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那是十五岁的康婕第一次听到爱情的召唤。</small>
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在我封闭自己的那段日子里,外界的时间过得特别快,我还沉浸在日复一日的悲伤中不能自拔的时候,别人的人生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素然姐。
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雪白的衬衣,头发全梳上去扎成了一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使她看起来就像是在校的大学生一样。好像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她已经升级做母亲了。
这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个罗素然,她身上那些优雅、端庄都还在,可是似乎多了写过去的她所不具备的东西,那种神韵,那种逆着光也能让人感觉到温暖的东西,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母性的光芒吧。
我一步一步挪过去,脚里像灌了铅一样,我有太多话想跟她讲,我的抱歉和愧疚,可是到了她身边却还是只能像当初那个被学校开除却只会傻乎乎地哭泣的女孩儿一样叫了一声“素然姐”。
她握着我的手,什么也没说,可是她所要说的话都蕴涵在这用力一握当中了。
被这样一握,我又感到有些鼻酸。
见过素然姐之后李珊珊和宋远就吵着要去看浅浅,我本来也要跟他们一起去的,却被素然姐留下:“让他们先去,你陪我说说话。”
宋远不满地丢下一句“偏心”之后就带着李珊珊和康婕出去了,我这才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这一坐,才感觉从迈入医院那一秒开始的那种紧张慢慢地松弛下来。
她的眼神如同冬日午后的阳光一样温暖,我们沉默着,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你相不相信,在你生命中的确有那么一类朋友,他们能从你貌似平和的面容背后看到你渴望冒险渴望跃入激流的不屈和不安分。
素然姐之于我,就是这种存在。
就在这个时候,护士小姐推门进来,看到坐在床边的我,便笑着问候素然姐:“你妹妹啊,真漂亮。”
我正想谦虚地表示“哪里哪里”的时候,这个不懂事的护士又追加了一句:“你老公出差还没回来啊?”
这句话一从她口中冒出来,素然姐脸上的笑容就明显地僵了一下,可是很快地,替她又调整好嘴角的弧度,一副很遗憾的样子回答道:“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那个小护士咯咯地笑了一声:“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呀,自己咒自己老公……”
等这个龅牙小护士离开之后,素然姐脸上那种假笑才渐渐退去,换上了一脸落寞的表情,语气里也是满满的自嘲:“落薰,我很可笑吧。”
我摇摇头,没有,我明白。
我真的明白,当“大龄剩女”成为全社会调侃的对象时,作为一个未婚的单身妈妈,她所要承受的和接下来即将面对的一定都不轻松。
旁观者轻,轻松的轻。当初是她跟我说的这句话,现在我却觉得还不够恰当。原来这世上有一种沉重,会让作为一个旁观者的你看着都欷歔。
与此同时李珊珊和康婕两个白痴正挤在护婴室的窗口感叹着,他妈的怎么长得都一个样!
这个时候的李珊珊终于摘下了墨镜,虽然她尽力用头发挡着脸,但是康婕还是看到了她脸上那块伤疤,在原本光滑得如同凝脂一样的皮肤上,那块伤疤看起来如此狰狞,如此突兀。
康婕心裏不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宋远拍了一下李珊珊的头,指了指最靠近窗口的那张床:“蠢死了,是那个啦!长得那么像我姐你都看不出来,你这个舅妈真瞎!”
李珊珊不甘示弱地反驳:“你才蠢死了,你不知道女儿都像爸爸啊……”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刹那,他们三人都愣住了,空气冻结了一秒钟之后,三个没有文化的人很默契地当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地打哈哈:“哎呀,长得真好看,在这么多小肉团儿里,她长得最好看,真是好看得目中无人啊。”
如果我在那里的话,断然不会允许他们用一个这么不合时宜的成语。
我跟素然姐面对面地沉默了很久,面对她的尴尬我装作毫无所觉,我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她,我本来想说“没有老公很正常啊,那些陪着女人生孩子的男人也未必就是她们的老公啊”,但这句话在我脑海里一成形我就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什么破台词,比不说还糟糕。
索性,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吧。
还是素然姐反应快一点儿,她没跟我提临盆时身边只有弟弟和弟弟的女朋友是多么凄凉的事,也没提生产的时候剧烈的疼痛是多么难以承受,而是话锋一转,跟我说道:“你觉得浅浅这个名字好不好?”
挺好的,我点点头,由衷地说。
她很满意我的回答:“之前我想了很多名字,床边摆着一个本子,睡觉的时候都在想要给她取一个好名字,有一天做梦梦见一只小鹿,小鹿的脖子上挂着个铃铛,醒来后赶快在本子上写下了鹿铃,可是最后我还是决定让她叫浅浅。”
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女孩子嘛,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就是福气,浅浅,很好,什么都清浅一点儿,会少很多麻烦。”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是失焦的,好像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向未知的未来。
我安静地陪在她身边,这一刻,众神缄默。
离开医院之前我还是去看了浅浅,虽然有面盲症的 我真的分辨不清那些宝宝,但是我安慰自己说,不要紧的,慢慢地她就会长大,会有一张走在人群里能够被我一眼就辨识出来的面孔。
她跟他有共同的父亲,她的眉目之中一定会有他的影子,对此我深信不疑。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李珊珊又把墨镜架上了,看不见她的眼神,只听见她很惆怅地说:“长沙的夏天快来了。”
我们一群人曾经笑言,长沙的气候真是怪异,昆明四季如春算什么,我们长沙春如四季。
处于春末夏初的切口,我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血液在循环涌动着,灵魂好像脱离了躯体漂浮在半空中,俯瞰着这个承载着我们的欢喜和伤痛的城市。
嗅觉是不会骗人的,空气里那种微妙的气息,那种把现在和过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介质,它令我想起曾经那个春夏相交的下着雨的午后,林逸舟撑着一把格子伞站在路口等我,那幅画面就像被笼罩在一团迷蒙的雾里,我总是看不真切。
我以为我可以假装把过去全忘了,从站在明媚的春光里的第一秒起开始重生,然而当我又想起他落寞的笑容,想起他年轻得没有一丝阴影的面孔时,我知道,我终究还是不能。
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吃饭,已经不记得上次一群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似乎是许至君生日的那次,想起来好像已经隔了几个世纪。
点菜的时候李珊珊和宋远当着我跟康婕的面吵了起来,起因很简单,宋远觉得李珊珊点的菜都清汤寡水的,他真的有些动气地说:“你平时要求我陪着你吃这些屁味儿都没有的饭菜就算了,今天跟程落薰她们吃饭你也这样,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别这么自私行不行?”
李珊珊的表情隐藏在大副的墨镜后面,可是语气里的尖锐在场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不就吃顿饭吗,屁大点儿事你这么大脾气干什么?落薰她们都没说什么用得着你在这裏吼吗?我看你是平时就对我不满,今天终于找到机会发泄了吧!”
我和康婕面面相觑,实在不能理解这对恩爱的小情侣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这么小的事情有什么好吵的?
场面僵持了几十秒钟之后,李珊珊提起包,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冲了出去。
我的反应也不慢,连忙起身追了出去,千钧一发之际还记得让康婕看着宋远,别让他也负起走了。
李珊珊没跑多远,就在楼下的树下站着抽烟,看到我的时候她打开烟盒衝着我道:“哪,女士烟,抽不抽?”
我接过一根点燃之后的过了半晌才问她:“你们怎么回事啊?”
她靠在树干上弹弹烟灰,一声冷笑:“什么怎么回事,这还看不明白?他嫌弃我了呗。”
风把我们的头发吹得很乱,她的齐刘海儿也散开分成中分,我要是没有听错的话她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哭腔:“落薰,我真的很烦,我真的不想剪这么个一点儿都不适合我的傻×发型,我真的好讨厌去超市买个酸奶都要戴着墨镜,我真的快烦死了你知道吗……”
从认识她以来,记忆中她从来没有这么崩溃地哭过,我看见眼泪一串一串从黑色的镜片后面滑落,她的身体颤抖得像一个筛子,我踩灭了手里的烟抱住她,可是我觉得好无力,我什么话也不会说什么事都不能为我的朋友做。
我这个废柴。
那天下午我跟康婕胡乱地坐着公交车打发时间,经过开福寺的时候,我问她:“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买了两个猪脚跑去开福寺啃。”
她的头慢慢靠在车窗玻璃上随着颠簸的车一颤一颤的,她说:“记得呢,一晃觉得好像过去半辈子的事了。”
然后我们又同时沉默下来,车厢里很空,我有一种要去到世界尽头的感觉。
“你出去追珊珊的时候我问了宋远,他说珊珊还是很介意自己的脸,她查了很多关于激光去疤的信息,最后选了一家最贵的整容医院。你知道她的性格啦在,总是相信最贵的才是最好的,两人的生活费有一大半都用在这方面了。”
“已经做了一次手术了,听说疼得她尖叫,但是没什么太大的起色,医生说还要做几次。另外就是平时的饮食要忌口,越清淡越好,辣椒酱油这些最好是碰都别碰,烟也不能抽,但这点她做不到,所以现在改抽女士烟了。”
听康婕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之后,我想起中午我正拿李珊珊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宋远从裏面走出来,从我怀里把她接过去紧紧抱住的样子,虽然她依旧在哭,可是跟之前那副歇斯底里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就是爱情的力量吧,能够让人从疯狂中沉静,从暴戾中平和的力量,就是所谓的爱情吧。
夕阳西下,暮色沉沉,我和康婕坐在江边的石阶上,这是一段很少有人经过的地方,一眼望去遍野都是芦苇。
康婕说得对,很多事情回忆起来好像都发生在半辈子之前了,那些贯穿了我残酷的青春的名字一个一个就像写在沙滩上一样,一个大浪打来,就把它们全带走了。
那些人彻彻底底地从我的生活里销声匿迹了。
我说,康婕,我觉得我在这裏待不下去了,每一天都过得好窒息。
他们都还有各自的期盼,我是说我的朋友们,素然姐期待浅浅健康平安地长大;李珊珊期待一次又一次的手术之后她的容貌可以恢复;宋远期待他的小爱人能快乐;就连康婕,她也是有期待的,她期待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
唯独我,我不知道在这裏我还有什么好期待的,我既不悲观也不乐观,日复一日麻木地活着,难道我要去期待林逸舟死而复生吗?
康婕仰头灌下一瓶喜力,轻轻地说:“那你就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新的东西可以让你期待吧。”
就像火柴头“刺”的一声划过了火柴盒上那层薄薄的硫磺,在一片苍茫的黑暗之中,我看见了光。
可是那晚回去后康婕却是郁闷得不行了。
她还只走到门口就听见了屋内的大呼小叫,她妈妈似乎在喊着“偷老娘的钱去养小婊子”,霎时她就想起了初中学的那篇课文《口技》,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差点儿没被横飞过来的被子砸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