,萧龙雀也没有答案。
但正因为如此,他已经有答案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在心中悲叹,“终日打鹰,却被小麻雀儿啄瞎了眼。当日定是苏渐使了什么花招,比如用了幻术,特地瞒过了萧龙雀,这才让我等产生了误判。”
“唉!可笑啊可笑,我等还肆无忌惮,以为可以在国中为所欲为,所虑最多陛下一人,却没想到竟然还有苏渐这样不起眼的小贼,竟早在暗中盯上了我们。”
想到这裏,位极人臣的一国之相,竟是心胆俱寒,身子忍不住急速地颤抖起来。
看着他魂不守舍、惊吓到极点的样子,这时金殿上有一人,忽然间深深地觉得,自己简直太幸运了!
毫无疑问这人正是百里英。
这位内心复杂的知名御史,于短短的片刻之间,就好像从天堂走到了地狱,又从地狱回到了天堂。
看着司徒威惊恐畏缩的样子,百里英忽然感到很羞愧,羞愧自己刚才竟然产生了退缩的念头,羞愧自己竟然对苏渐产生了不满和怀疑。
“怎么会这样?”百里英拷问着自己。
百里英毕竟是聪明的,很快他便找到了答案。
“一定是被鬼上身了!”百里英在心中叫道,“肯定是这样,真是‘活见鬼’了!”
“我百里英多么正义明智啊,正常情况下怎么可能对小苏大人的正义事业产生丝毫动摇?”
“对!一定是今天出门没看皇历,日头又相冲,还有这光华殿年深日久,难免有不洁之物,方才便鬼迷心窍了。”
“对,就是这样!”这一次,百里英终于彻底坚定了信念。
用迷信的思路找到解释后,百里英的脑筋顿时又活泛起来,不像刚才那般神气恹恹了。
于是他抬头看看皇上,正见光武帝李翊,也朝他看来——这是多么温暖和煦的目光啊!
如果眼睛能说话,善于察言观色的百里英,早就听到了圣上对自己的赞扬,甚至看出来那个空悬已久的御史大夫一职,皇帝已经属意他了。
百里英的这个判断,绝对没错。
宝座上的光武帝李翊,眼看情势急转直下,不由得对所有苏渐这一方的人——其实也没几个人——刮目相看。
在满朝众口一词站在宰相一方时,百里英敢挺身而出,坚决站在苏渐这一方,别说他的主张是对是错了,光这份敢冒生命危险的不从众勇气,就足以让李翊下定决心,要把御史台之首的位置交给他。
看出皇帝这个意思后,百里英不仅大喜,还很震惊,因为宰相先前利诱他的这个条件,竟然不用投靠宰相那一方,也同样实现了!
惊喜之时,他下意识地转脸看向苏渐。
见他看来,苏渐面带微笑,朝他做了个口型。
百里英稍一辨认,便读懂了。
少年玄武衞分明在跟自己说:“我,没有骗你吧?”
到这一刻,大起大落的监察御史,再也支撑不住,只觉得眼前一黑,晕倒了。
在甘文光淋漓尽致揭发宰相之时,类似百里英这样的悲喜剧,同样在金殿其他各个地方同步上演着。若说有什么区别,无非是程度不同,以及同样是晕倒,有的人是乐晕了,更多的人则是吓倒了。
宰相的勾当,其实罄竹难书,真要甘文光放开了说,也许一整天都说不完。
但这时候,肯定不需要他把所有事情抖落干净,一来时间不允许,二来有些事,也要顾及朝廷的颜面。
对这一点,苏渐早就心知肚明,因此待甘文光把最重要的几件事说出来后,他便立即用眼神示意甘文光适可而止。
现在的金面甘参军,完全唯苏渐马首是瞻了。
见他目光飘过来,甘文光立即道了句“今日且说这么多”,就结束了他的控诉和揭发。
控诉结束后,甘文光看向司徒威,忍不住咬牙切齿骂道:“司徒老贼,你果然狠毒!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我甘文光为你出谋划策这么多年,出事后你竟然还要残杀我一家老小!”
“啊?”听得此言,已经心胆俱丧的司徒威,一阵茫然,莫名其妙道,“文光你何出此言?残杀你一家老小……我没有啊,我善待他们了啊。”
“呃?”甘文光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苏渐,却见苏渐正面沉似水地看着他。
见他如此,甘文光头脑中霎时犹如一道电光闪过。他立即想到:“原来苏渐骗了我!”
一念及此,甘文光不由得悔怒交加。
司徒威一看他这样子,也意识到什么,连忙道:“甘贤侄,莫非你中了某人奸计,被他哄骗了,才来污蔑本相?”
“绝无此事!”甘文光反应过来,立即大义凛然道,“对你的揭发,全是发自内心!甘某只为朝廷国家剪除大奸大恶之人,此乃正义之举!”
笑话!他甘文光可不是傻子,事情发展到这地步,还有往回收的可能?
开弓没有回头箭,别说他现在已经把宰相所有烂底都透了,宰相已经完了,就算没透干净,宰相还有反击的机会,他也不能背叛苏渐。
因为就他这段经历,按司徒威多疑嗜杀的性子,日后也会找机会将他杀人灭口的。
毕竟自己追随司徒威这么多年,不是白追随的,对这位主子,他太了解了!
所以甘文光不仅不会反悔,反而对苏渐更加佩服,也更加畏惧:“原来,苏大人他,完全不怕自己重新投靠司徒威啊……”
到这时,话说到这分上,就该看宝座上那个人怎么处理了。
“苏渐,你找的这人证,怎么到现在才来?”让众人没想到的是,李翊竟然没对司徒威发雷霆之怒,竟是语气平和地问了苏渐一个问题。
“启禀陛下,原因很简单。”苏渐转过脸,看了一眼甘文光,然后不卑不亢地说道,“小臣本来安排得很好,却还算漏了一件事。”
“何事?”李翊问道。
这时玉阶下其他还能保持清醒的朝臣,对这个问题也十分好奇,便全都盯着苏渐。
“咳咳,”只听苏渐清咳一声,朗声答道,“臣算漏的一事,便是没想到,甘文光这厮,实在太倒霉了。本来将他托付于灵洲女王,待我离岛后,也差不多就派人护送他回神州。”
“本来选择的航路,很可靠,没有暗礁,气候也好,还没什么海怪,但皇上您知道吗?不知道怎么的,暗礁、风暴、海怪,这些竟然都让他给遇上了。”
“虽然在灵洲妖族的拼死协助下,这些都勉强熬过了,但原本携带的粮饷物资便不够了。为了补充,押送甘文光的海船只得中途转向一个补给岛,便耽搁时间了。”
“原来如此。”李翊点了点头,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
不过很快他的神色,就变得极其凝重严厉。
“司徒威、萧龙雀,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李翊罕见地用极高的音量,朝司徒威二人怒喝道。
天子之威,非同小可,别说司徒威了,就连萧龙雀这样身怀绝技的武夫,也一下子“扑通”跪倒在地。
“臣,无话可说。”到了这时候,司徒威知道说什么都只能让皇上更加愤怒,于是他十分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萧龙雀此时,虽然和司徒威同样跪倒,但他却直着上身,用愤怒的眼神朝苏渐怒目而视。
在萧龙雀的理解里,他们父子二人沦落到这个地步,完全拜苏渐一人所赐。
见他这副死不悔改的样子,苏渐不由得大怒。
他也不顾什么君前礼仪了,一个箭步上前,站在萧龙雀的对面,朝他怒骂道:“萧龙雀!怎么,你还不服?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别的就不说了,你别忘了,寂灭林中那上百个冤魂!”
听他这般喝问,萧龙雀这才气势略弱,微微低头。
不过很快他便又扬起脖子,朝苏渐叫道:“我也杀过龙兵,甚至还有龙将!我在龙境流过血,我杀的龙族之人,比你多太多!”
“这又怎样?”苏渐嗤之以鼻道“萧龙雀,看来你有今天,也不冤枉。你到今天都没想明白吗?这些都是你应该做的,但你做了更多不应该做的!”
“你!”被苏渐一激,再加上大势已去,身怀绝技的萧龙雀,在这一瞬间,还真的想不管不顾地动手。
他相信,凭自己一身绝技,此时如果奋力动手,杀死苏渐不用说了,说不定还能赶在那些星流高手来得及护驾之前,挟持住皇帝;那样说不定还能破解今日之局,自己和义父还能有一线生机。
心中这般想时,他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凶光。
见他如此,苏渐也不由得心中一惊。
“干不干?”这一刻,已经到了萧龙雀这辈子最重要的抉择时刻。
但很快,他就看到了苏渐脸上害怕的表情。
看见苏渐畏惧,萧龙雀却忽然迟疑了。
因为他看到苏渐脸上的害怕表情后,不由感叹:“也太假了吧!”
不管萧龙雀承不承认,现在他的潜意识里,已经对这个英俊少年,怕了。
这事也实在奇妙。
当初他对苏渐,可是不屑一顾啊。
当年在落魂渊前,面对苏渐,他甚至都不屑动刀动剑,只舍得飞起一脚,将苏渐踢下深渊,没想到在今天,他看着苏渐,却如同面对一头凶猛狡诈的魔兽。
不敢对苏渐下手,他又想到,能不能去杀甘文光?
“也没用。”他立即想到,可以预见,甘文光来到金殿之前,早已经亲自画押各种供认书,再有今天金殿上这一出,就算他被自己杀死了,对大局也根本无济于事,反而可能让义父大人头上的罪名,再增加几条。
这么一转念时,苏渐那有些惊慌的神色,落在萧龙雀眼中,就更加变成了极度可恶的陷阱。
于是萧龙雀瞬间没了任何不良心思,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朝宝座之上的帝王深深地叩了一个头,低声说道:“臣萧龙雀,也无话可说。”
见他如此,苏渐暗中,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亏得我故布疑阵。否则要是萧龙雀发作起来,这么近的距离,我很可能要吃大亏。”一想到萧龙雀鬼神般的奇诡身手,苏渐还是有些不寒而栗。
这么想,倒不是苏渐怕死,而是觉得,因为自己,搞得血溅金殿,总不是好事。当然他也担心皇上的安危,毕竟,他是个忠臣。
就在这时,光武帝李翊清润醇和的声音,也从金殿深处传来:“帝国之相,不可轻侮,便先禁足吧。两人俱都禁足宰相府,此事慢慢待查。”
此言一出,众朝臣尽皆惊讶。
而对萧龙雀来说,如果说他刚才虽然低头,但还蓄了一些余力,但就这一道出乎意料的圣谕下来,他整个人的气势便一下子泄掉了。
对如此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处理,大部分朝臣,自然都不理解。
宰相一派的人,自然惊喜莫名;保持中立的那些官员,却人人面露惊诧神情。
他们想不通,今日甘文光捅出来的司徒威罪行,可称滔天之罪,惊世骇俗,怎么皇帝陛下却只判了个禁足?
人人惊诧之余,轩辕鸿和李潮风等少数几个朝臣,看着眼前的结局,却是若有所思。
不过即使是他们俩,也没注意到,就在司徒威和萧龙雀被金殿武士押出殿门之时,一直望着他们的光武帝,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然后便眼泛森寒的光芒……
高踞宝座,李翊什么看不到?
不用说区区金殿,就是普天之下,他什么看不清?
这就是“帝王之目”。
刚才萧龙雀的异动,李翊看得一清二楚;更何况,他还有更深的考虑。
因此,才有这样恰到好处的“和稀泥”圣谕。
再说司徒威。临被押出金殿前,就在他抬脚要跨过台阶的前一刻,司徒威忽然停了下来。
见他停下,押解他的金殿武士,不由得有些紧张。
正要呵斥他快走时,却见司徒威忽然回头看向那个少年。
司徒威,华夏宰相,一生惯会看人。
但越是会看人,他越看不懂苏渐。
“苏渐,”遭此巨变的司徒威,语气却有几分平和,“你,要权吗?”
“不是。”苏渐看着他,平静地摇了摇头。
“那是要钱?”司徒威又问道。
“不是。”苏渐又摇了摇头。
“那是要名?”司徒威追问。
“更不是。”苏渐再次摇了摇头。
问到此处,司徒威不再追问。
他眼中满含着疑惑,转过身,跨出了金殿的大门。
三问之后,司徒威还是没看懂苏渐。
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太复杂了。
他却不知道,不是苏渐复杂,而是像他这样的精英,变得越来越不简单,以至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忘记了自己的初心。
而那位萧龙雀,被押解出光华殿门时,也转过了头。
他不是去看苏渐,而是怔怔地看了幽小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