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的危机下,人族抵抗军也风起云涌,前仆后继,组织了一波接一波的攻击。
但很可惜,至少到目前为止,所有这些反击都好像是自杀性的。
灭亡的阴影,前所未有地笼罩在人族全体民众的头上。
人族上上下下,上至帝王权贵,下至贩夫走卒,全都陷入了绝望。
更绝望的消息,在不断传来。
从西往东,先是大漠国都城大漠城陷落,留守的大漠王朝官员出逃。
巫龙军屠城。
没过多久,绛雪城陷落,身为文官的绛雪城城主、幽州观察使仲思源,本有机会逃脱,但他与全城军民共存亡,最后被愤怒的狂禅分尸。
巫龙军依旧屠城。
比绛雪城更难啃的虎牢关,在天雪国镇国大将军孙天翰的率领下,和别国支援的盟军一起,坚守了十七天后也终告陷落。
面对蜂拥入城的龙族军,孙天翰并没有选择殉国,而是带领残兵败将,退回到幽州城。
同样,龙军屠杀了所有虎牢关来不及撤离的残兵。
无论对殉国的仲思源,还是率领残兵逃亡的孙天翰,天雪国国主雷冰梵都予以了隆重的嘉奖。
除了这三城,整条人族防线上,还有无数个城镇堡垒陷落。
但在所有的失败之中,虎牢关孙天翰的失败,最令人震动。
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和雨、血与火,所有人族联军的首脑,都十分清楚地认识到,天雪国镇国大将军孙天翰,是所有人族将帅中最能实战的将军。
现在,他拼光了多年积蓄的生力军,还有充足的盟国援军,却只坚持了十七天,就宣告回天乏力。
这一点带来的震撼,一点不比这些城池陷落本身来得少。
可能原先还有些侥幸,但当孙将军城破败逃的消息传来,大部分人已经真正地绝望了。
情绪绝望,现实更加绝望。
法术方面,血祭大阵的威力越来越大,几乎已经覆盖了整个天雪国;更多的人开始变得狂乱虚弱,并且一个新的情况出现了:撒菩勒伯的阴冷笑声,突然开始出现在一些人的头脑里;这些人变得如同牵线木偶一样,开始做出一些有明确目的的悖乱行为——比如,不由自主地向敌军投降,或是说出宝贵的情报。
在常规战斗方面更不用说,人族防线已经退到了幽州城一线,所有的残兵败将,都被挤压在星降高原与幽州城一线狭小的空间中。
这时候,不用说反攻了,他们担心的是,会不会被已在咫尺之遥的龙军瞬息一网打尽?
事实上,几乎所有人族能够抵抗的实力本钱,已经全部在这裏;现在战略空间如此狭窄,很可能会将人族所有的抗争可能性,彻底毁于旦夕之间。
巍巍高耸于天地之间的星降高原,以前是阻止龙军铁蹄迅速南侵的屏障。但到这时候,大家才认识到,也许,巍巍的高原挡住的,是他们最后可能的生路。
士气,迅速地瓦解;人心,一夕之间奔溃。
原本团结一致的抵抗军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逃兵。
到这时,人族联军的统帅们悲哀地发现,也许,他们要争取一个体面的失败也不可能了。
撇去大局不谈,再说苏渐。
如果要用一个最合适的字眼来描述苏渐,那便是:“爱”。
首先他爱人。
由此爱国。
进而爱族。
如此方能重情重义。
苏渐能为寂灭林一桩陈年旧案追索数年,也能为一系列奇异幻梦中呈现的爱恨情仇,孜孜以求,追寻真相。
正因爱人爱国爱族,看到如此崩坏的局面,苏渐陷入了极端的苦恨。
他是一个乐观的人,但谁叫世事崩颓到如此地步?
面对这样的崩坏之局,就连最没心没肺的人,也笑不出声来。
更何况,这裏有苏渐牵挂的一切,为之奋斗至今的一切。
往日乐观豁达的少年,现在变得沉郁、颓废。
虽然每日依旧在幽州城忙忙碌碌,但连他自己好像都不知道在忙什么,宛如行尸走肉。
连他都如此,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但从另一种角度来说,现在能留在幽州城并且还在履行自己职责的人,都是八大古国中最杰出、最爱国、最富有责任感的人了。
但苏渐还是变得如行尸走肉一般了。
他头一回真正明白,在呼啸而至的时代大潮前,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
明白这个真相,滋味并不好受,以至于每晚入睡前,他只能靠喝烈酒麻醉自己。
这样的事情,在以前从没出现;“酒饮微醺”,一向是洒脱少年克制欲望的体现。
但现在,他却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酒了,喝的还是烈酒。
只有最熟悉少年的人,才能理解他现在多么无助和苦恨。
寄魂于他胸前星降之链中的圣龙公主,就是这样最熟悉他的人。
看着自己最熟悉的人变成如此模样,月歌心如刀绞。
和别人不一样,看见少年如此绝望,月歌可以说更加难过。
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其实,隐藏着一个秘密。
没有人能想到,月歌的这个秘密,竟很有可能在当前局势下,帮到苏渐。
既然能帮到苏渐,以月歌对他的挚爱程度,应该第一时间就说出来。
但很可惜,她还是如此纠结。
因为,这个秘密确实有很大的好处,好到不仅可以帮助人族扭转已经崩溃的战局,拯救日渐颓废的苏渐,还可能拯救她自己。
这种“拯救”,是真正的拯救。可以让她从此不用寄魂于一个死物之中,而是完全恢复到当年正常时。
她会获得重生!
好处如此之丰巨,但月歌依然纠结。
因为,如果按她的主意去做了,所有好处发生的可能性极小、极小;更大的可能是,什么好事都不会发生,苏渐却会死去。
所以,作为最佳的选择,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让这个秘密烂在心裏。
不过,苏渐是月歌最熟悉的人,而苏渐对月歌,也绝无隔阂。
毕竟,现在他们二人,心与魂相贴。
转折就发生在这一天。
这一天,应该是人族再次被龙族压制到狭小区域后的第二十多天。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苏渐协助幽州军疏散难民,忙碌了一整天。
像这样强度的工作,苏渐已经做了将近一个月。
这种情况下,就算以他强悍的身体素质,也是吃不消。
所以,这一天,当他忙碌了一整天后,终于撑不住,在幽州城的某个街角,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盘膝坐了下来。
他背靠着墙壁,喘了一阵气,便取下腰中的酒葫芦,开始往嘴裏灌酒。
一边喝酒,一边看着街头慌乱奔走的军民,他心中的愁苦再次泛了上来。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显露出破败灭亡的迹象。
即使是治安极好的幽州城,这时候也出现了偷摸抢掠的事件。
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这意味着,秩序的崩溃,可能比实际城破还要来得早。
而秩序的崩溃意味着什么?
国破家亡。
在心中推导出这一切,苏渐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哭自不必说,面对国破家亡的命运,没人笑得出来。
但他现在却有些想笑,笑自己曾经志比天高,做了那么多事情,只想完成心中夙愿,并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正义一些。
他以为自己是能做到的。
至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定能取得应有的效果。
但现在,想到“力所能及”这个词,他笑了。
他笑自己如此幼稚,光顾着想“力所能及”之事,却没能早点认识到,“力所不能及”时的残酷。
如果这时候,有谁路过这裏,就会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人,醉醺醺地喝着酒;一把浑身尘土的剑胡乱地靠在一旁,看这模样,谁能想得到,这位竟曾是名动京华的“孤胆屠龙英雄”苏渐?
当半壶酒下肚,那日头也落到了西城门楼上。
本来被阴云缭绕而光辉黯淡的天日,落到西边后,回光返照,发出明亮的红光。
血一样的夕阳,涂满了大街小巷,往日可能引起文人墨客的诗兴,但这时候在很多人的眼里,仿佛是翌日城破后,血染全城的惨状。
同样的联想,也在苏渐的脑中盘桓。
看着满城如血的残阳,已经半醉的苏渐,忽在心中暗暗做了一个决定:幽州城,已是人族有效防线的最后一座堡垒;他苏渐,要始终留在城中,疏散难民,抵抗龙军,战斗到最后一息——他要与幽州共存亡!
做出这个决绝惨烈的决定后,苏渐觉得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先前因为连续忙碌而疲倦的身心,这时候却好像所有筋骨毛孔都舒展开来,让他感觉到一阵久违的惬意。
体会到这种感觉,苏渐笑了。
他手抚酒葫芦,自言自语道:“变轻松了啊……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
一言说罢,他看着眼前一派破落景象的大街小巷,沉默了许久,忽然幽幽地说道:“原来,今日才知道,我苏渐此生的终点,是在这裏啊。”
说罢,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就要离开这裏。
只是就在这时,他忽然心裏一动。
“怎么回事?”他想道,“最近这星降之链,经常忽冷忽热;现在这会儿,更是变得明显的灼热,月歌她……不行,太不正常了,我得好好问问她!”
重新振作的少年,对一切事物重新敏感起来,所以月歌因为痛苦纠结而表现出来的异状,终于真正引起他的注意……
奇异的幽暗空间里,苏渐的神魂,再次面对如月光般皎洁的少女。
“月歌,你怎么了?”他询问眼前的少女。
“没有,没有……”少女的目光闪烁躲闪。
“别骗我了,”苏渐道,“月歌,你太不擅长对我说谎了。”
“是……”月歌再也难以坚持下去,忽然间泪流满面。
“我、我很难受……”她抬起流泪的眼,看着苏渐,“你知道吗?有些话我知道不该跟你说,但看着你天天这样子,我又不忍心……”
“不对不对!如果真跟你说了,才是对你真的残忍呢……苏渐,我、我好难受……”
看着痛苦纠结的少女,苏渐心裏也十分难受。
正因为心魂相依,他对月歌的矛盾和苦痛,更加感同身受。
他并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将圣龙公主颤动的魂影,轻轻地揽入怀中。
少年的拥抱,让惶惑的少女,稍稍安定。
“不要怕,”苏渐说道,“还有什么事情会比现在更糟糕呢?你要相信我,有任何心裏话都应该跟我说;就算有痛苦,多一个人承担,也总比一个人苦闷难受好。”
“不、不……”怀中的少女,仿佛受了惊一般,连连摇着头道,“我不能说!有什么苦痛,我一个人承担就好。这个事情对你来说,还是不说更好。嗯,我不能说!”
“这样啊……”听了这句话,苏渐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捕捉到什么。
他想立即思索清楚,但很可惜,月歌的话零散而掩饰,很难得到真正的信息。
不过苏渐惊人的直觉和过人的智慧,这时再次发挥了作用。
从这些隻言词组中,他前后联想了一遍,便觉得,惶恐的圣龙公主之魂,百般忍耐不说之事,说不定对解决眼前的困局,有着意想不到的效果。
想到这裏,苏渐的神色,反而变得从容。
想了一下,他便对怀中的女孩儿说道:“月歌,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虽然你不想说的事,具体是什么我还不知道,但是请相信我,你若说出来,绝对是对我好。”
“你要相信我,我苏渐绝对有能力明智判断,并趋利避害。”
“如果不是这样,我还能走到今天吗?”
“是、是吗……”听得此言,本就摇摆的圣龙公主,终于有些意动。
“当然啊!”苏渐察言观色,立即趁热打铁道,“月歌,你肯定知道,我刚才在心中下了什么决心。”
“我都决心不惜一死,和幽州城共存亡,而眼前战局必败无疑,所以,很明显啊,对我而言,还会有什么比这更惨的结局?”
“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苏渐的灵魂直视少女,“你知道的,到底是什么?说不定,我还能起死回生,不用埋葬在眼前的城池中。”
“这……真的吗?”听到这裏,月歌的神情,明显更加动摇。
“当然是真的。”苏渐坚决道,“我的经历,你都知道;那么多凶绝的险境,那么多看似不可能战胜的对手,我不都想方设法闯过难关了吗?”
“所以,请相信我。再说了,我苏渐武力不是最强,智力不是最好,但要论‘幸运’,绝对是当世一等一的啊!”
“是啊……”月歌闻言,踌躇一下,便喃喃说道,“你经历的这些事情,哪怕是与我的相逢,真的都好像是不可能的奇迹呢……”
“对啊!”苏渐叫起来,“月歌,你还不明白吗?现在就是需要奇迹的时候啊!”
“好。”终于,犹豫纠结的圣龙公主,下定了决心。
面对着眼前的爱郎,月歌敞开了心怀,娓娓地诉说道:“并不知何时,只是近来,忽然有记忆的碎片,在心魂的深处闪华。”
“初时不得其解,几番拼接沉思,这才记起,是我在封印时刻、身魂分离前的一瞬间,自己给自己留下的一个启示。”
“这个启示,是给自己留下一个可能;如今看来,恰巧也能让眼下的神州劫难,可能有解。”
听到这裏,苏渐本来颓废沉郁的眼神,立即亮若星辰。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屏住了呼吸,继续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