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报纸刊载的关系,许多同学都知道我们出事、伯仁住院的事情,因而来了一大堆访客。每位同学的关心都增加我心中的罪恶感。
到了第二天下午,才终于出现一个空档。
我走到病房外的走道,靠在墙壁上,暂时避开伯仁。因为每次看到他,我就觉得一阵心痛。于是,利用他熟睡的时候,暂时到病房外透透气。
在这种时候安静无人,反而叫人难受,当同学和关心伯仁的朋友过来探望他时,我还可以招呼客人;在伯仁醒着的时候,我可以对他嘘寒问暖,陪他聊天、为他加油打气。可是,静下来以后,心头就感到非常空虚。看到伯仁趴在床上,双手无力、下半身完全没有感觉,就让我感到心痛。可是,在他面前我要强颜欢笑,尽量鼓励他;虽然在实际上反而是他表现出开朗的态度,要我们不用为他太担心,但是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表现出这种乐观的态度。
想想看,一个身体健康运动全能的人,在一夕之间,变成半身不遂的废人,哪能轻易地接受这种残酷的命运?在伯仁的眼中,我看到了绝望,当他说出“会好起来”这句话时,我就知道他在说谎。就像伯仁每次都能够识破我的谎言,当他刻意说谎时,我也能够看出来。
就挨了那么一下,就毁了伯仁的一生,不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弥补。
“喂,小武……”
这一刻,我才体验到生命的脆弱,人生的无常……
“小武!”
“啊?”
“这边啦!你在发什么呆!”
“喔,九纹龙……你、你还好吧?”
龙九纹外表看起来大致上还好好的,虽然小臂上缠着绷带,不过看他挥手的动作就可以知道,绷带下的伤口并不严重。他看起来还是像以前一样开朗,不过,眉宇之间带着一点倦容。我想也是,按照陈鸿儒说的计划,媒体记者统一由他来应付。就算靖安会的势力再大,也没办法杜绝所有的媒体采访。
“伯仁的事我听说了。哈,这下子他可成了另类的皇帝,睡觉都要别人来服侍……”
我漠然没有应话。
“呃……不好笑……对不起……”
“不,没关系,只是我暂时失去幽默感。”
“啊,是啊!其实我也是……”龙九纹抓抓头发后对我说:“我这两天都对记者说,高兴能够活下去。可是……”
“怎么?活下来不好吗?”我苦涩地应着。
“这……如果说不好,那就不知感恩了,也对不起伯仁的牺牲。”
“嗯。”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可是我好恨。”
“怎么了?”我像是机器一样地反应着。
“我并没有怪罪伯仁的意思,可是、可是为什么她们没有被救出来。我知道伯仁已经尽力了,我这条命也算是你们给的,可是……”
龙九纹的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沉重和哀伤,这是我与他同寝室半年来,第一次看到他这样。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跟小铃交换。”
“啊……”
他的话再一次打击我的内心。
“我、我真的很喜欢她。”
是啊,竟然靖安会用这种方法收场,让龙九纹得到一颗破碎的心。而追究起来,会让他遭遇这一切也是因为我。雨铃要利用我诛杀祸虎,才会去靠近龙九纹。可是,竟然会以这种玩弄人心、自以为是的态度,也叫人难以原谅。
“对、对不起。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当面去向伯仁说一声谢谢。”
“嗯,没关系。我能理解……”
“嘿,我会想办法把她忘记的。然后再去找好女孩。”
说这句话的同时,龙九纹的眼泪流下。而后他转身离开,看着他沉重孤寂的背影渐渐远去。
龙九纹离开后,换村长出现。他利用空档去买点东西。
“没什么事吧?”
“嗯,伯母呢?”
“没事啦。只是伤心过度,一时无法接受事实。我想,晚一点她就能恢复了。”村长的脸上充满倦容,叫人不忍。
“嗯,换我去买点东西。伯仁这裏先请你看着。”
“说这什么话。这两天要不是有你,我根本忙不过来。我家那口子就知道哭,真是头痛啊……”
“嗯……”
“你是要去买午餐吗?我已经帮你带了一份。”
“啊,不是,我、我去买菸。”
“喔……你什么时候开始抽菸的?”
“……就是今天、从现在开始。”说要买东西只是藉口,我只是想暂时逃到外面吹吹风。
没有搭电梯,而是用双脚由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一步一步螺旋向下,好像通往地狱的阶梯,漫长又孤独。
我像是幽灵一样,安静无声地向下走,我的心情像是飘荡在人间的幽灵,身体则像是无生命的尸体。走着走着,在不知不觉中就到了一楼。正当要走出楼梯间时,一个柔和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
“状况怎样?”这是……玉芳学姊?她也来探病吗?
就当我要走出偏僻的楼梯时,另一个声音却让我止步。
“大小姐,伯仁的状况不太好,很可能会半身不遂。”这是陈鸿儒,他的语气相当尊敬?
“嗯,那陈武成的状况?”
“应该还好吧?我看他虽然丧志,可是并没有做傻事的念头。”
“嗯,这样就好。”
“唉,这都是因为我的无能,才会发生这种事。对不起,大小姐,还让您亲手训练出来、情同姊妹的人丧命。”
这是什么话?陈鸿儒为什么叫玉芳学姊为大小姐;还有,学姊的什么人死掉了?
“这不能怪你。就连道师也无法掌握黑雾的真实身分。你已经做得很好,如果不是你有所警觉,根本无法及时发现,陈武成被黑雾诱入选民的聚集地。遇上蚩尤的兄弟,原本就很难全身而退,她们八人还能回来五位,已经是万幸之事。”
这……玉芳学姊也知道道师和雨铃的存在?那么,她也是靖安会的人?还被称为大小姐!八音天女是学姊一手训练出来的。这么说,所谓的大小姐,就是指靖安会的大小姐。
发现这个事实,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原来如此,难怪学姊会对我这么好,原来连她也是靖安会的暗桩。我一直觉得很庆幸,像学姊这么好的女孩,会愿意特别为我演奏乐曲,原来这一切都是她安排好的,是别有目的。
“……可是,我跟黑雾在一起待了两天,也没有察觉小铃就是选民;现在想一想,我认为那时是她故意让我们发现他们的离开,是为了故意引我们过去。”
“你无须自责。黑雾的法术相当高明。那三个人偶是由新鲜的尸体加上滞留人间的灵魂,再施以特别的法术所制造,就连道师也破解不了。黑雾想掩饰身分,我们根本无从察知。我现在只怕陈武成会想不开,去找选民报仇。任何人对上蚩尤的兄弟,都很难存活……”
“嗯,这我会注意……”
“还有……”
他们接下来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我颓然地走回楼梯,坐在阶梯上,把脸埋入双臂之间。原来我是个傻瓜,被靖安会玩弄的傻瓜。可恨的靖安会,不可原谅!还有,那个伤害伯仁的赤铁也一样该死!
我坐在楼梯上不发半语,心中一片黑暗,无尽的恨意没有出口,在我心裏不停累积。
我憎恨所有的选民,还有那个虚伪作假的靖安会!无尽的恨意不停侵蚀我的心灵。伯仁扑倒我的那一幕,不停在心中重演,闭上眼睛,就看到伯仁靠在我身上,背部不停流出鲜血。
闭上眼睛,我就看到赤铁那嚣张的面孔,看到他用嘲笑的眼神看着微小无力的人们,看到他自信自大,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一个女孩被他用长柄战斧砍成两段,痛苦地在地上挣扎;一个女孩被他抓住,他用毫不在乎像是捏死蚂蚁那样的态度,将女孩的脑袋捏爆;一个女孩被他由上而下斩成两半,血肉飞溅、内脏四散;最后是伯仁,被他的战斧扫在背上,留下无法治愈的伤。
这个可恶的家伙,不可原谅!
还有雨铃也是!竟然利用我,没有她,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是她故意将陈鸿儒和伯仁引到选民的聚集地,是她与赤铁勾结,是她为了报仇、为了杀死祸虎,把无辜的伯仁卷入危险之中。她还欺骗了龙九纹的感情,是她让龙九纹这位开朗的家伙,在心中永远背负着无法磨灭的遗憾。一切都是为了她的私仇而伤害众人。
我要向他们报复,把所有的帐全部讨回!不择手段、不计一切!
我要让雨铃尝受痛苦的滋味,要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让她知道利用我来报仇的代价有多大。
我要把赤铁踩到脚下,让他哭诉求饶,再无情地把他杀死。
我要……
“喂,小武!”
就在我心中继续描绘复雠的光景时,丝丽儿的声音打断了我心中的构景。
我瞪了她一眼。
“……小武,你怎么了?”
“……”
“你变得好可怕,这不是你该有的灵场啦!”
“是吗?”
丝丽儿的眼中出现恐惧与畏惧,她半哭诉地说:“我不要你这样,这不是你!你的灵场应该是更加温和。现在的你眼中燃烧着黑暗的火焰,好可怕!你别再吓我了!你快清醒过来。我不要你变成这样!”
“我很好。”
她叫道:“你一点也不好!你的灵场好乱,还吸引了不少邪恶的气息,让我好难受。你该放松一下的!对了,可以去找那个奇怪的神父,他一定能帮助你。不然,那位道师应该也可以,虽然是个不信神的家伙,不过他好像很有办法的样子。”
“不用,我很好。”我冷淡地应着。
“才怪!你一点都不好。你变成这样,这裏的灵气让我很难过,几乎无法继续待在你身旁,我不要这样啦!”
“那你就走啊,有多远就滚多远!要不是你把伯仁带到那边,他也不会出事,你这个只会坏事的大麻烦,想走很好,我巴不得你马上消失。”
“哇!你吼我!小武竟然骂我,这不是小武啦……对了,一定是你一时迷了心窍。我马去找人过来帮你治治!”
丝丽儿哭叫着飞离。目送她表情纠结、泪涕纵横的样子,心中没有半点同情,若问我有什么感想,恐怕只有渴望报复的快|感。
是的,我要发泄。不论是谁,只要能让我得到力量,让我把赤铁大卸八块,就算是地狱的恶魔,我也愿意把灵魂卖给他。
我坐在医院偏僻的角落,看着黑暗的风渐渐聚集,带来力量。也不知道这是由我体内流出,还是由四方聚集而来。反正一切都无所谓,如果能让我为伯仁复雠,是什么都没关系。
我怨恨靖安会的欺骗与虚假、憎恶雨铃的作为,但是,更痛恨自己无力对付赤铁。什么风身、云体,一点都没用,连伯仁都保护不了,要这一切有何用?
赤铁!我要想尽办法,用阴谋诡计也好,直接上门挑战也好,一定要让他承受比伯仁多上十倍的痛苦!
我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描绘赤铁被杀死的画面。
我仿佛看到自己将他的心脏掏出来踩在地上,而他痛苦地求饶,希望我能给他一个痛快。我还看到他被斩断四肢,失去一切力量的他,不停地求我放过他。
我幻想着这一切,力量好像也跟着增长,以仇恨为粮食,让力量渐渐增长。风不停在我身躯穿梭来回,过量的风流进流出,超过我每天能忍受的流量,阵阵地刺痛我的脑袋。不过我却甘之如饴,如果这一点点痛苦,能够换来惩罚赤铁的机会,我会将小小的“苦楚”当成补品。
就这样,心在黑暗中沉沦。
我仿佛脱离自己的躯体,看到一个人坐在黑暗与邪恶的灵气之中——一个被仇恨淹没的人。
一种很奇怪、既陌生又有点熟悉的感觉,再次荡漾在心房。我好像变得不是我,那个被仇恨所淹没的人是我,可是,有另一个我在看着那个被自责与恨意所煎熬的我。
我的意识好像超脱出来,脱离世间的仇恨,冷眼看着那个内心受到折磨的我。
不知道那个我到底怎么了,可是,我见到浓稠像章鱼墨汁般的风由我的身躯中渗出来,由皮肤上的毛细孔中像流汗一样流出,由我的眼睛像是流出血泪那样的流出黑血来,也由我的鼻孔中犹如呼吸那样呼出黑色的风。这种充满怨恨的风由我的灵魂深处产生,借由存在的身躯不停滋长。头发快速生长,化为黑暗的绢丝,在我面前纠缠,混入那如雾气、如墨汁的黑暗之风。怨恨凝结而成的风仿若实体化形成一个黑色的蛹。被排除在仇恨之外的我默然地看着。
突然间,由我的身躯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这种痛不是单纯肉体上的痛,而是源自灵魂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硬要钻出我的心,某种力量要撕裂我的灵魂。
原本已经感受不到仇恨支配的那个痛苦的我,竟也觉得自己好像被某种力量拉扯,不论是灵魂或是躯体都极端变形,好像有股力量在切割着我的灵魂,要把我部分的心分离出来。
然后在痛苦中,我看到了。两颗黑色的心脏由我的胸膛中跳出来,没入那个黑色的蛹。
我的痛苦依旧,那个黑蛹开始跳动,像是胎息,也像是跳动的心脏。
整个灵魂仿佛在阵痛,一阵又一阵,随着黑蛹的跳动,痛楚变得更加激烈。
是恐惧、是爱欲、是仇恨,数种不同的情绪由那黑蛹传回,那是我曾经历过的。是我的回忆,也是我的一部分。
啊……突然剧痛达到最高峰,一切平息。但我也跟着失去意识。
应该是已经昏迷,不过,我却还有微弱的感觉。
这时我又回到我身上,身体极为虚弱,就是跑完百里的马拉松也不会这么累。
我好像看到一个娇艳妩媚的人站在我眼前,她的表情促狭中又带妩媚,完全不同的气质;可是那张脸却又好像、好像是……丝丽儿?
她扶着虚弱的我,脸颊靠到我的脸颊旁。
好像在我耳边说了些话。我记不得她说什么,可是我应该是对她摇头。
然后她抛下我,站起来,冷眼看着我,用嘲讽的眼神在取笑我。
突然,像是天使的羽翼由她背后张开,但她的翅膀是黑色的。
羽翼拍动,她飞上天,穿过墙壁,如幻影般消失……
而我也跟着陷入真正的昏迷……
我猝然醒来,好像灵魂受到拍打而惊醒。
跟着眨眨眼,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好像……不、记不清楚了。不过,小睡一下,精神变得好多了。心中的郁闷好像一扫而空,似乎把情绪的垃圾全部倒光那样,通体舒畅。
我伸伸懒腰,动作做到一半,突然想到,会不会离开太久,让村长担心。一看手表却发现,才离开不到二十分钟。
怪了,才休息一下子,竟然有如此神效,难道这也是云体的功能吗?
我走出楼梯间,左探右看,已经看不到玉芳学姊和陈鸿儒的影子。想来也是,虽然我只是疲惫地睡了几分钟,但是也足够他们离开这裏;只是想到玉芳学姊和陈鸿儒的友情,竟然都是因为靖安会而存在,是为了利用我、监控我,不知不觉中,又深深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现在还是好好照顾伯仁,让他恢复健康,才是首要之务。走回楼梯向楼上爬,走没几步,就看到丝丽儿慌慌张张地飞下来。看到她,我突然觉得不好意思,方才对她的态度实在恶劣,我怎么会对她说那种话?
“丝丽儿,对不起,我刚刚对你太凶了……”
“那不重要啦!”丝丽儿反常地没有跟我追究;不过,她的表情急躁,好像家里失火的样子。
“怎么了?看你这样慌慌张张的,一点也不像你。”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有话慢慢说,别急……”
“伯仁出事了!”
“什么!”我急得一把抓住她,大骂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
“我……”
“可恶!”我啐了一声,就两步作一步地向上街。
“啊,等等我!”
我一面大步向上跑,一面问着努力跟上来的丝丽儿:“发生什么事了,是伯仁的伤势恶化了吗?”
“不、不是……”
“那到底是怎么了?”
“是、是选民……”
“什么?”
选民,这还得了!我更是心急,这裏可是医院,道师还有靖安会的那些战斗人员早就离开,选民竟然跑来,伯仁现在动弹不得,岂不成了待宰的羔羊?
该死!我实在不该离开他身边。
我一步就向上跨上四阶,然后是五阶,不行,太慢了!一急之下,我直接向上攀跃,左右、右左地向上翻,一次半层楼地向上跳。
“啊!等等我……”
“你自己跟上来啦!”都什么时候了,我哪有空等人。
十七层楼没花两分钟,我全速冲往伯仁的病房,途中还差点撞上护士的小推车。
“伯仁!”一闯入病房,我即刻叫着伯仁的名字。
“啊!”见到房中情景,我马上呆掉。
病房的窗户是开着的,或者说是被撞开了。应该是无法行动的伯仁没有在床上;至于正在照顾他的村长,则靠在墙边,躺在地上。
可恶,到底怎么回事?这裏发生了什么事!
“伯伯,这裏怎么了?”我焦急拍打村长,企图将他唤醒,但是他却没有反应。
“可恶!来人啊!”我急得大喊。
就在此时,突然发现有一位护士躺在地上呻|吟着。
“喂!你还好吧?”
我将她扶起,焦虑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呢?伯仁呢?”
护士张开眼,双眼迷茫,好像还搞不清楚到底怎么了。
“快说,人呢?你看到什么了!”
“啊、我……是……”
“是什么!你快说啊!”
“有、有妖怪,啊!”护士歇斯底里地大叫,搞得我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