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夫早就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东方非来回摸着扇柄,轻滑地开口道:
“平常京师治安就是如此吗?我就说,一入夜怎么静成这样,原来是有抢匪横行啊。”
“公子,虽然我们是抢匪,但也是讲义气的。我们不会强逼你出轿,只要你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丢出来,立刻放你走。”
东方非镇定那为首的青年,笑道:“我身无分文,怎么给钱呢?”
“胡说八道!七哥,我真的看见他从一间很豪华的府邸走出来,他穿的衣服够咱们活一个月了!我没见过他,他一定不住在京师,怎么会出门不带盘缠呢——”
“住口!”叫七哥的青年喝道,阻止手下继续泄露他们长居京师的事实,他咬咬牙,说道:“公子,钱财是身外之物,不要逼我们动手,你我都没好处的。”
东方非愉悦笑道:
“小兄弟,没有人告诉你,那间豪华的府邸是谁的吗?我打户部尚书那儿出来,你敢抢,那就是死路一条了。”
“户部尚书?”叫七哥的青年呆了呆,立刻瞪向手下,低声问:“他真是从官大人的府里出来的?”
“我、我记得是一间灯火通明的宅子,七哥,我没瞧见有人穿官服啊……”
东方非轻笑:“小兄弟,本官用人有三个原则,一是好人不用,二是蠢人不用,三是凡敢坏我事的人。现在本官就可以预言,你将来必定死在你愚蠢的手下。”
“你……你也是官?”程七震惊问道。
“如假包换。不只如此,本官上轿前还瞧见角落有个少年直盯着我,那少年就是你的同伴吧?”
程七一听他是官,本要立刻撤退,后来一听他已经跟手下打过照面,当机立断喝道:“把他拖出来带走!”
东方非双眸遽亮,等着轿帘被掀起。他会被带到哪儿去呢?明天他不在朝堂不在内阁,有多少人会惊慌?有多少人会私下解决他?
一只粗手扯住轿帘,正要掀起的当口,夜风传来若有似无的低吟——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唔,君不见什么呢?三更半夜的,要真见了,肯定是见鬼了,果然连家便宜的面店都没有开啊……”清亮如风的嗓音飘散在冷冷的夜街上,显得十分突兀又诡异。
“七哥,那是鬼么?”
“住嘴!”
东方非不惊不慌,在轿内支手托腮,迎接意外中的一段小插曲。少年的身影由远而近,像还没有发现街头这一端发生了抢案。
他为官多年,了解人性至深。这黄毛小子一看抢案,必定反身就逃,就是不知道这叫七哥的敢不敢痛下杀手了。
透过轿帘,他瞧见那少年身形顿时停住,直勾勾地望向这裏。他哼笑一声,等着看少年落荒而逃的美景。
“干什么你们?”那少年大叫,竟直奔而来。“京师里胆敢抢劫!”
东方非眼微眯,惊喜地坐直起来。
原来这少年,是个有正义感的傻子!
“你停步!”程七立刻喝住:“敢再走前一步,休怪我不留情了!”
“你们七个人敢在京师内作乱,是本地人?”少年确定轿内人尚未受到伤害,他才怒道:“这就是皇朝盛世吗?五军都督在做什么?任由你们在城内行抢?”
“哼,盛世?”程七冷笑,内心虽不情愿,仍是亮了长刀。“真有盛世,你也不会死在这种地方了。”
少年瞪着程七,沉声问:“你杀过人了?”
“没杀过不表示你不会是第一个人。”程七冷静地说,心跳加快,手心发汗。
少年沉默地扫过眼前纷纷抽刀的抢匪,有的人连刀子还拿得不稳,有的则是明显打起颤来。
轿内的东方非则是兴致勃勃地注视接下来的发展,完全没有要出去帮忙的打算。通常有正义感的人,到最后只是死路一条而已,他还没亲眼见过有人被乱刀砍死,正好,看场生死斗当是祝贺他生辰吧。
带着期待的微笑忽然僵住,东方非看见始料未及的景象——
少年奔到附近的大户人家面前,不像在逃难,东方非还来不及思考少年这做法有何意义,就见大户人家两旁的石敢当浮在半空中。
顿时,众人抽气不断。
这是什么妖术?东方非微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异象。这少年是巫觋?
“真要打吗?要不要试试?”少年认真地问。
“退!”程七咬牙道,确保手下全部撤逃后,才迅速消失在夜里。
少年凝重地望着他们消失的街头,也没有要追的打算,过了会儿才上前问道:“兄台,你还好吧?”
“……还好。”东方非确认石敢当已归位,再看向那模糊的少年身影……方才他到底是用什么异术移动石敢当的?
“没有想到,连京师内都有这种事发生。”少年微恼。
东方非暗笑他的沮丧,道:“听小公子语气,是刚来京师?”
“是啊,我今天才到的。”少年朝轿子抱拳笑道:“兄台,既然这附近不平静,我送你回去吧。”
东方非哼了一声,道:
“你以为那些人会回头再抢吗?他们是本地居民,平常混进市井之间,谁也不知道他们就是抢匪。一定是有京师富豪遇见他们,就吓得屁滚尿流,乖乖奉上财物。要我说,除了为首的头儿还有点胆外,其它全是乌合之众……”语气忽地顿住,发觉这一身月白衣裤的少年,正灼灼注视着自己。
“兄台,你冷静又聪明,跟我家一郎哥挺像的呢。”少年又惊又喜地笑着。
“一郎哥?”
“是啊,我一郎哥是世上最聪明的人,说是诸葛再世他也当之无愧。”少年语气充满羡慕。“你跟他,都能在短短眨眼间看穿对方,不像我……”他摇摇头,暗自扮了个鬼脸。
东方非不知该称谢少年间接赞美他为孔明再世,还是该恼他竟把他跟不知是谁的家伙相比。
“兄台,反正你也没损失,不如回家睡个觉,明天醒来忘光光。”少年建议。
“你是说,放了他们?妇人之仁。”驳斥归驳斥,轿内的黑眸却亮得可疑。“你以为放他们一马,他们就能改过自新?”哪儿来的小蠢蛋?既蠢又正直,让他浑身兴奋起来。
“其实他们也……”
“小公子该担心的是自己。你已经看见他们的长相,如果你有心要揪他们出来是轻而易举,那群抢匪就算胆子再小,为了保住自己也会先杀了你灭口。这样吧,为免京师再有强盗横行,你去举报再加点贿银——”
少年一怔,问道:“要贿银做什么?”
嘴角微扬,他诡笑道:“自然是请上头的官员为你处理,保你性命。小公子,你不会还天真地以为,上头的官员会因为你的举报而认真做事吧?”
“是兄台将官场想得太黑了。”少年皱眉,而后舒笑道:“即使有贪污之辈,但十个官里总有五、六个是好官。”
这少年看来还不算太天真,这样玩起来才过瘾。“小公子,你暂住在哪儿?不如明天你跟我一块去举报,我们来赌赌,看看承办的官员是十个裡的哪一个。”举报之后,他要让五军都督放纵这区的罪犯,要让这小家伙看看什么叫官啊。
“不必了。”少年笑道:“我就是官了,这事交给我处理就好。”
东方非神色愕然,注视着少年发育不良的身子,质疑问道:“你是官?”
“是啊,今天才到京师来报到,明天就要上任啦。”少年爽朗地说。
“你今年几岁?”什么时候连毛头小伙子都能混到官位了?
“……我今年二十出头。”少年的小脸微晕,明显可见心虚。
“二十出头?”今晚连连错愕,全是拜这少年之赐。看少年身形又矮又瘦,虽然隔着轿帘看不清楚容貌,但总觉他年纪应该过小。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官?怎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小兄弟,今天是我生辰,我请你吃个夜消,当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不不不。”少年笑着推辞:“既然我是京师官员,当然不能接受兄台的报答。不过,真巧,今天也是我生辰呢。”开心地说。
“……果然巧,太巧了。”东方非锁住少年的身影,问道:“小公子何姓?”
“在下姓阮。”
“阮?”就算今晚再有意外,他也不会再有惊讶了。他噙着残忍的笑:“我认识的阮姓人,个个充满正义感,宁愿让骨子充满正气也不肯低头折腰,这种人不多见了啊。”
少年哈哈一笑,声音干净而悦耳:“阮姓跟一般百姓没有什么不同,我有的,旁人也会有。”他看看尽黑的天色。既然只有他一个人目睹了抢匪的尊容,那他继续留下来,对轿内的人也不好。他抱拳笑道:“兄台,你回府小心了,这桩抢案就交给我负责,半年之内我一定解决。”语毕,他搔了搔头发,缓缓踱步离开这条夜街。
一开始,少年像在想着如何解决,后来愈走愈远时,他又开始背起诗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明明是我生辰,为什么我还得背完它才有饭吃?一郎哥,你别太严啊……”
东方非立刻掀帘出轿,注视着少年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街头。
“姓阮吗……哼,一个阮卧秋,一个阮东潜,如今又来一个姓阮的,难道姓阮的,全跟其它人不一样?到了我手里,总会一样的,没个例外。”东方非暗声道。
但在此之前,总要搞清楚一个小小的少年到底是有何本事,能让石敢当飘浮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