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南,哪里受伤了?”
“膝盖,不小心摔了一个跟头。”她低下头看腿上的伤,还缠着纱布敷着药,“只是走路有些问题,医生说很快就会好了,只是伤到了皮肉而已。”
手机那头很久的沉默,死寂的沉默,隐隐的不安涌上宋佳南的心头,可是那边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去机场接你。”
她只好央求:“别生气,我错了。”
那边淡淡的笑声传来:“宋佳南,我没生气,只是这两个小时中我需要好好睡一觉,待会儿见。”
她在飞机上睡着了,梦里有五颜六色的光华,落在高中母校的小池塘里,片片睡莲悄然苏醒,粉|嫩的肌肤细纹流淌柔软的温情,眉眼疏淡的少年,精致的眼角微微地翘起来,他在看天,天边急速流动的浮云,用那么孤独的姿态看着天。
她想去喊他,喊他苏立,上前去叫他的名字,嘴还未张开,身子却仿佛生在柔软缠苦的沼泽,渐渐地下沉,青荇水泽缓缓地缠上她的身体,日光在眼前慢慢地泯灭,连同他的身影。
然后就惊醒了,一摸脸上都是汗水,睡在她旁边的同事嘴裏低吟什么,凑近了一听,都是“余震,快跑”之类的梦话,想来这是震后她们第一次毫无顾忌地放肆大睡。
惊魂甫定地下了飞机,腿脚走路不方便,同事帮她取了行李,还未走出大厅,就看见人群中那么显眼的那个人,毫无来由地心一颤,才后知后觉的害怕。
他的脸,落在薄薄光晕里,线条柔和,眼梢微微斜飞,睫毛下淡淡阴影。
熟悉到害怕触碰,在深深的恐惧面前,她一瞬间想到很多。
对爱的人的依恋,对失去爱的惶恐,紧紧地抓住了她。
苏立看上去如常,他对着她笑,流露浅浅的温柔,墨色的眼眸里星星散布纵横的血丝,宋佳南毫无预兆地眼泪就流下来,她哭起来那么汹涌,好似要流尽一辈子的眼泪。
“宋佳南,你走的这几天,我没有一天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我很怕。”
忽然身子被轻轻地抱住,力道不大,很小心,然后慢慢地,那股力量汇聚在她的臂弯间,仿佛在宣誓某种百年的承诺一样坚决。宋佳南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颤动,眼泪安安静静地在他的臂弯间倾泻。
“不过还好,你回来了。”
不管宋佳南怎么强调自己的膝盖只是小伤,最终还是被拉到医院重新检查了一遍,在医院门诊部的大厅里,长长的走廊里挂着各个科室的精英人才姓名牌。
骨科的主任、麻醉科的副主任都在医疗分队里见过,很熟悉的面孔,看到后来,急诊科的年轻帅气的小邱医生笑眯眯的照片印入眼帘。宋佳南唉了一声,贴近去看。
她指着照片跟苏立说:“这个医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跟他的前女友联系上,走之前居然忘记问他的联系方式了。”
“他前女友在灾区?”
“嗯,是啊,现在还联系不上。”
他皱了皱眉:“别想那么多了,也许很快就有消息了,我帮你打听下,不过说起来你在四川的时候怎么不接我电话,打一个电话给你就按掉一个。”
“我忙啊,不是帮忙运伤员,就是跟摄影师跑来跑去的。”
“说谎!”
她笑起来,细密的光华点点滴滴地绽放在眼底,哭过有些红肿的眼睛眯起来有些辣辣的疼:“怕自己软弱跟你哭诉,你知道那种生死之地,每天面对那样的情景,只想哭,但是不能哭,就只好忍着。”
“现在还想哭吗?”
“想。”蓦地眼角就湿润了,“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回去,是真的。”
晚上吃了饭,她再也没有力气了,精力和体力都透支到了极点,在车上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已经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里。
橘色的灯光从别屋透出来,苏立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中有些模糊,没来由地让人感到一阵温馨。
这裏大概就是他的家吧,宋佳南好奇地打量周围,素色的主调,简洁的设计,清爽的摆设,很符合苏立的性子。
床沿摆着一双女式拖鞋,她下床穿上,蹑手蹑脚地走到隔壁的房间,融融的灯光下,桌子上散落一些零散的纸张,刚想走近一探究竟,身后传来脚步声:“你醒了啊?”
“嗯,这是什么?”
他却急急地走过去把那些散落的纸收好,不小心却遗落了一张,轻轻地飘落在宋佳南的脚下,她低头捡起来一看,熟悉的字迹,淡蓝色的墨水,还有那么小心翼翼的折痕。这么多年的封存,纸质有些变样,泛黄。她有些讶然:“这些信……”
——“九月的广州,是一片炎热和繁杂。在这个陌生的学校,有一条很漫长的林阴大道,一直蜿蜒到宿舍区,可是那里不再是我熟悉的家乡的梧桐树,榕树和木棉树交替,绿色蔓延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今天走在这样的路上,忽然心中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于是我想到了你。你在做什么呢?你推荐的歌我一直都在听,我找到早年王菲唱的一首歌推荐给你——Do we really care——有时候我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能风轻云淡地看待生命的轨迹,我没有答案,你呢?”
“我的信?是我的信,你都留着?”
她笑起来,咬住嘴唇慢慢地笑起来,眼眶里点点滴滴地涌出越来越多的水渍,却固执地在眼眶外打转:“傻啊,现在拿出来看干什么?你煽不煽情啊?”
苏立从她手上抽出那封信,然后放在那叠信件里:“偶尔拿出来看看,你的呢,不会都扔了吧?”
“谁扔了啊,都好好地放在家里呢。”
“可是应该没有拿出来看过吧?”他淡淡地笑起来,用手上的纸敲了敲她的额头,“宋佳南,给我讲讲你的那些事情,好不好?”
室内的空调缓缓地转动着扇叶,冷气袅袅地吹来。
那些过往的画面,封存在脑海中的旧胶片,在夜深人静的午夜慢慢地回放,跟随时间的脚步,追逐那个青涩年华自己的背影,看客一样的潇洒,却留下一地的不舍。
冬日的阳光总是努力地穿透厚厚的云层,然后在古旧的庭院里洒下一地金色的尘埃,断了的尘缘不肯逝去,只好用最后的阴影记住曾经有过的轨迹。
她也是这样去记住一个人,一段时光,一生的年华。
“第一次看到你,是在学校车库里,不过只是你的背影,后来我一直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在食堂看到你,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个姿态?
“那时候我总是觉得你很孤单,你总是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看天,考试时候做完了也撑着额头看天。你听的音乐,我努力地去找;你看天,我也爱看;你数学那么好,我也努力地去学。”
苏立揽住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那你怎么能联系到我的?”
宋佳南笑了笑:“你们老师有你家的电话号码,我那时候头脑一热就抄了下来;还有那时候有人告诉我你是学校的BBS的版主,于是我就试探地去加了你了,没想到你真的有回应了。那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鼻子上被轻轻地刮了一下,他轻笑出声:“还好了,比那些跟我告白的女生好多了。”
“后来你和秦媛媛在一起了,我去了文科班就很少见到你,几乎是没再见过,高考完去取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才知道你去了人大,我们恰好一南一北。”
“那为什么上大学时又开始跟我联系了呢?”
“舍不得吧,心中的一个梦永远不能圆满,怎么也放不下。”
没有人知道初进大学的她度过了一段多么痛苦的岁月,炎躁的广州,潮湿的广州,那些人说的话听不懂,宿舍里三个女生讲粤语,永远没有她插话的余地。
她就像脱离母亲的雏鹰,在沙漠里踽踽独行,尚未会飞,就要面临如此的困境。
某一天晚上,炎热的六月,输入了曾经的QQ密码,却惊讶地发现那个头像居然是闪亮的。
就像是某个永恒的记号,在她心底,永远不曾远离。
“是你?”
“好久不见。”
她的生活,原本像一潭死水,这次毫无芥蒂的聊天好像是石头,敲开了一池的涟漪。
慌忙中,对着电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的话语闪现在屏幕上:“好久没有联系了,你现在在哪个学校?还好吗?”
几乎要被晃晃灯光灼出眼泪,她慢慢地回复:“是啊,我还好,你呢?”
于是就这样开始了新的联系,慢慢地得知他的MSN和其他联系方式,在网上一起看电影,一起听音乐,开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讲一些那年学校论坛上的风流人物,玩一些平凡有趣的小游戏。然后开始写信,搜索一些有趣的东西寄给他,有时候是陈奕迅的CD,有时候是几米的漫画,他每封必回,每每也会送给她一些珍贵的CD和书。
她试图用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和他联系,只是希望知道他最新的消息,还有他现在究竟快不快乐。
时间在回忆的洪流面前显得太过渺小,一年,两年,终于有一天他说:“我想见见你。”
可是她的一切的一切,除了学校是真实的,其他的全部是虚假的,她不是宋忆文,她不是中文系的,她只是顶着虚假光环小心翼翼地喜欢他那么多年的一个女孩子。
有些梦境,再甜美,都只是梦而已,当现实的蝴蝶降临在梦境的边缘,一室的花草开始枯萎凋零,她的梦也是如此,脆薄软弱,不堪一击。
那夜,她爬到学校古旧的老楼上,整整坐了一夜,想了一夜,那一夜,一个叫宋忆文的女孩子从此永远地消失。
那么骄傲的男孩子,她不敢想象她的欺骗对他来说会是怎么样的,她不敢乞求他的谅解倒不如主动地消失,那样也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的姿态会尚显完美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于是就这么断了联系,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却不知道那个影子,已经那么深,那么浓。
后来她曾经这样形容过苏立——我的前半生,好像是一幅由岁月年华刻在墙上的画,它的手微微地一错,一块美丽的片段掉落下来,再粘上去后,这块失而复得的美丽牢牢地依偎着我的生命,怎么也不会被剥离,这块瑰丽的碎片,名字就叫作苏立。
一个人的生命会因为的回忆而变得很长,也会变得很短。
当她再回首的时候,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小半生是怎么度过的,反倒是那些片段都有相同的脚注,都叫作暗恋。
记不得是怎么睡着的,好像她说了很多话,却不记得怎么从口中冒出来。她说她在广州的日子,说她读研时候严厉的老板,说段嘉辰,说席洛屿,她就是故意气他。
她还能记得墙壁上滴滴答答行走的钟声,她说话一向又急又快,而他的声音一直是淡淡的很平和,他说:“以后不准你跟他们出去吃饭,好好收收心。”
她不以为然,他细细地把玩她的头发:“他们都是对你有预谋的,男人口是心非的多了。”
她娇笑,问他:“你也对我有预谋?”
“那是当然!”他低低地笑起来,宋佳南就感到身子一轻,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的呼吸暖暖地在耳边,她不由得轻叫出声:“你……”
身子软软地着了床面,他的侧脸在灯光中有种让人迷蒙的透明感,淡淡的轮廓融在光影之中,她一时间竟然好像看到了那个的少年,多年未变。
“苏立?”
“嗯?”他的眼睛已经缓缓地闭上,长长的睫毛上一层金粉样的光华。
“你知不知道,我爱恋你,已经十一年了。”
不知不觉已然十余载,忘掉曾经种过的花,却不能重新出发,他在旧年华中,已经茁壮成一棵挺拔的树木。
早上醒来的时候,枕边已经没有那个人,眼前只有刺眼的光芒,流动的空气撞开窗帘的缝隙,落在床沿。
原来,天已经亮了。
她才惊觉原来是睡在别人的床上,连忙起来洗漱,却发现他在厨房裏面笨拙地忙碌着,桌子上摆放着简简单单的早餐。
温情慢慢随着阳光的舒展,在两人间涌动,也许各自心裏都有些话语不知道怎么表达。忽然,苏立抬起头看认真的看着她:“佳南,中午我家人想见见你,有时间一起去吃个饭吗?”
她有些意外,却是意料之中:“好,有时间的。”
他看见她小心地把滑落在额角的头发束在耳后,细微的动作间有些不自知的紧张,刚想宽慰,她眨眨眼笑笑:“是不是太快了?我还没有什么心理准备呢,有些害怕,真的。”
那样的家庭,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让他们接受,为的就是不给宋佳南增加任何压力。
手指悄悄地握住她的,坚定并且温暖:“没事,有我在,不用担心。”
中午的时候,是在金碧皇朝见到了他们一家。
苏立的爸爸是经常可以在电视里看到的,甚至宋佳南在读研究生时候参加的某次会议上还专访过他。那时候她第一次参加那么大的场面,说话时候字句都有些打颤,难得苏省长笑呵呵地安慰她:“你慢慢说,不要急。”
他居然还对宋佳南有印象,看到她时候明显愣了一下:“原来是这个小记者,哈哈,现在看上去比以前干练多了。”
连苏瑾都很惊讶,却听到苏爸爸说:“挺好的,挺好的,几年前采访过我,几年后是我儿子的女朋友,有缘啊。”
一下子,那种凝重而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苏妈妈脸上表情顿时也缓和了很多。
“是啊,等佳南做了你家儿媳之后,天天就可以在家给你做专访了。”苏瑾倒了杯茶,自顾自地啜了起来,“宋佳南刚从四川做地震报道回来,唉?佳南,那边现场怎么样?”
“比电视里报道的惨烈多了。”她微微的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苏瑾连忙摆摆手:“好了,不谈这个,苏立,你还有什么话说?”
苏立笑笑,眉眼间依然是那副淡然的神态:“我跟宋佳南认识很久了,彼此都太了解了,这次她去灾区报道,我想了很多,决定想快点把终身大事定下来,所以请爸爸妈妈祝福我们。”
连宋佳南都是手微微的一抖,差点溅出两滴水。她以为那条短信,不过是触景生情的心血来潮。
苏妈妈一脸严肃地看着苏立和她。宋佳南只觉得无形的压力就这样仄逼过来,而垂在桌子底下的手悄悄地握着她的。苏瑾微微笑地调侃:“你也不先问问我这个做姐姐的祝不祝福你们?”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衝着苏爸爸笑道:“爸,我觉得挺好的,人家女孩子不嫌弃我这个毫无情趣的弟弟,我们还要求什么?”
宋佳南虽然觉得苏瑾讲话毫无遮拦,但是处处维护她,不由得投去感激的一瞥。
苏爸爸也笑:“我本来就没什么反对的,婚姻大事,还是子女自己,父母的意见只是参考。”然后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着一旁一直不作声的苏妈妈问道,“是吧?”
既然一家之主都发话了,苏妈妈也没什么可说的:“你们自己拿主意,我管不着了。”
这顿饭吃得有些不太自在,但是好歹苏立家里并不反对,宋佳南即使心有疑问,也不好表示什么。
吃完饭苏立送她回报社,刚转动了车钥匙,却又停下来,他认真的看着她,“宋佳南,你知道我妈妈确实有些……一时间不太能接受,不过你表现得很好,爸爸很喜欢你。”
她不知道怎么搭话,只是笑笑,他继续说道:“反正我们以后也不需要跟他们一起生活,所以你不要想太多。”
“苏立,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你花了好些时间去劝说你家人接受我?”
他微微一愣,随即笑出来:“没有,苏瑾一直就是接受的。我妈,你知道那个脾气的。我爸太忙了,估计吃饭之前都喊不全你的名字。”
看着他的笑容,心底那些惶恐终于放下,轻轻地靠着柔软的座椅,她认真地说:“苏立,明天去见我爸爸妈妈吧,我想,他们应该会很喜欢你的,真的。”
果然在宋佳南家,气氛就好多了,虽然宋妈妈和宋爸爸一时间还不太能接受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上门”女婿,但是从他们俩人眉眼之间的互动里已经看出苗头,顺水推舟也就皆大欢喜了。
他待到很晚才回去,那时候天已经大黑,小区旁边就是一条废弃的运河,时逢五月,岸边的杨柳冒出青青的枝丫,温柔地依偎在水面旁。
他们手牵手安安静静地走着,时不时说些趣闻轶事。
墨蓝色的天空中,一群鸽子飞过,忽闪之间,苏立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她。那么认真的眼神,仿似海面平静的天空,专注得让人无所遁形,她躲闪不及,好像是第一眼在食堂里看到他那样,竟然怔住了。
暖暖的橘色的路灯光,在手间晃动,她只觉得有一束光芒格处炫目,抬起手来,赫然一枚小巧的钻石戒指套在无名指间。
还有冰凉的触感,他手心裏滚烫的温度。
她不敢看着他,只觉得手指上的戒指箍得有些紧了,伸手想弄松一点,可是轻轻地一转动,那颗钻石的光泽如水色一般在眼前荡漾,如她眼睛里飘荡的神彩,和落在他眼睛里的温柔。
“很想用这样的承诺去承诺一辈子,宋佳南,你愿意吗?”
她开怀地笑起来,没有眼泪,看着他,闭起眼睛又睁开,好像一场梦。擦肩而过的美丽,那个青涩的年华中,一眼就注定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