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悄悄的,月静静的,两个姑娘就这么隔着门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在神学院的日子里,这小小的友谊是马蒂达唯一值得回忆的事儿了。
直到她第一次召唤出圣焰前,严酷无趣的见习修女生涯,还是有着那么一些美好的点缀。
但这令旁人嫉妒的天赋,却给马蒂达带来了灾难。
失去了友谊让她沮丧,失去了父亲,却让她绝望。
在姑娘心灵世界中,这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白玉石的地板,覆盖着浮雕嵌板的墙壁,镂刻着藤蔓雕纹的弥撒台,悬垂着轻纱帷幔的立式大风琴,清澈的水池,圣城安诺的所有细节,都透露着苛刻的圣洁、经年积累而成的畏惧。
包括处决异端的刑场,围墙上雕铸的一位位审判天使,将严厉的目光透向罪人就死的场所,十字火刑架在人的眼眸中,那漆成黑色的柱子,像凝固着往昔亡者干涸的血垢。
晨曦的风吹散淡雾,摇晃着屋檐下的铃铛,发出宛若冥主召唤的幽响,戴着白头巾的见刑官,异端审判所死板的宗教狂,为罪人祈祷上主宽恕的神甫,以及被麻布包裹住全身,被钉在架子上,已经是半个死人的异端。
马蒂达已经不记得,她是怎么被带到刑场的,那儿的氛围让她恐惧,像染上霍乱似地浑身发颤。
“罪人啊,发抖吧!唯有火与血,才能平息天父的愤怒。”一位圣武士大声叱喝道,他点燃一根火把,然后递给马蒂达。
姑娘不知所措地握着燃烧的火把,她畏缩地偷偷张望,眼眸里的众人,都有着一副狂热不可理喻的神采。
马蒂达很想有人告诉她,这是为什么,有人来指引她,要如何行事。
似乎谁催促地在她背后推了一把,姑娘趔趄地朝前走了几步,站到了刑架下的草堆前。
不知是手中火把传递来的烫意,还是自己正在发烧,马蒂达觉得头昏昏沉沉的,脚下像踩着棉花。
他们大声喊道,“烧死他!点燃他!你便得拯救!便洗脱血脉的罪孽!”
那声音如在耳边回响的雷鸣,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像责备,像命令。
姑娘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松开手,火把滑落在浸过油的干草之上。
熊熊的火焰和黑烟,让受刑者苦痛地呻咛。
“天父啊,我诅咒你,控诉你,你这残忍的神灵,只会让人麻木和蒙昧。”那人放声喊着。
“你这下地狱的魔鬼,闭上邪恶的嘴,咽下亵渎的话语。”旁观者一阵骚乱。
年幼的马蒂达一屁股瘫在地上,牙关打战,她想逃离面前这如同地狱般的场景,但腿不听使唤。
火吞噬了蒙在异端头上的麻巾,露出了一张因剧烈的痛苦而扭曲的脸。
他透着火幕,望见了面容惨白的姑娘,已经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眸,突然间明亮了起来。
她听见他颤抖地轻语,“宝贝,别怕,我不痛。”
她亲手烧死了自己的父亲。
……
“你捏痛我啦!”马蒂达听到有人带着哭腔对自己嚷道。
小艾茜,老神甫的养女正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姑娘这才从恍惚中挣扎出来,急忙松开手掌。
“马蒂达姐姐,你怎么了?”小丫头揉着手,对着被捏红的地方呵气。
老人身故后,新派来主持教堂的神甫并没有意愿收养三个累赘,有人找路子将两个男孩子送到了城里,当了一家小建船场的契约学徒,但艾茜是个难题,没作坊愿意收留一个小女孩,住在不远处的梅多夫人暂时收养了艾茜,但她的丈夫并不乐意,私下发了不少牢骚。
梅多先生不是个吝啬的小气鬼,但对贫穷的家庭而言,凭空多出一张嘴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们也有自己的孩子要养活。
村人们怀念老神甫,也同情再次无家可归的孤儿,但穷困的生计让他们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的苦难。
这不算错事,只是令人悲哀。
马蒂达一直潜伏在村落附近,亲眼看着孩子们有了归宿,她卖了自己的匕首,那把精致的附魔锐器如果遇到识货的行家,起码值数千凯撒,姑娘随便卖了点救急的钱,偷偷放到了梅多家的窗沿上,她望了眼熟睡的小艾茜,转身离开,去寻找自己命运的答案。
但没走几里路,马蒂达察觉到有人远远跟着自己,她以为是教廷搜寻自己的圣武士,急忙躲到了阴暗处。
半刻钟后,一个赤着脚,气喘吁吁的姑娘出现在视野里,是艾茜,她用枕巾捆扎成一个简陋的小包裹,正满脸焦急地四下张望,等发现再也找不到追踪的目标时,嘴一憋,哭了起来。
“我没睡着,知道是你回来了。”丫头呜咽着,脚早就被石子磨出一道道小口子,“马蒂达姐姐,带我走吧,去哪里都好,梅多叔叔并不喜欢我,我不能让梅多婶婶总因为我受委屈。”
马蒂达清楚这个共同生活过几个月的小伙伴,是个脾气儿倔强无比的姑娘,老神甫生前经常笑着说,“这丫头,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几头牛都拉不回来。”
大概半小时后,艾茜抹干了眼泪,提着包裹,继续朝着离村子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选择了离开,就不再回头。
圣武士明白自己即将要面临什么,但她不能眼瞧着小姑娘沦落于无情的社会上。
对于一个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的倔强小孤女,这个世界是残酷的。
马蒂达叹了口气,追了过去。
在孤独的,自我救赎的道路上,她终于有了个小小的伙伴。
……
城镇布道正到了高潮,主持神甫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天父的圣名,人们附和着举起双手,歇斯底里地大叫,祈求忏悔和宽恕。
就连围观的非教徒,也被这群体性的狂热气氛所感染,参与其中。
“爷爷从没有这么干过,就算是每周一次的大弥撒,也是和大家一起安安静静地祷告。”艾茜奇怪地说。
“信仰不是由嘴裏说出来的,天国的父,也不会因为你的声音够大,就会侧耳倾听。”马蒂达摸着胸口最贴近心脏的地方,轻轻地说。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很快远离了人群,沿着镇外的道路继续前行。
风吹过路旁小小的箭型牌标,路牌上刻着一行模糊的字,“……海湾四号公路,欢迎来到黄金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