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的爱,为什么也如同幼儿园里的游戏,转眼就天翻地覆?
他抬起头来,望着窗户发呆。他相信,她再不会回来了,因为那孩子是无法找到的,城里不育不孕的男女很多,人贩子也很多,大医院门口的弃婴,只要不是残疾怪物,立刻就会被拾走。
天已经黑下来,城市的灯火立刻将他所能见的一小片天空照亮了。是的,阿哈再不会回来了,她将在寻子的漫漫长途中。屋子里再不会有人来了,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装进一个印着某旅行社广告的简易旅行袋里,最后看了一遍这空空如洗的房间,准备立刻转身离去。房间的采光本来就不好,此时更是梦影昏昏,洗手间的灯光流淌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有些恋恋不舍的味道,无力又深情,呼唤他的怜悯和驻足。他越加伤感,不忍再看。
他特意将那灯光留着,或许她会回来,她是害怕孤独的,一个人的时候尤其害怕黑暗,他给她些光亮,更要她领略这催人心碎的感伤!
阿哈一直没有回去。她再次变成了尘埃,在这城市里飘浮。
她将一切忘记了,忘记了阿新,忘记了颜如卿,忘记了王鹰,忘记了南明河、贵州饭店、冬夜的篝火,忘记了吹泡泡的孩子、半明半暗的出租屋。她只记得她家乡的事情,只记得她有一个美丽的男孩名字叫可娃,他在浅蓝的夜光里听她唱歌,对她微笑并发出“呵呵”的声音。他的鼻子高高,眼睛象黑珍珠,嘴巴象小小的花瓣,又象阿哈湖中在月夜里对人发出呼唤的鱼。他的头发黑而卷曲,如同柔嫩的丝绸。他是她的小精灵,是她生命中的生命。看不见她,他一定会哭泣;如果没有及时给他喝水,他上翘的小小的上唇就会出现小水泡。她相信他一直在呼唤她,在对她说话,虽然他还没有语言,但他一定正在学习她的语言并从心灵里对她发出呼唤……她低下头,更贴他近些,想听他小心灵里发出的声音,他只会说“哦、哦”, 一个婴儿的语言,如同夜晚的水流,如同水中的鱼的语言。
她不知在什么地方得到一个漂亮的毛公仔,每当她在公园的石椅上、在荫凉的地下人行隧道休息的时候,她就将那公仔紧紧的抱在怀中,对它反复亲吻,低声细语。而有时候,她又仿佛十分清醒,知道这只是一个毛公仔,并非她的可儿,她会十分惊慌,跳将起来,迅速往前奔跑。她跑着,跑着,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说:“好宝宝,不要哭,妈妈走开了,现在正赶回去,去你那儿,你乖,你等着……”
她还穿着离开出租屋时的那套睡衣,脚上是软底拖鞋。大概是以前在酒吧里工作到凌晨的生物节律还保持着,白天她可能会因为疲惫而在某个公园的树荫下睡熟了,夜晚她却十分的清醒,在城市的街头梭巡。
她经常在学校和医院门口、以及地下铁里出现。
她很安静,如同一个正在去超市或菜市场的普通家庭主妇,所以并不引人注意。她的头发一点不凌乱,脸孔也很干净,素洁美丽。
她走在人行道边上,低着头,脚步很轻,怕踩死小小的虫子们。它们的翅膀是透明的,很容易破碎,一旦破碎了,就无法去到空气的游丝当中,无法追逐阳光的移动,而只能在树根下爬行。
其实,道路很洁净,并没有小虫子,虫子是她儿时的记忆里才有的。她童年的世界,云贵高原的所有动物和植物和孩子们和谐共处,是彼此难忘的朋友。记得蚂蚁和金龟子总在夏天的路上跑,绿蜻蜓个特别大,在田野和树林上空飞;黄蜻蜓总是成群结队地在土司大院和晒谷场上出现,如同黄色的云;灰蜻蜓比较少见,一般来说只有那些野男孩才能捉到;红蜻蜓是阿哈的朋友,它们如同一群美少女,背负着透明的翅膀,总在雨后歇落在阁楼的栏杆上。她会长久地看它们的游戏,所有的虫子和蜻蜓们,有时候她觉得它们比人类更美丽。
她走在城市的道路上,脚步轻捷,富于弹性,因为她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在自然的怀抱里奔跑和游荡的时光。
她一直往前走,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城市的道路处处回旋,峰回路转,她常常刚离开一个地方又回到同一个地方。
偶尔,当她横穿过车流汹涌12车道的交通主线时,所有的车都在刹那间警觉地减速,几辆的士险些追尾,一些司机愤怒地摁响了喇叭,火热的太阳底下顿时掀起一片令城市不安的嘈杂声。她浑然不觉,轻捷地跳跃着过去了,如同与羊群失散了的孤独而勇敢的羚羊。
然后她再次回到人行道上。
她走过橡树下,橡树掉下几片叶子。橡树的叶子又大又厚实,她将它们一张张拣起来,拿在手里反复的看,非常喜欢。小时候,母亲伶俐曾经教她用绣花针在树叶上刺各种美丽的图案,她常常整天着迷于到处去找漂亮又结实的树叶。她走过榕树下,树身上披挂的浓密的气根象布摩的胡须一般,她跳起来去抓,没抓着。此外,她还看见了许多在云贵高原上没有见过的植物,它们生机勃勃,努力呼吸空气和阳光。红色的木棉花象一群红色的鸟儿歇落在树枝上,在丽日蓝天下是多么的鲜艳夺目;粉色的紫荆花不分季节地开了又谢,谢完又开;油绿绿的榕树怀抱着寂静透明的空气,永远和谐安详。无论什么植物都让她感到亲近。
有时候,她仰面朝天在人行道上行走,人们避让然后纷纷回头朝她张望,但她似乎对万事万物视而不见。她行动规矩,无声无息,不会伤害任何人。
有时候,她又自顾自地唱歌。她的嗓音很特别,很好听,没事的路人听见她唱歌,就将她围住,把钱塞到她的衣袋里,结果引来了一群流浪儿童,他们常常跟在她身后,看见有人给她钱就将她围住,她微笑着,将那些零碎的纸币硬币分给每一个孩子,他们雀跃着散开。
你可看见一个小男孩男孩男孩,
他在城市里到处徘徊徘徊。
从这里走过去那里走过来,
你可看见一个小男孩男孩男孩……
你可看见一个小姑娘姑娘姑娘,
她在城市里到处彷徨彷徨。
她在这里彷徨有在那里流浪,
你可看见一个小姑娘姑娘姑娘……
伦敦桥正在塌陷,
在塌陷,在塌陷,
伦敦桥正在塌陷,
美丽的夫人!
口袋装满金和银,
金和银,金和银,
口袋装满金和银,
美丽的夫人!
夫人晚安,
夫人晚安,
夫人晚安,
我们将离开你。
我们快乐去远航,
去远航,去远航,
我们快乐去远航,
去遥远的地方……
她一开始唱,就很难有结束的时候。她的歌声如同这个季节多汁的水果,在树枝间、隧道口、广场上闪光,如同晶莹清凉的水珠在树荫和微风里流淌。她一路吸引着所有人。显然,她和地下隧道里那些弹着吉他唱歌、脚下放着大纸盒的流浪歌手不是一回事,她没有讨要的意思。但如果她站住了唱歌,不管她是看着天空还是看着地上、或者就是看着某处的景色,总会有人将一些零钞票放进她的衣袋里。路过某家快餐店的时候,她掏出衣袋里的钱递过去,人家就递一个装满了饭菜的白色餐盒给她。
她不唱歌的时候,口里嘀嘀咕咕,是念叨着孩子的名字,目光四处张望寻找。她喜欢去医院,那地方似曾相识,在她的记忆里陌生又熟悉。她看见每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都对她们微笑,她记得她们送牛奶给她让她喂可娃。可是她们太匆忙了,连目光也来不及在她的脸上停留。她唱起歌来,她记得她们听见她唱歌就会微笑,并轻轻鼓掌。可是她们太匆忙了,只听见远处别的医生和病人的呼唤。
她不知疲倦整天在医院门口徘徊,看见有人抱了孩子进出她就一定要上去看个清楚,孩子的父母哇哇大叫,直到保安来将她赶走。
她曾经被一个收容车拉走,但是车在某个红灯路口停下来的时候,她迅速地逃走了,其动作之快,四肢的灵巧轻盈,正如美国电影里的猫女。
她爱去人多的地方,并且跟踪那些推婴儿车的妇女。
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嗅觉,靠着感觉和嗅觉寻找她的孩子。
她始终坚信他小小的灵魂和她的沟通,他只是如同一粒更小的尘埃,在这个明亮的城市里迷失了,他睁着那黑珍珠一般的眸子,在等待着她。她要从亿万颗尘埃中将他找到,在不断希释又不断聚浓的百千种城市芜杂的气味中,将他淡淡的纯纯的苹果香嗅出来,在千百万张脆弱的面孔中,找出他小小娇嫩的脸孔……(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