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逊将酒壶提了过来。
长歌安静地——看着他。
苏逊忽然觉得胸口仿佛有什么在不停地跳着,有什么在不停地涌动着,有什么在不停地针一样地扎着他的心扉。
他仰头猛喝了一口酒,然后又一下子低下头去,就这样嘴裏依稀残存着浓烈的酒味——狠狠地吻住长歌的唇。
长歌的唇柔软得就仿佛是夏天裏荷花的花瓣,带着些许清凉的香甜。一时间天地仿佛荒芜,但苏逊还是忍不住更深地吻下去。此时的长歌在他的怀中,就像是一块触手可得的美玉。
只是苏逊忽然停了下来。
他盯着长歌绯红的脸颊,问道:“你为什么会来?”
“我……想你。”
长歌的脸颊上依旧还带着甜美醉人的微赧,眼睛亮得像夜空中最美最璀璨的星辰。她知道,这样的借口说了太多次可能就觉得没有意思了。只是,她确实——
“很想你。”
苏逊一下子将长歌扑倒在地。地上凌乱的碎石子咯得长歌生疼,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盯着苏逊,只这一刹那,她只想把眼前的这张容颜烙印入心,永不遗忘。
苏逊的心口发紧。
眼前的长歌尽管发丝凌乱,风尘仆仆,可是苏逊却觉得,长歌从来没有这样美丽过。
于是他又缓缓地、温柔地……吻了下去。
他的指尖抓住的是长歌滑腻的发,他的唇吻着的是长歌甜蜜的唇,他紧紧拥抱着的是长歌温热的身体。只是,究竟还有些什么没有抓住呢?
在鼻尖缭绕着的胭脂味缠绵着流连,最后湮灭。
<p/><h3>煮酒无味,饮者为谁</h3>
那之后,苏逊并没有再追问长歌为什么会来,反而给长歌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来掩饰身份——朝廷派来的传令官。
同样的,长歌也没有问苏逊——在她赶来军营之前的那五天,不,也许比五天还要长,他到底去了哪里?
两个人仿佛是养成了良好的默契,害怕踏出那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苏逊在帐中紧锁眉头。
眼前的地势他虽已有了大概的了解,可是究竟如何下兵,还是举棋不定。
长歌看了一眼,只道:“与其犹豫不定,倒不如拼死一战。”
苏逊颦了眉头,深思半晌:“在何处一战?”
长歌笑:“你不是早已有了主意吗?”纤纤素指随手一指,便指向了马口坡,“这裏好了。”
苏逊看着长歌。眼前女子的笑容仿佛是花,却又是沾着毒的花,让他忍不住沉沦。
于是抚掌大笑。
半个时辰后,便有一队万人兵马攻向马口坡。
又过三日,马口坡便有捷报传来。
晚上帐中,长歌煮了一壶暖酒端进来。小巧的酒壶握在手心,有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感觉,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
苏逊看见长歌,不由得微笑:“这一仗正是靠你了,多谢。”
长歌莞然:“谢什么,我还等着你早些回韶都娶我呢。”言罢,将那酒壶置在案上。长歌的眼睛明亮得宛如暗夜里的星辰,只是颊边却有一抹擦不去的微赧,嫣红一如三月桃花。
“要吗?”
苏逊握住了长歌的手,细嗅她身上那种淡淡的胭脂味。
“要……长歌……我要你——一直陪我。”
“这样,就好……”
只是还未来得及陪苏逊更长的时间。
上次传到韶都的信鸽就又飞了回来。
<small>帝病危,望速回。</small>
<small class="right">桓瑜</small>
待到长歌跪在昭阳殿前时,她的面色仿佛是雪白,又仿佛是无所动容。
濯颜从昭阳殿里走了出来,面有难色地看了看长歌:“父皇……父皇说,让你在殿外,先不要进去……”
长歌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
是的,她明白。既然她恨了他那么久,连父女之间的感情都吝于给予,那么事到如今,她一点也不介意换个位置。
憎恨了那么久,现在,不妨去做一个被人憎恨着的人……
长歌淡淡地想。
可以被那个人这样地憎恨着,以至于连死都不愿意再见一面。这样的感觉,不是说不好,也不能说好。
母后死前的那一幕,事到如今,仍旧深深地刻在记忆深处。红透的纱幔遮住她苍白得近乎全无血色的脸,只剩一双眼睛里还残余着些许期盼的波痕。
只是,哪怕是被恨着的,他可以记着我……我也满足了……
长歌闭了闭眼。
所以说,没有别的,她只是代替那个被遗忘的人,让他——憎恨着。
及至深夜,桓瑜方从昭阳殿里走了出来。看见长歌跪在地上,不由得长叹一声:
“长歌,你进去吧!父皇说,想见你。”
深沉的夜色中,宫中仍旧是灯火通明到刺疼人眼。
只是桓瑜望向长歌的时候,却从长歌的眼里看到了寒冷的星芒。
<p/><h3>英雄无悔,美人无泪</h3>
事后,桓瑜问长歌:“父皇当时和你说了些什么?”
长歌沉默。
桓瑜便说:“其实那日,你刚回来的时候,父皇方吐了血,而且一直不停。他怕你担心,才没让你进去的。等到入夜时候停了些,才敢让你进。”
桓瑜顿了顿,又道:“其实他最后一刻……是在想着你。你不应该再怪他了。”
而长歌,自始至终,都是无言无语地沉默着。
苏逊在三个月之后凯旋而归。
算上闻戚临的三万大军,苏逊所带领的八万大军中,仅仅伤亡了不到一万士兵,便征讨了晋国的都城,可谓是兵不血刃的一仗。
顿时满朝欢腾。
除了长歌。
那一日,长歌站在城门口,望着穿着铠甲的苏逊。她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苏逊。在她的印象中,苏逊一向是白衣翩翩的风流少年,但如今眼前的苏逊却有了一种比刀刃更加令人心惊胆战的锋利——这种感觉,去晋都见他时都没有。
只是却在欢迎他归来的典礼上蓦地冒了出来。
苏逊笑着看她:“长歌,我回来了。”
长歌不动声色,眼神中渐渐流露出一种绝望。
她轻轻地说:“瑾郎,你说过,你回来——要娶我的。”
苏逊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很快的,又将犹豫的神情抹了开去。
“是,长歌,一个月之后——我娶你。”
只是她……似乎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以前闺阁无聊的时候,往往觉得一个月不过是流年似水,眨眨眼便过去了。不过现在再看,竟像是隔着沧海,永远也触及不到了。
因为第二日,苏逊就起兵谋反了。
先帝驾崩不久,新帝根基不稳。更何况苏逊如今备受称赞,手握兵权!
一切都仿佛是上天写好了的。
当苏逊的叛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入了朝殿的时候,当身着青甲的士兵粗鲁地推开蒹葭宫的宫门的时候,当整个韶都只于一瞬便陷入了百年未有过的浩劫之中的时候,长歌只是安静地咬断刚刚绣好鸳鸯的绣线,然后又信手用剪刀将白色的绸面剪开。
完了就完了,碎了就碎了,散了就散了。
长歌从来就没有这样——平静过。
平静到,近乎死亡。
当所有的皇族都被砍杀了的时候,长歌却似乎是一个例外。
她被带进一间雅致的小阁。阁里的摆设一如蒹葭,经年久远。连长歌有时都怀疑,是不是一切真的没有发生过?是不是一切真的岁月静好?是不是连瑾郎……都还是当初的那个模样?
明明知道不可能……
可是居然还是这样地奢望。
所以,当苏逊从门扉缓步走入的时候,长歌才会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才会依然微微地蓄了些笑意,柔声向他道:“你来了,瑾郎。”
苏逊的眼底深如潭底:“长歌。”
长歌道:“我一直在想,你会什么时候来。没想到,我还是输了。”
“我跟自己打赌——我赌,你不会来。”
“瑾郎,你真是让我……输得一塌糊涂。”
苏逊没有言语,只是盯着长歌,半晌道:“下个月……我要娶你。”
“你要娶便娶。”长歌笑答道,“我不嫁便是。”
“你不嫁便不嫁。”苏逊反唇相讥,“我定要娶。”
长歌瞥了苏逊一眼,仿佛不在意:“你知不知道,瑾郎?我以为我恨父皇恨了一辈子,结果到最后,他却是最爱我的一个;我爱你爱了好像是一辈子,结果现在才发现,其实——我要用一辈子去恨你。”
那一日,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如当初跪在母后床前一样跪坐在那个人的榻前。更没有想到,那个人会牵了自己的手,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要小心保重。这一切的没有想到,就仿佛现在一样。长歌没有想到——居然连瑾郎,也会负了她。
那个人让她小心,她没想到要小心的居然是瑾郎。更没有料到,那个人所说的一切仿佛一语成谶,到了今天,所有的一切皆如他所言,有条不紊地发生着。
长歌莞然一笑,道:
“真是世事无常……不是吗?”
苏逊的眼底宛如陈墨:“其实世事无常的那些东西……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吗?”
长歌盯着苏逊。
“大概先皇和你说了吧……我其实是晋国人。”苏逊轻笑了一声,“其实连我自己,也是在去过晋都之后才知道——我居然不是韶国人。”
“世事无常……只是长歌,你真的明白吗?”
在出征前,苏逊其实就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只是一直未曾在意。
直到去晋都刺探的时候,才看见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有着和他近乎一样的容颜。在见到他的一刹那,苏逊的脑中近乎是一片空白。
他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不敢想——
他只是想要逃走。
只是还是被他发现了。
那个男人似乎亦是很惊奇,不过他只怔了刹那,便大笑了起来,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原来是他。”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么一颗棋子,当即便赏了他黄金千两,宅府一座,以及无数美女。苏逊起初只是惊诧,但是后来那个男人却说:
“我可以给你,所有那个人所不能给予你的——只要你愿意。”
苏逊开始犹豫了。
当后来他看见一个舞|女深黑的瞳,雪色的衣,他忽然就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长歌,想起了那一夜她穿着雪色的衣裙坐在车厢中,依偎在他的怀里。
他想起——他说过他要拿晋国作聘礼,来娶她。
但如果,是拿比晋国还要大的天下呢?
他迟疑了。
那男人只是大笑,道:“你要回去继续做你的臣子?我晋王的儿子可没有这么不争气!”
于是,权利,利益,金钱,以及——她。
让他开始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设下了局。
长歌微微地沉默了。
只是她虽然沉默着,深黑的瞳眸却依然紧紧地盯着苏逊不放。
“我知道。”
长歌道。
“我知道了一切。所有的事情,那个被称作是我父皇的男人都告诉了我。我也明白,世事无常……不过是借口。”
长歌忽地凄然一笑。
“瑾郎,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临走之前,我问你,你听的是什么曲子,你告诉我说是阮青玉的《长恨歌》。我一直想,等你回来,我就陪你再去看。只是我现在没有这个机会了……”
“你有!”苏逊忽然叫道,深沉的眼底掀起了惊天一般的波澜,“长歌……我一直在等你……只要你不介意,你会是我的——后。”
“可是,我介意。”
此时的长歌平静得仿佛是暴雨后的海面。一切都过去了,一切明明没有留下痕迹——可是,却怎样都无法再回去了。
长歌想要笑,可是唇角刚一抽动就落下了泪:“瑾郎,你杀了桓瑜,杀了濯颜,杀了我所有的亲人……这些,我都可以为了你而忘记。只是,你回答我,你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长歌的眼底藏着无可改变的执着。
“只要你说你肯不要这天下,我便——嫁你。”
<p/><h3>谁悔英明,谁待天涯</h3>
初春的时候,雪便都化了。潺潺的,流成透明的溪水,划过还犹显青黄的草地,宛如一条桓长且晶莹透明的帛带。
没有想到,春天居然就这样到了。
有时候濯颜也会问她:“你真的不会恨他?”
长歌只是笑。
爱是爱,恨是恨,只是人生如此短暂,已经由不得她再折腾了。
长歌只能说:“我想他手下留情,至少还留下你,我已经满足了。”
濯颜每每听到此时,只能长叹一声,然后从长歌怀里接过还不到一岁的谨瑛,抱在怀里,似乎无限爱怜。也是,多少贪嗔怨恨都走过来了。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濯颜也会想,事已至此,再让她或长歌去谈什么报仇,也不过是枉送性命。倒不如苟延残喘着留着条命,照顾眼前的谨瑛。
濯颜有时候还会问:“你说他会不会回来和你一起当一对神仙眷侣?”
长歌此时便是真的静默了,久久不回答。
也许就在此时,也许就在下一刻。
春雪已经破了。
还有什么是等不了的?
一切安静得仿佛隔世。
长歌倚在门扉上,看门外春雪乍破,想,也许就在睁眼的下一瞬,他已在门外久候。
“呜呜,哇——”
无法抑制的悲伤,压得胸腔炸裂般难受,我忍不住大哭起来。
没想到就是这一哭,让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可是,我一睁开眼看到的景象却令我几乎再度昏厥。
看情形还是在刚才的飞机上,我也坐在原本属于我的位置上,可是周围的人都一个个呈现石化状,各种肤色、各种着装的人,表情和动作全部凝固如雕塑。
我惊恐地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一个唯一和他们有区别的,就是之前那个俊美至极的邻座帅哥。
见到我清醒,他的眉眼稍微舒展。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还活着吗?”
强行忍住乱糟糟的思绪,我连声低问。
“可以说还活着。”他的声音听不出太大起伏。
“什么意思?”对于他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当然不大满意。
“三言两语大概解释不清楚。”
这个人,说话不这样简短就会死吗?都这种时候了,还卖什么关子啊?
“那就简单地说!”
我忍不住恼火地提高嗓门。
吼完之后又开始后悔,这飞机上貌似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有生气,万一把他触怒了,再也不理我或者对我采取任何过激行动,我都毫无办法。
“现在飞机停在了一个奇异时空,全机人都生死未卜。”他说完瞟了我一眼,见我张大嘴巴,神色一片茫然,自顾自继续说下去,“解救的办法不是没有,如果我们能够顺利地找到十世的记忆碎片,将所有故事拼接起来,让这张曲谱完整。那么也许我们可以冲破这个时空禁锢,活着回到现代。但只是也许。”
“什么什么?十世的记忆碎片是什么东西?曲谱是什么东西?它又在哪里?”我完全惊呆了!
“你刚才昏迷的时候,没有梦到什么吗?那些经历和记忆就是我和你的第一世。”
“啊?那是我们的故事?”我想我也快石化了。
“对。”他毫不迟疑地点头,“那一世的我们,同心而离居,忧伤终老。”
接下来,他所说出的话对我来说仿佛天方夜谭,却让我不得不将信将疑。
“那一世的我在离开的前一晚,与你在梦中相见,你依然是最初见面时的模样,只是神情几多无奈几多哀戚。我问你,‘长歌,你爱我吗?或是恨我吗?’ ‘不爱,也不恨。’你淡淡地回答。从梦中醒来后,我坐到古琴前,信手弹奏了一首有感而发的曲子,乐音哀戚,闻着肠断。一曲作罢,全身的力气也随之耗尽了。在灵魂离体前,我听见自己轻念了三声你的名字:‘长歌,长歌,长歌……’我不知道,就是这个举动,让我们开始了新一轮命运的纠缠。”
“那么,你就是那一世的苏逊?”
沉默许久,我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可以进行简单的思考。
“是的。不过今生,我叫柏千寻。”他的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一张泛黄的丝帛,他将它递到我手里。
“这是什么?”我惊疑地问。
“我们缘分的曲谱《十阙》,你看看。”说完这句,他就静默了。
“哦。”我接过来展开,可是越往下看,我握着曲谱的手指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这个曲谱虽然残缺不全,但是我有百分百的把握,它们就是这些年来每晚睡梦中在我脑海里挥散不去的那些跳跃的音符的一部分。
“你怎么了?”柏千寻看出我的不同寻常,神色似是惊喜,又似担忧。
“这个,我以为,除了我,世间没有第二个人知晓……”我摇晃着,恍惚间,一幅幅潜藏的影像接连跳出脑海——
握剑的少年,骑马的少年,弹琴的少年,各个不同服饰、不同面容的人脸聚合在一起,渐渐幻化成面前这个人的模样。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我梦境中出现的曲谱会在他身上?而这个叫柏千寻的俊美少年,为什么会和那些少年的影像重叠?
他到底是谁?
我努力地想要拨开眼前的迷雾,可是柏千寻似乎不愿意留给我思考的时间,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如同催眠咒语:“寻音,寻音,想解开困惑的话,就只能回到过去寻找。放心,我会在这裏陪着你,等你醒来。”
于是,我不再做徒劳的挣扎,带着那些没有解开的疑问,任凭灵魂穿越时空,自由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