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时,端木楚作为潜入最成功的一名勇士,已经离血祭大阵不到两三里的距离。
这个距离近到可以让端木楚看清,原来那日夜吞吐的可怖血光,并不是纯色,其中竟是有无数诡秘的纹路,似水面油渍,又好像有无数光怪陆离的鬼魂,正被血光风暴拉扯得残缺变形。
这样奇诡丑陋的血光,本身就让人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毁灭冲动。
而端木楚,现在是整个神州大陆上,最有可能毁灭它的那个人。
但有什么办法呢?
即使咫尺之遥,已经杀声四起,能全身而退,就了不得了。
说起来,虽然称为死士,但仁厚的光武帝,依然给这些自告奋勇的勇士配给了充足的逃遁装备。
由顶级的天宸阁法师制作的逃遁晶符,以往可以说只要有一张流落到外面,就能引起江湖上一片腥风血雨,直接导致武林权力的更迭;但现在,这样的绝品晶符,却跟不要钱似的,给每个死士配备了十来张。
除了这些装备,天雪国国主雷冰梵,还跟这些人透露了天雪国的绝密信息:那就是天雪城中藏匿各处的皇家逃遁密道。
这些信息,乃是天雪国的最高军政机密,价值绝不亚于天宸晶符;但现在也被雷冰梵向端木楚等人和盘托出。
所以,虽名曰“死士”,人族联盟的高层们,是绝不希望这些死士真的就死在天雪城中的。他们希望这些人能全身而退,毕竟他们是人族中最忠最智最勇的栋梁之材。
因此当天雪城中围捕声四起时,端木楚和同伴们,不是没有逃脱的机会。
但人就是这样,不能用简单的逻辑来判断。
面对欺压了同胞这么久的残忍敌族,不少人族勇士根本压不住自己的怒火。
尤其当他们深入到天雪城,看到了更多的真相后,便更加怒发冲冠了。
他们看到了许多天雪城中的反抗者同胞被杀死后的尸体,挂在了城中各处。
本来死就死了,龙族还侮辱了尸体。
对待反抗者的尸体,他们不是割耳,就是断臂,甚至还将头颅劈成两半,中间胡乱插上树枝,就那样悬挂在房屋的尖顶,或者街道的墙壁上。
随着潜伏的深入,他们还看到了更多被彻底剥皮的尸体……
如果说,这是战争,对待反抗者做出这样的举动,还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潜入者们发现,在这些被悬挂示众的尸体中,还有许多妇女儿童!
刚开始看到零星的妇女和儿童,这些人族勇士还以为他们也参与了对龙族占领军的袭扰;但随着看到的数量越来越多,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些妇孺,很可能只是被那些残忍的龙兵杀来取乐而已……
对抗近在咫尺的邪阵血光已经殊为不易;奋起抵抗后,还要遭受如此惨无人道的凌|辱,则任何人都无法接受!
尤其,人族还向来奉行“死者为大”
“入土为安”,所以,变量就发生在这裏。
即使身上带有充足的顶级逃遁晶符,即使心中对天雪王城各处的逃生密道了如指掌,有不少勇士被龙族发现后,知道不可能完成炸毁血祭大阵任务时,他们也没有选择逃走。
面对蜂拥而来的狰狞龙兵,他们镇定自若,然后在某一刻,忽然爆发出凄厉的怒吼和嚎叫,就地引爆了翡翠惊天雷,与残暴的侵略者同归于尽!
听着熟悉的爆炸声,听着悲壮的吼叫,端木楚怎么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四望城中此起彼伏的爆炸火光,再回首看看近在咫尺的血祭大阵,一时间不由得泪流满面。
热泪盈眶之中,他仰望着观星祭台顶端那个阴沉而巨大的身影,眼神流露出刻骨的仇恨。
“撒菩勒伯,总有一天要你付出代价!”
作为当今华夏皇后亲弟、玄武银徽衞,端木楚还是表现出了惊人的理智。
他强压下冲天的怒火,转过身,一猫腰,伏低身子,迅疾无比地朝城外撤退。
和端木楚一样,这时还没有被龙族发现的勇士,也都没有意气用事,返身便朝城外逃去。
只是就在这时,傲立于观星祭台上的巫龙之王,忽然间仰天一阵咆哮,那声音响亮而幽沉,如同九霄上滚过的闷雷。
咆哮方歇,他忽地一伸手,径直从眼前巨大的血色光柱中捞了一捞,然后飞快地朝四周一阵挥洒。
刹那间,便有无数明亮的月形紫芒从他手掌中飞出,如同暴风骤雨般朝天雪城中四散飞射。
紫月凌空,骤如疾电,正是巫龙之王的绝技“紫芒幻月斩”。
紫芒幻月斩,一旦飞出,便如月陨星流,还带着一种虚幻的炫目光晕。
邪祟,霸道,猛烈,还好似长了眼睛,紫芒幻月斩竟是自动朝那些撤退的人族勇士追击。
要知道,这时候许多人,已经将珍贵的天宸晶符激化催动,已经给自己笼罩了一层极好的伪装,但观星台上巫龙之王随手挥发,竟然瞬间破除了所有精妙的伪装。
端木楚因为之前冲在最前,这时撤退时,反而落在了最后;那些呼啸而过的紫芒幻月斩,好似遵循“先远后近”的自动寻路原则,因此端木楚眼睁睁看着致命的流光从头顶尖啸而过,朝自己的同伴战友扑去。
很快就有十多名勇士,被电射而至的紫芒穿身而过,哼都不哼一声就扑地死去。
见此情景,端木楚目眦欲裂,一时间血灌瞳仁,双目赤红,几乎想返身回去观星祭台拼命。
就在如此冲动之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尖啸之声传来;他本能地想要就地扑倒躲避,但他的目光,忽然看到前面那个惊慌失措的熟悉身影。
铜徽衞张锦成!
这些天里,端木楚和这些舍生取义的同袍处得十分熟悉了。
生死考验的关头,让这些不善表达感情的大老爷们儿,在短短的几天里,就建立了深厚的情谊。
就拿前面那个张锦成来说,虽然是玄武衞的同僚,但因为分属不同的金徽衞,端木楚这么多年来,和他并不熟。
但就因为这次任务,他开始熟悉和了解了这位同僚。
他发现,这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虽然有些腼腆,但做事却极为细心,甚至被同僚嘲笑做事跟“大姑娘绣花”一样。
不过端木楚却知道,作为玄武衞,这是一种极为宝贵难得的特长。
通过这几天的闲谈,他知道了,果然因为张锦成如此细致的性格,曾经好几次从不起眼的细节上,破获了大案。
但是具备如此宝贵才华的年轻人,这时候却要被呼啸而至的幻月斩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不——”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端木楚大吼一声,奋起全身的气力,脚尖一用力,迅疾无比地朝前面冲去。
才冲到一半,“噗”的一声,飞射而至的紫月,正中端木楚的背心。
听到身后不寻常的响动,张锦成立即停步转身。
他第一眼就看到,一朵紫色的光芒,正在那位端木大人的后背爆裂,映入眼帘时,就如同瞬间开放了一朵明烈的花,虽然凄美,却饱含了死亡的气息。
“怎、怎么会这样?”能够入选五十位惊天死士,张锦成的功力毋庸置疑。
所以他才奇怪,刚才明明感觉到身后那朵呼啸而至的紫月锋芒指向自己,怎么在半路击中了端木大人——“不对!”张锦成立即想到,刚才往血祭大阵急速潜近时,端木大人的位置自己一清二楚;毕竟在前进过程中,他们两人作为相邻的战友,刚才一直不停地交换位置,互相掩护。
正因为这样,张锦成才会困惑,因为无论如何,身份尊贵的端木大人,绝不可能出现在现在受害的位置,除非……
除非是他自己主动扑过来,替自己挡了这一击!
“大人……”明白了真相的年轻铜徽衞,霎时间热泪盈眶。
他再也不顾头顶尖啸掠过的死亡紫光,返身跑回了端木楚的身畔。
因为身穿软甲,再加上功力深厚,端木楚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当场死亡。
但这时候,也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贵为最强大人类王国皇帝小舅子的年轻人,就要死了。
跑到他身边的年轻铜徽衞,看到他面如金纸、口角渗血、气若游丝的样子,不由得痛彻心骨。
“大人!挺住!挺住!”张锦成压抑地叫着,俯身想要将端木楚背到身上。
“别了。”端木楚摇摇头,看着血光耀映中的年轻同僚,平静地说道,“我知道自己的事。我不成了。你若背上我,只会多死一个人……”
“你听我的话,把我身上那些晶符都带上,还有我的行囊,尽量活着回去吧……”
听得此言,张锦成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他有心劝说,但抬头望了望四周的环境,他知道,端木大人的话一点都没错。
他不再多言,俯下身,从端木楚的怀中、袖中把那些宝贵的天宸晶符掏出来,都放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扳了扳端木楚的身子,将他半压在身下的染血行囊解下来,系在了自己的腰上。
看着他做这一切,端木楚越来越苍白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欣慰的笑容。
当看着张锦成将宝蓝色的行囊系在腰间时,端木楚鼓足了力气,说道:“你若能逃出去,我的包裹遗物,交给苏渐苏大人——他,你知道吧……”
张锦成一愣,马上点头道:“知道,属下怎么会不知道苏大人?”
这时张锦成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为什么端木大人的遗物,不交给华夏皇族,却交给那个孤胆屠龙苏大人?
但这时候不是纠结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躬身对端木楚行了个大礼,准备转身踏上逃亡之路。
只是刚刚转身之际,他却听到端木楚虚弱的声音传来:“你拿走了我的东西,你的东西,该留下来……”
张锦成闻言,又是一愣,但当他转身看到端木楚的眼神时,瞬间便懂了。
本来已经流干眼泪的年轻玄武衞,眼泪又夺眶而出。
他默默地解下自己腰间那只特殊的包裹,弯腰递给了端木楚。
“谢谢……”端木楚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了,这一声道谢,几乎是他从牙缝中硬挤出来的。
张锦成再一次弯腰,对着地上的同僚前辈行了个大礼——以前,他觉得这位银徽衞大人只是出身高贵,但这一刻,他认为,端木楚是他这一辈子,见过的最高贵的人。
当张锦成奔出半里多地后,听到刚才的来路上,爆发出两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他本能地回头,只看到来处火光冲天、飞灰四散、血肉横飞。
“……”
他忽然像发了疯一样,脚步不知快了多少倍,身形变得灵活无比。
那一刻,他仿佛神明附体,帮助他从炼狱般的陷落王城中,有惊无险地逃了出来。
许多年以后,每当回忆起这段经历,他都会像中了魔咒般,反覆地说道:“那是端木大人英灵未远,在天保佑!”
由于撒菩勒伯亲自出手,人族联盟这一次精心准备的行动,宣告失败了。
他们没能炸成血祭大阵,但临死愤怒的殉爆,让部分天雪城变得如同鬼域。
伫立于北方冰原的不落王都、白玉王城,美轮美奂但多灾多难的躯体上,再添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痕。
这些天来,苏渐一直在幽州城等待兄长挚友的归来。
从未有过的不祥预感,让他坐立不安。
当张锦成归来时,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听着张锦成的叙说,看着手中端木楚的玄武衞银质徽章,苏渐泪如雨下。
友人死去的悲痛,固然笼罩了整个身心,但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愧疚。
直到这时,苏渐才明白,那位兄长一样的端木楚,自始至终对自己都是如此的牵挂爱护。
但自己呢?
虽然与他相善,称为挚友,但内心裏,还是因为那个尊贵的皇家身份,导致自己对端木楚一直存有一丝天然的隔阂。
至少,无法像和唐求那样,谈笑无间。
察觉到这一点,苏渐十分痛苦。
更痛苦的是,斯人已逝,自己的这个错误已经无法改正,甚至,连说一声抱歉的机会也不会再有。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说起来,在乱世之中,固然要对生死坦然面对,但事情真的临到自己的头上,哪那么容易做到?
尤其对苏渐来说,他在短短的时间内,接连失去了两位兄弟好友,这样的打击,可不是一句“要坚强”就能解决的。
所以,在得知端木楚死讯后的好几天里,苏渐整个人都变得如同行尸走肉。直到面临了新的危机,他才稍稍缓解。
这个危机,不是他个人的,而是整个人族、整个人类文明的。
端木楚参与的这次行动,乃是人族面对残暴侵略时极其正义、正当的反抗,但这样的事,却激怒了撒菩勒伯等侵略军首脑。
他们对人族的侵攻更加急迫。
虽然冰龙国的反叛让撒菩勒伯的运兵线变得更加曲折,但那延迟的只是时间。
更多的龙族侵略军还是响应巫龙摄政王的命令,绕道兽龙国,然后向北贴着风暴之墙,从当初隐龙君雪冽迩攻破的风暴之墙要塞进入天雪国。
倚仗着远超人族的战争水平,以巫龙族战士为主的龙族侵略军,向南前进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让人难以阻挡。
就在端木楚牺牲的半个多月后,龙族侵略大军已经兵临绛雪城下。
绛雪城,在天雪国中位列天雪、玄霜、幽州三城之后,乃是天雪国第四大城。
它位于幽州城北方二百多里的地方,正是幽州城向北防守的重要门户。
在以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族与龙族双方拉锯的战线主要还在绛雪城向北四五百里的地方。现在巫龙侵略军将战线南推到绛雪城一线,情况已经变得极为危急。
当然战线的前压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今日之态势,意味着有成千上万的人族生力军倒在了龙军的兵锋之下。
战争的局面已经变得无比危急。不过在此危机之前,还出现了一个交战双方都没料想到的插曲。
原来,经过了这么多天,大家忽然发现,端木楚和他的战友们并没有白白牺牲。
临死义愤引爆的翡翠惊天雷,引发巨大爆炸的同时,还引起了长时间燃烧的大火。
而天雪城,筑城于北方冰原上,这一场超乎想象的大范围、长时间的火灾,千万年来第一次真正烤热了天雪城脚下的亘古冰原。
从未融化的冰原,开始融化。
这一融化,就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问题:许多在远古时代得了瘟疫、怪病死去的巨大古兽的尸体,被温热融化的泥水翻出;人族还好,但现在占领天雪城的龙族,因为和这些古兽的尸体距离很近,所以极易被瘟疫传染。
结果,一场大火,竟导致许多龙族占领军染上了远古的瘟疫从而重伤,甚至死去。
有撒菩勒伯和狂禅等一众龙族将帅坐镇,经历了开始的慌乱后,天雪城中很快进行了正确的应对,没让可怕的瘟疫大规模地暴发和蔓延。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场汹汹而来的意外瘟疫,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延缓了龙军南侵的步伐,出人意料地为人族的抵抗多争取了一两个月的时间。
从这个意义上讲,端木楚,还有他的战友们,并没有在天雪城失败的爆破行动中白白地牺牲。
虽然意外获利,但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人族即使侥幸小胜,也胜得极为随机。
人族的有识之士看清了这一点,加重了内心的无力感。
侥幸而得的机会,转瞬即逝。
撒菩勒伯发动了更多的侵略军,由狂禅作为主帅,疯狂地向南侵攻。
兵临绛雪城下,只是其中之一;有许多强力的龙军,已经从东起风暴之墙、西至大漠国的漫长战线上,向苦苦防守的人族王国联军,发动了暴风骤雨般的攻击。
局势的严重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明确认知。
到这时候,就算是最乐观、最不肯正视事实的那些人,也彻底认清了局势。
亡国灭种,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