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要跑哪里采访啊?”曾书忆懒洋洋地坐在宋佳南的对面,随意地翻看手边的通告。
“李春波,不是唱那个‘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的吗?哈哈,那时候几乎每个人都会唱,我都会。”
冷不防一个脑袋从格子间那里探出来,方言晏笑得一脸的陶醉:“要不要我给你们唱两句?”
在场的人都开始起哄:“唱吧,唱吧。”
方言晏环顾四周,盯了曾书忆看了一会儿:“不要了,有陌生人在场多不好意思啊。那歌乡村气息太重了,唱出来人家以为我们这裏是农村公社。”
“给你家媳妇唱去,嫉妒死她。”宋佳南笑道,然后语调一转,“方言晏,社会版那么闲啊,三天两头见你往这裏跑,这次又什么事啊?”
“梁静茹通灵之夜的演唱会的门票啊。”
宋佳南惊讶地抬起头:“不是前几天给你了吗?我去找你不在,就直接给了周宇。”
“是啊是啊,我又送回来了,现在没用了。”方言晏摊摊手,把票完整地放在宋佳南的桌子上,或许是看到她探究的眼神,“哎呀,原来是我表哥要的,现在分手了,所以没用了。”
“不是两张吗?”宋佳南刚要接过来,被曾书忆抢先问了一句,票也落到了曾书忆的手上,“怎么才一张,小鬼,别告诉我你表哥拿了票给前任,然后很潇洒地说,去看吧?”
方言晏狠狠地瞪了曾书忆一眼:“我家家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啧啧!踩到猫儿尾巴上了,跳那么高干什么?”曾书忆咯咯地笑,“要是我是那个女的,直接当面把票撕了,漫天雪花地砸他脸上,看他那么嚣张,直接分手算了。”
方言晏表情越来越僵硬,宋佳南连忙伸脚踢了踢她:“小姐你积点口德吧,出来游玩闲逛的时间够多的了吧,等下你老大又要骂人了。”
话音还没落,落地窗那边就有一个人喊道:“曾书忆,你稿子才写了一半。”
她噌地一下子跳起来:“来了,来了!”
“曾书忆这个人就是嘴巴坏了一点,愤世嫉俗了一点,尤其是对男人,不过她真的没有恶意,排斥男人都成了她的本能了。”宋佳南一边跟方言晏解释一边收拾东西。
“肯定被男人甩过的。”
宋佳南笑笑:“她就喜欢那些老男人,可是老男人心都在事业上,没空给她端茶倒水长伴身侧的,所以她听到这些话题都比较敏感,你那倒霉的表哥刺中她的要害了。”
方言晏忽然身子向前探了探,凑在面前低声地说:“佳南姐,我想问你们女人,到底是喜欢男人花更多时间陪你们,还是喜欢男人事业有成家财万贯?”
“如果我是一个物质贫瘠、精神肤浅的女人,一定希望男人家财万贯;如果我是一个精神高尚,毫无物欲的女人,宁可男人花时间在我身上。”她顿了顿,然后狡猾地冲方言晏笑笑,“可是以上两种类型,我都不是。”
方言晏无奈地翻翻白眼,看着宋佳南把那些记者证,出入证放进包里,连忙改口:“佳南姐,你要去采访,不会采访小芳姑娘吧?”
“是啊,小芳大叔。”她低头再次确认证件齐全,刚想站起来,脚着地那一瞬间,脚面上的疼痛钻心地袭来,一时没站稳幸好方言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怎么了?是不是高跟鞋穿得把脚扭到了?”
宋佳南摇摇头:“不是,没事,可能刚才有些走神,我先走了,要在节目之前赶上采访。”
“哦,路上小心点。”
出发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多锺,天色已经暗下来,霓虹灯在这个城市缓缓地绽放,正值下班的高峰时期,人来人往,车流从北京路一直蜿蜒至解放路。
宋佳南看了又看手表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直指七点,周围的景物在一点一点地挪动,她有些着急地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麻烦您能不能快一点,我有急事。”
司机不紧不慢地回答:“刚才没听交通广播吗,说是承德路那边堵起来了,估计一时半会儿的也走不通。对了,你是要去省台的,可不巧了,那边下班时间最堵了。”
“这有没有什么不堵的近道啊?”
“没有,除非走过去,从石坊的地下道过去,不过还是要走很长时间的。”
她从钱包里掏出车费,递给司机:“大哥不好意思,我赶得急,就从这裏下车。”包拎在手里,拉车门跳下车,哐当一声,把司机吓得连忙看看车门是否建在,司机无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哪个报社的记者吧,这么赶急,这年头,记者真是辛苦。”
赶到省台时候正好是七点整,那些歌手倒是没说什么,可是眉眼之间流露出微微的不满,宋佳南也没心情去道歉,直奔主题,问了几个问题,觉得回答实在是公式化得可以,也顿时失了兴趣。李春波话倒是比较多,尤其是提到名为《小芳》的电视剧开拍,一个记者开玩笑地问:“是不是您在当知青的时候,曾经暗恋过有过一个叫小芳的女孩子?”
其他人会意地笑起来,宋佳南也饶有兴致地拿起笔准备记录。“有是肯定有过,不然怎么会有那么深的体验。暗恋——在座的各位想必都有,毕竟青春是美好的,在任何时候,青春之火都可以点燃生命的喜悦。我们这些现在已年过半百的知青们也有过自己的小芳,经历过不敢拉手的爱情。”
“美好的青春,不敢拉手的爱情。”宋佳南突然间笑了,苏立的背影在她脑子一闪而过,在那个天台上,阴郁苍白的少年,是她一直不敢牵手的青春。
很怪异的感觉从心底涌了上来,她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看去,六十三层的省台,民航飞机在头顶上闪着灯而过,她忽然想起他们十年前的不期而遇,真正意义上的面对面对话,还有那部存有他的电话却丢失的手机,多少年的阴差阳错。
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结局,连相忘于江湖都不算。
完成了采访,心裏琢磨着怎么应付交差这篇报道,电话就来了。
宋佳南一点都不意外,是席洛屿打来的,只是小灵通握在手里,屏幕不停地闪亮,她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在犹豫的时候,小灵通挂断了。
她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想起那天他们无疾而终的谈话,没来由地一阵犯愁。
昨天她一定是抽风了,才会答应他“考虑考虑”的要求,其实她知道,也许考虑只是自己拖延的一个借口,心裏清楚,那个位置永远都有个人在了。
是因为害怕还是其他的理由,宋佳南真的不明白,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习惯了一个人在寂寞繁华的边缘安安静静地追逐另一个人的脚步。
可是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宋佳南,你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望已经实现了,你应该满足了,何必要苦苦追寻原本从来不属于你的东西,苏立,本来就是你杜撰的梦想。
她轻轻地叹一口气,仔细地按下席洛屿的号码,很快就被接通了,熟悉的声音传来,略微带着笑意,口气亲昵:“忙完了?”
好像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也会这么问她,谨慎而又小心翼翼地安慰她的沮丧和挫折,她环顾省台四周,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脸上都是挂着职业的笑容,却怎么也融不进她的眼里。
脚面上的疼痛慢慢地像小蚂蚁啃噬一般侵蚀她,痛感一点点地扩大,她只好扶在墙面上,勉强地撑起自己的体重,声音也不自觉地弱了一些:“嗯,我刚采访完。”
“有没有时间去吃饭,这裏有一家不错的小食店,汤包做得很正宗的。”
原来席洛屿还记得自己无意中提起喜欢的汤包,心底说不上什么感觉,好像是对现实的一种妥协,原来自己真的不是想象的那样坚强,她轻轻地问,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你方便吗,能不能来省台接我一下?”
因为从来都是她一个人,十年时间,繁华尽落,不过是一个人度过。
也不习惯依靠,因为爱情,已经成为信仰,不是依靠。
“其实,真的没有必要来医院。”宋佳南习惯性地抿了抿嘴,低下头去看手里的病历本,封面上的钢笔字迹还未干,有很漂亮的行书——“宋佳南”三个字,席洛屿写的。
原来这个律师还是有职业病的,随时带着钢笔,以备不时之需。
她动了动自己的脚,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疼,急诊室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还有湿漉漉的寒意,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放松:“就是被踩了一下而已,不会有什么事的,我回去抹抹红花油就可以了。”
旁边站着的席洛屿目光不着痕迹地略过她的脚,“万一骨头伤到了怎么办?”
宋佳南漫不经心地回答:“正好可以请假回家去休息。”走廊上有来来往往的人,急诊室的尽头一阵嘈杂,她忽然笑起来,笑容有些得意有些顽皮。席洛屿微微愣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不禁好奇:“笑什么?”
她摇摇头,不作声。
这时候护士叫她的名字,指指走廊那边的暗房:“宋佳南小姐,请到这裏拍片子。”
拍完片子,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需要治疗一段时间,开了一些药都是治疗跌打损伤的,医生嘱咐她尽量减少运动,以车代步。
刚从急诊外科室出来,迎面就看见一个高个子男生从走廊前头跑过,很熟悉的身影,宋佳南脱口而出:“方言晏?”
果然是方言晏,头发被风塑造成诡异的刺猬头,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是顶着风跑过来的样子,不过体力还不错,没气喘吁吁的,从这点看上去还觉得这个记者还是挺专业的。
方言晏头一歪,眼睛瞪大大的,自言自语似的:“佳南姐,你不是去省台采访了?怎么跟我们跑来医院了,这角色背景转换得也太快了吧。”
“我来看病的,真是,又出什么事情了,把你派过来?”
“一起食物中毒事件。”方言晏笑笑,然后看到她身旁站着的席洛屿,懵懂地眨眨眼睛,“朋友,男性朋友,男朋友?”还没等宋佳南回答,自己就很擅作主张地小声否定掉,“不会的,小白脸加闷骚才是你好的那口。”
宋佳南根本什么都没听到,连忙解释:“朋友而已。对了,方言晏,就你一个人来采访吗?报社还有人在值班,周宇放心让你一个人来?”
方言晏啧啧嘴:“哎哟,跟主任来视察民情似的,我说佳南姐你就安心地生你的病好了,都不是我老大了就别操心那么多了。”他衝着席洛屿笑笑,“先走了,记者是很忙的,尤其是在医院不被待见的记者。”
宋佳南看方言晏一路小跑上了二楼,只得苦笑,很是感慨:“小孩子真是辛苦啊,现在看看以前的自己才知道多不容易。”
曾经写了一个晚上的稿子,回到家手里还攥着报社移动热线的小灵通,实在累得不行只好让室友帮忙接听,自己趴在桌子上睡得天昏地暗;也曾寒冬腊月里站在派出所门口,为了那一点点的消息内幕,忍气吞声受尽了奚落;也曾受到报社其他人的排挤,好不容易發表的稿件,却又署了别人的名字。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连空闲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想到工作。
工作,稿子,忽然宋佳南一愣,然后轻轻地啊了一声:“对了,我的稿!”
娱乐版的记者、编辑都走了,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靠近门口的白炽灯散发微微的白光,还有就是她桌前的电脑,隔壁桌子上一盏橘色的小吊灯,给这个冷清的夜增添了一点暖色。
工作这么长时间,还真的没有人陪她加过班,宋佳南抬起头,斜起眼睛偷偷地去看邻桌上正在看报纸的席洛屿。他没戴眼镜,可能灯光不是很充足的缘故,微微地眯起眼睛,努力地辨识报纸上的文字,侧脸看上去很俊朗,但又不是过于阴柔纤细。
而且好像他很专注地看报纸,连自己心不在焉的偷看都不知道,宋佳南忽然想起这样的男人大抵都是性格坚毅,做事沉稳,而很多年前,在乳白的灯光下那个少年也只是静静地坐在离她五米开外的座位上,心无旁骛地专注他的学业。
心底微微地一痛,她连忙收回自己的目光,手下胡乱地打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字,然后再慢慢地删去。
苏立,苏立,他一定不知道她曾经来过那所她梦想中的,而他正在就读的那所大学,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可以隐秘孤勇到那个地步。那个时候,她从湿冷的广州来到冰天雪地的北京,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好像这么多年的守候的漫长,足以慢慢地把一生的感情耗尽。
思念原来是一种与日俱增的东西。
那个晚上,她看了那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么一个孤勇隐忍的女子,爱得那么私密而坚决。她眼泪夺眶而出,也许越是沉默的孩子,越会有那么自我的爱。
思念和泪水一样决堤,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想看看他,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她便可以满足,弥补她年少所有的遗憾,然后把满腔的爱恋全部装在心底,默默地去爱上另一个人,直到临死前,再想起来,也不觉得遗憾。
于是她站在白雪皑皑的校园里,走过明德楼,走过宣园、逸夫楼、图书馆,她期望在这个古老的校园里碰见他,却不奢望能够成真,她不过只是想走走这些路,看看这些风景,和脑海中那个青涩苍白的少年,一起走过。
阴差阳错地却在教二楼的自习室看到他,那种阴郁的气质就这么突兀地闯入她的视线,虽然他变了一些,和记忆中的他重叠,反倒是记忆中的更加鲜明,侧脸依然很精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就他一个人,几本书,一个水杯。
从窗口到座位,五米的距离,她却没有任何资格走进去,用任何身份。
她什么都不是,不是他的任何一个谁。
她落荒而逃,那天晚上的雪下得极大,纷纷扬扬的,好像在极力地掩饰着什么,把这一切不能启齿的隐瞒和所有的爱恋掩埋在冰冷的现实下。
那一夜很长,长到永远不会过去一般,第二天她笑着离开,她告诉自己,原来都是梦。
耳旁沙沙的报纸翻动的声音一下子把她拉回了现实,席洛屿的声音轻轻地传来:“稿子写完了没有?饿了没?要不要我出去买一点东西先吃一点?”
手上慌忙地点上字数统计,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被惊吓的缘故,她的声音微微地颤抖:“还差一点点,快结尾了,我没事,要是你饿了就去买点东西吧,不用给我带了。”
“还是等你写完去吃饭吧。”
宋佳南礼貌地笑笑:“是啊,今天多亏了你,这么晚了还陪我在这裏加班,这顿饭应该是我请你的,今天真的挺不好意思的。”
一阵诡异的沉默中,键盘声戛然而止,宋佳南抬起头看到席洛屿站在他面前。黑夜立在他身后,从巨大的落地玻璃里紧紧地逼迫过来,他微微地皱起眉头,声音有些冷硬:“宋佳南,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这么反覆无常?”
她诧异,席洛屿的话还在继续:“有时候会很需要依赖其他人,可是下一秒却好像内心亏欠似的把其他人推得远远的,连客气都谈不上,别人对你好,似乎你就要加倍地回报,如果你回报不了,干脆就不给别人一丝的机会。
“我真的不明白,你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那么敏感的心?”
这顿饭吃得是索然无味,后来席洛屿顺路陪她去买手机,办手机卡,选了几遍都没有中意的号码,宋佳南叹气:“要是能把我以前的号码找回来就好了。”
营业厅的小帅哥很热心:“可以补办的,不过就是手续麻烦了一点,您需要办理吗?”说着就要把那些表格拿出来,席洛屿刚想去接就被宋佳南拦住了。
她抿了抿嘴,轻轻地摇摇头:笑道:“算了,那多麻烦啊,我赶急用的。”
小帅哥也笑笑:“我们这裏号码管得比较严格,买号也麻烦,重办更加麻烦,很多人宁可重办也不补办,除非那个号码有特殊的意义。”
很久没说话的席洛屿突然反问:“特殊意义的号码?”
话音未落,便听到细小而尖锐的声音,一道圆珠笔的痕迹出现在业务受理单上,宋佳南不好意思地甩甩手:“天太冷了,手都冻僵了,写字都写不出来了。”
她的笑容坦荡,可是眼睛里雾蒙蒙的一片,怎么也看不到心底去。一瞬间,一种怪异的感觉从席洛屿的心裏涌出,他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移动小帅哥”很积极地看了看选号的电脑屏幕,指上去询问:“这个号码怎么样,0908,挺像我们以前的宿舍门号的,方便又好记。”
宋佳南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那就这个吧,真的很好记啊。”
“移动小帅哥”很高兴,一边熟练地打印业务受理单,一边和他们闲扯,宋佳南默默地听着机器咯吱的打印声,那些单子空白地进去,出来时候布满了字迹,上面有自己的名字和新的手机号码,还有0908那个尾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张崭新的手机卡,切断了和过去所有的联系,连苏立能够找到她的最后的线索都被自己亲手了断,好像是心底希望的最后余光,被自己亲手熄灭,那点未燃尽的灰烬散落在手间,还隐隐地烫手,可是瞬间又有一种解脱的欲望。
她想选择现世的温暖,不得不忘记现实中的过往,却用另一种方式容自己在回忆中放肆。
当年的高二9班、8班,中间不过是隔了一堵墙,却是望不|穿的眼,藏在心底的情。
是没有能够认识的机会,还有没有能够说出来的勇气,她也不知道。
呵,0908,宋佳南轻轻地把号码在心底默念了一遍,笑了。
冬天的夜晚是凄清的,光秃秃的枝丫盘桓剪不去的衰败,在憧憧的阴影里震颤。车里的暖气十足,宋佳南的脸被蒸得微微发烫,在黯淡橘色的灯光下,浮出一层淡淡的红晕。
到了她家的楼下,别克稳稳地停了下来,惯例的道别,宋佳南拉了车门刚想出去,脚还没有踏在地上,便感到手腕被轻轻地握住,力道不大,但是很坚定。
随即对上席洛屿的眼睛,暗夜下,沉沉的看不清楚,她脸立刻就升腾起一阵热度,半晌说不出话来,完全遗失了伶俐的口齿。
“手机给我。”
还没等宋佳南反应过来,手心一空,新手机便到了他的手里,屏幕上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轮廓分明,很是坚毅俊朗。席洛屿笑起来眉梢微挑,眼角弯弯,五官格外生动,很难得在他脸上出现的表情,有些顽皮。
“宋佳南,怎么说你呢,陪你买手机换新号码,你都不问我一下我的号码,现在我帮你存储起来了。还好,电话簿至今还是空白,你看,我第一次坐了沙发。”
回到家,她上网把QQ和MSN签名档换了,把自己的新手机号码挂了上去,很快就有方言晏给她电话,曾书忆一群人也给她留言,忽然那个“七月田间”的头像跳动了起来,她点开一看,一个同情的表情:“呵,最近丢手机的人不少啊。”
口气好像熟人似的,宋佳南笑笑,回过去:“是啊,快年底了,小偷也要储备年货了,这样我们支援一下人家过年,达到和谐社会标准。”
那边很长时间没有回,应该是忙什么去了,宋佳南拿手机把号码记录下来,想想还是觉得不保险,翻出一个小本子抄一遍,抄到席洛屿那里时愣了一下,除了手机还有家庭号码,甚至办公室号码都有,长长的一串。
说不上什么滋味,记忆中也有一个男孩子把自己手机、宿舍号码,甚至寝室同学的号码都告诉她,还笑着告诉她:“出了什么事情,记得要第一个告诉我。”叮嘱得不厌其烦。
宋佳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下笔望向窗外,冬天的黑夜好像来得很快,寒风吹打窗户啪啪作响,她忽然想起,大洋彼岸的冬天,究竟是怎么样漫长。
忽然一阵熟悉的敲门声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开门一看原来是宋瑞这个小丫头,好像放学才回来,宋佳南觉得奇怪:“嘿,没事就往我家跑,不是跟你妈矛盾又白热化了?”
“哪有、哪有啊,别整天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宋瑞把书包随意地丢在沙发上,就冲向宋佳南的卧室,拉了一张椅子就爬上去,宋佳南连忙问:“你干吗啊?抄家?”
宋瑞踮着脚,奋力地伸手去拽放在橱顶的箱子:“年前我把大堆的漫画书丢在这裏了,现在有同学跟我借,我得拿走啊。”
宋佳南无奈:“你这个小鬼,小心点,别摔下来。”
话音未落,宋瑞就抱了一个小箱子跳了下来,得意扬扬地笑,宋佳南好气又好笑:“你过来就是为了这几本漫画书啊,要是你妈晓得你现在还在看漫画,保管要气得骂你了。”
“哎呀,不给她看到不就可以了,只要佳南姐你不出卖我就可以了。”宋瑞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漫画书从箱子裏面拿出来,“咦,还有几本漫画去哪里了,我记得上次看到这个箱子比较空就直接丢进去了,原来裏面都是你的东西啊。”
宋佳南笑笑,转身欲走:“你要找自己慢慢找,我倒水喝去。”
唰唰的书页声,还有宋瑞蚊呐般的自言自语,却让宋佳南一阵眩晕。
“佳南姐,这个箱子裏面这么多信,人民大学,苏立,中山大学,许颜转宋忆文收。”
“这个宋忆文是谁啊,不会就是你吧!”
宋忆文是谁?是她,宋佳南,可是她又是谁呢?
她也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究竟是谁——是曾经的自己,那个为了在苏立面前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身份而杜撰出来的“宋忆文”的宋佳南,还是自己在过去无法自拔的时光中沉溺的又一个身份?她究竟是谁,那段日子中,她是谁?
是的,她不是宋佳南,因为苏立从来不知道她是谁,在那个男生的生命中,只有宋忆文这样一个身份曾经不留声色地路过,然后偏离,最后远走。
即使曾经和他那么近,她永远不能启齿的身份,不过是“宋佳南”这三个字。
可是为什么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为什么需要掩藏这样的身份。
翻页声又把她的思绪一下子又拉回了现实,年少时候竭力隐藏的心思被戳破,又羞又恼的感情一齐涌了上来,她一把把攥在宋瑞手里的信全都抢了过来。
宋瑞吓了一跳,立刻口无遮拦:“干吗啊,吓死人了,不就几封情信嘛。不过佳南姐你还真强,披个马甲跟人家写信,干吗不用QQ啊,难道是网恋?”
“宋瑞你能不能闭嘴,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我告诉你,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还有以后别把你的任何东西丢在我这裏,只要见到我就扔掉!”
“唉,我又怎么你了?”
“我心情不好,别跟我说话,东西找到了就赶快回家,不然我打电话告诉你妈!”
“走就走,谁怕谁啊!”
哐当一声,房门被狠狠地摔上,脚步声也慢慢地远去,整个屋子,仿佛就剩下了那么细微的呼吸声,还有艰难而又缓慢的心跳,慢慢凌迟自己所有敏锐的感觉。
那些雪白的纸片从手心滑落,跌在地板上,钢笔字迹有些褪色,可是好像还是昨天收到的一样,那些被自己小心封存的回忆,鬼魅一般地钻了出来。
很漂亮的草书,苏立的字迹,很熟悉,熟悉到刻意地模仿后竟然有了些许的相近。
“今天看到一篇写春秋,一篇讲中医名家。春秋写得诙谐搞怪,妙趣横生,久读不乏。名家写得细腻苦涩,跌宕起伏,不能放手。
“历史我读得很简单,过去喜欢读兵法,喜欢读人物传记。印象中留下来的人物大多来自春秋战国。乱世的人物来得多,来得英雄。读历史,让人担忧当下。心中朝慕混乱的时代,自由,开阔。说到最后,还是心底的英雄崇拜主义。
“或许当全世界都选择沉思的时候,才是时代的到来。
“读完了,忽然感受到这个离我们已经远去,或者从没有靠近过的天才是如此地真诚,却又那么的不真实。
“读了太多的文字,以至于只是识字却不能达理,以至于不能相信身外的一切。多么的矛盾。你觉得呢?
“还有,请你署上自己的真实名字。”
那天晚上宋佳南做了一个梦。
好像还是高中那个长长的楼梯上,有很多同学在追逐打闹,她抱着书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她不敢抬头看来往的人群,而苏立就走在她前面,她偷偷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段路很长很长,好似没有尽头,那些蓝白的校服在她面前晃啊闪的,她却看不清自己的样子,究竟是一个二十五岁干练精明的自己,还是十七岁时面目清秀的样子?
忽然前面的那个男生轻轻地转头,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叫什么?”
她努力地想发出声音,却无力,轻轻地睁开眼睛,发现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