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迪傲思脱口问道。
“现在你还有心关心这个问题?”苏渐嘲讽说道,“如果你能冲出去,便会知道答案了。”
“我会的。”迪傲思出奇冷静地叫道,“为了这个答案,我迪傲思也会突围出去!”
人常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更多时候,成名之人并非浪得虚名。
这迪傲思,不愧为兽龙国知名的猛将,即使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也在心中憋了一口气,千辛万苦地冲出了重围。
苏渐一方,并非不能全部将他们留下。但那样做的话,兽龙军死三万,他们差不多也要阵亡一万八。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虽然心有不甘,苏渐最后还是下令网开一面,放那个一直悍不畏死、凶猛冲杀的兽龙将军逃出包围圈去。
已是开恩,但冲出重围的迪傲思,等回过神来后,觉得自己还不如刚才在哀声谷中战死——因为他看到,自己带来的三万兽龙国精锐,现在跟随自己突围出来的,只剩下四五千人。
死伤六分之五,这样的损失比例,从军事意义上来说,他这兽龙一部,已经算是被“全歼”了。
眼见如此惨重败局,迪傲思根本顾不得仇恨苏渐了。
一种悲凉恐惧的心情,弥漫了兽龙战将的整个身心。
他觉得,自己就好像中了冰龙族的诡秘法咒,从脚底板开始升起一股寒意;转瞬之间,便渗入了自己的血液和骨髓,几乎让灵魂和精神,都在瞬间凝固冰封。
仓皇逃窜的兽龙战将,面对的不仅仅是逃亡路上的种种围追堵截,还有回国后,兽龙皇帝的滔天怒火。
迪傲思十分清楚,现在的圣龙帝国已经不似当初,众龙族诸侯国之间,已经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各自拼命增长实力,避免在下一次弱肉强食的权利分配中,落于下风。
所以,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一战便损失了两万五千的兽龙精锐,回国后该如何交代。
“生不如死”,就是他现在的感觉。
不过,心情极度低落的苦盏城城主,在两个多时辰后,碰到了另外两支讨伐军时,心情竟奇迹般地好了许多。
到这时,他不仅知道了苏渐谜题的答案,还看到了那个阴冷强悍的巫龙长老蟠泽,和自己一样,也失去了一条臂膀;唯一不同的是,蟠泽失去的是左臂,自己失去的是右臂。
事已至此,这两位断臂的难兄难弟一碰头,竟然还有些庆幸。
因为,无论是斩断迪傲思右臂的苏渐“血歌剑”,还是斩断蟠泽左臂的轩辕承天“怒雷剑”,都十分锋利,还很是炽烈滚烫,因此截断之时,断口极为平整光滑,虽然有些烧焦,倒不至于后续感染中毒。
这样的心情,自然是苦中作乐,但当迪傲思知道了苏渐谜题的答案时,心情真正变得舒畅了。
按照苏渐所说的寓言,冰龙军要对付狂禅,自然用不入流的“下驷”;但当迪傲思与狂禅残部会合时,却发现己方三支军队中,最惨的还是狂禅之部。
迪傲思发现,狂禅的人马,损失比例甚至还高过自己,原本五六万的大军,只剩下七八千人。
不仅如此,如果不看断臂之事,迪傲思还发现,己方三个统帅里,模样最狼狈的就是狂禅。
曾经威猛雄壮、不怒自威的巫龙执政官,这时却衣衫褴褛,浑身挂满冰碴,涂满烂泥浆,浑身上下浸满了鲜血;那平素凶猛威严的脸上,也横一道竖一道的,布满了血污冰泥,还在眉间留下一长条伤痕,形状十分可怖。
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是熟人,迪傲思第一眼看到时,还以为这是哪个落魄污秽的流浪汉。
迪傲思有心想问狂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看了看巫龙执政官铁青的脸色,还是十分机智地闭了嘴。
他转而去和蟠泽套近乎,藉着探讨断臂伤口养护知识,委婉地询问了狂禅落败的原因。
涉及自己的主公,蟠泽有心不回答;不过他正是情绪低落到极点之时,本身就有倾诉的欲望,再加上现在大家都是难兄难弟、同病相怜,蟠泽犹豫了一番,也就把实情悄悄地告诉了迪傲思。
当然,蟠泽的叙述,出乎意料地简单,只是说,当狂禅之军陷入绿谷沼泽后,厄古烈、沧雪出现了……
蟠泽的语言也很朴素,只是说,当时,好像整个云天,都开始碎裂了,所有人身周,忽然下起鹅毛大雪——不对,那哪是雪?分明就是一把把高速回旋的刀片!
那一刻,绿谷之中的空间,仿佛被无数道冰霜割裂;陷入沼泽中的狂禅部军卒,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当时以狂禅为首的巫龙战将,还想以自己强大的战力挽回败局;但当他们飞上天空一番战斗后,终于发现为什么厄古烈能和撒菩勒伯并称“龙族双雄”,以及为什么沧雪一直被公认为龙族不世出的法术天才。
一方大部分兵力陷入泥淖,另一方守株待兔,还出动了傲视神州的超强猛人,此消彼长之下,狂禅部讨伐军的结局,便可想而知了。
这种情况下,狂禅还能带领七八千人突围出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很好地证明了他作为巫龙王座下第一打手的价值。
蟠泽在描述主公败战之时,言语寥寥。但正是从这些朴素无华的叙述里,迪傲思反而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当时狂禅遇伏时的惨烈与悲壮。
尤其,作为沧雪的仰慕者之一,迪傲思对狂禅在沧雪身上的心思,一清二楚。
所以他非常能理解,被自己朝思暮想之人按住往死里揍时的心情。这样的情况,连一般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巫龙执政官?
想清楚这一点,迪傲思虽然有满腔的委屈和痛楚要诉,但他在狂禅面前,很聪明地闭上了嘴。
不仅如此,他还特地领军殿后,尽量让自己不出现在狂禅的视线中。
三支败兵,就这样会合到一处,一起朝东方仓皇逃窜。
直到这时,这些人都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在洞察先机的情况下,会稀里糊涂地中了埋伏。回想整个过程,他们都觉得如同做了一场梦。
这时候,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问题,就出在那个“洞察先机”上面。
如果不是自以为是,觉得知道了对方的作战计划,保持了一种虚假的心理优势和控制错觉,他们根本不会这么惨。
如果不是这样,哪怕不动任何脑筋,他们只要和敌人常规作战,按部就班地指挥,也绝不会陷入绿谷沼泽、秃顶光山、哀声石峡这些显而易见的可怕陷阱。
但逃亡之路,风声鹤唳,追兵紧缀,他们根本没心情想这些。
现在狂禅等讨伐军将领满脑子想的是,一定要向东逃、向东逃,早一步逃到东边的雷龙之国中去;那样的话,就能摆脱全军覆没的可怕命运。
一路烟尘滚滚,仓皇逃窜,他们很快就来到冰龙国东部和雷龙国的交界处。
雷龙国,和穹龙、冰龙、灵龙、巫龙之国,并列为上龙之国。
雷龙国国民天赋雷电之能,性情也与雷电一样,暴烈犀利。
在目前的诸部龙国中,雷龙国和巫龙国算走得比较近,在国政方面也比较认同巫龙之王撒菩勒伯。
很显然,只要狂禅这两三万残兵逃到了雷龙国境内,便算彻底逃出了生天。
为了活命,讨伐军败兵从上到下,一个个都拼了命地逃跑。
他们从会合开始,便一路东奔,穿越了此时称为“金山”的阿尔泰山脉,掠过了吉尔吉斯湖,沿着扎布汗河顺流东下。
现在,他们已到了扎布汗河的下游,只要穿过了眼前别名“天山”的乌徳鞬山,就能看见仙娥河。
仙娥河已经是雷龙国境中的大河,作为北方最紧缺的水源,仙娥河沿途驻扎了雷龙族的重兵。
可以说,只要穿过了乌徳鞬山,狂禅这些人马就逃出生天了。
乌徳鞬山,能有“天山”的别名,就可知其山峦雄伟险峻无比。
事实上,在狂禅从西而来最近的这条路线上,乌徳鞬山只给他们留了唯一一个可供人马通过的山口——愁云山口。
有“愁云”之名,一来因为此地高绝险要,寒冷非常,无论人畜至此都要发愁;二来它的地势极为高耸,山口处终年云雾缭绕。
乌徳鞬山的愁云山口,离先前遇伏之地,已经有四百里之遥。
好不容易跑到这裏,狂禅一扫先前的低落,竟有些欣欣然起来。
在他心目中,这样的遥远之地,纵使苏渐再是狡猾,也不可能预先安排军兵把守。
于是,他扬起白骨权杖,仰面一指前面云遮雾绕的愁云山口,大叫道:“诸位,只要我等冲过了这个山口,便安全了!”
一听此言,他身后这些残兵败将,全都欢呼起来。
现在这支败军,从上到下心思一同,都觉得这个愁云山口只是通道而已;冰龙国的重兵都安排在先前的决战和伏击战场上了,不仅想不到,也根本没有余力在这裏布置伏兵。
逃出生天的心情,如此愉快,先前他们还一路保持着的战斗阵型,到了往愁云山口跑时,已经变得七零八散。
这时人人都在胡乱欢呼着往上前方的山口跑去,若是不知情的当地土着看见,还以为这些人打仗得胜归来。
见军阵散乱,狂禅心情转好之际,也不多加计较。
跟在乱军之后往愁云山口而去时,狂禅还指着云雾弥漫的山口,朝身边蟠泽说道:“你看,苏渐那叛师小儿,还是不知兵;如果在这儿安排一支伏兵,我等便求生不得了。哈,哈哈!”
“是,是!”蟠泽也不扫兴,忍着左臂断口传来的疼痛,凑趣说道,“那人族小贼,只不过运气好而已,怎么可能想得到如此高深的——”
“计谋”二字还没说出口,蟠泽便忽听前面军队一片大哗!
“怎么回事?”蟠泽和狂禅不约而同地抬头朝前面看去,却见此时恰好云开雾散,那愁云山口之前,分明有一支盔甲鲜明的精锐冰龙军,正刀枪林立,阵列如林,朝自己这边冷冷俯视。
“怎、怎么会……”刚还自以为是的狂禅,呆若木鸡。
冰龙国的腾云将军霜甲,在这半天中,经历了这辈子最跌宕起伏的心理变化。
好几天前,他便被苏渐指派着,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偏远山口。
按霜甲的理解,这绝对是苏渐对他的无耻报复。
“为什么不让我参加决战?无耻小人!卑鄙之徒!没想到你竟公报私仇!”
这样的想法,已经在霜甲脑海中反覆翻腾了好几天;有时候想得心情实在激荡,他竟忍不住脱口喊出声来。
霜甲绝对是冰龙国青年一代中的翘楚。他麾下五千腾云军,个个精锐,无论哪个人单独拉出去,都是傲视一方的强者。
所以他觉得,自己这支腾云军,就该亲自参与决战,说不定凭着他们强大的武力,不用苏渐后续那些虚头巴脑的所谓计策,都能直接把狂禅讨伐军打垮。
只可惜,他还是被派到遥远无比的愁云山口来了。
“唉,当时还是中了他的激将法。”站在愁云山口,满面愁云的霜甲,每次回忆起接令时的情景,便长吁短叹。
原来,苏渐在决战之前进行各种布置时,直到最后才安排霜甲的任务。
本来霜甲以为,苏渐最后提到他,一定是有什么压轴的重头戏要安排给他,毕竟他麾下五千腾云军,是冰龙国有名的生力军。
没想到,和满腔期盼截然相反,当时苏渐说道:“霜甲将军,今日你立即带领麾下腾云军,昼夜行军,埋伏在东方天山的‘愁云山口’。”
一听这命令,霜甲当时整个人都傻了。
当时他就立即震怒质问道:“为什么?派我去这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干什么?”苏渐瞥了他一眼道,“当然是在巫龙贼军逃到那里时,阻截他们,不让他们逃入雷龙国境。”
“怎么可能!”霜甲叫起来,“那愁云山口离玄池湖不下五百里,就算狂禅能被你打败,你怎么可能算准他一定跑到那里!你、你这分明是——”霜甲很想说,你这绝对是“公报私仇”,但当着厄古烈和众将军长老之面,没法说出口。
他只能在心裏说:“苏渐你这个混蛋!就因为对沧雪妹妹不怀好意,才故意把沧雪的青梅竹马支开;这样一来,我霜甲离主战场极远,肯定不可能立下军功了。”
“没想到,你这人竟然这么卑鄙!”想通其中的缘由,霜甲心中咒骂,满脸悲愤。
“霜甲,”正愤恨间,霜甲忽听苏渐冷冷说道,“怎么回事?霜甲将军,看你脸色十分不好,莫非是怕了那狂禅?”
“哎,也是,狂禅身为巫龙国执政官,成名多年,又是龙魔混血,凶名在外,你有些害怕,也是常情。”
“算了算了,你不敢去就算了。要是到时候因为你畏惧他而放跑他,就坏了我等的大事了。”
“什么?”霜甲一听就跳了起来,怒吼道,“你胡说什么!这怎么可能?我霜甲一身绝学,手中一柄苍月白玉斧所向披靡,怕过谁来?再说了,我和那狂禅,有不共戴天之仇,正愁无由攻杀呢。”
“咦?”这次苏渐是真奇了,问道,“你怎么和狂禅有仇?之前……我没听说过啊。”
“哼!”霜甲一听,不屑说道,“看吧,你对沧雪妹子根本不是真情!这还用听说?狂禅那厮,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血统,竟然敢觊觎沧雪,就算没有实际恶行,光想想也是亵渎!简直罪不容诛!只此一点,我就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霜甲!”听他一连串说到这裏,沧雪再也忍不住了,看了苏渐一眼,便朝霜甲喝道,“议事便议事,你说我干吗?哼!”
“呃……”霜甲的气势顿时好似矮了一截。
“好好好!”苦闷之际,霜甲怀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叫道,“去就去吧,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统帅’,是真正的智者,还是个饭桶!”
扔下这句话,他就转身跑出去,召集自己的腾云军部下,一刻都不停留地朝东方开拔。
当时一时意气,等真到了愁云山口,霜甲就傻了眼。
别的不说,这裏离主战场,实在太远太远了。
就算霜甲之前相信苏渐的判断,这时候真正身临其境,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迷雾,耳中只有有气无力的鸟鸣,这让霜甲整个人都泄了气。
就在狂禅败军奔到此处的前一刻,霜甲还在看着山口白茫茫的云雾,郁闷地想:“唉,神鬼之事,不得不信。我军名‘腾云’,此处却叫‘愁云’,如此明显的谶语恶兆,我竟然还懵然不知,中了苏渐那厮的激将圈套。莫非,我的智力真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