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绣一双鸳鸯锦缎,何时再见</h3>
星光闪,琼楼殿,月半湾。
掖池畔,空气里有淡淡的脂粉香气,湮若皱了皱眉,脚步却也没停留。一年一次的仪式,谁也不能打断。
粉色荷花六瓣,空白的芯上是支残烛,清寂的月光下,那团微弱的火,却显得温暖。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捧起荷花盏,将它放入池水中。
“河神有灵,保佑我湳哥哥早些归来;河神有心,助我早日大仇得报。”
“啊——”
一声突兀的尖叫自身后传来,她猛地转头,合十的双手赶紧撤下端在腰间:“谁在那里?”
凌乱的枯枝暗影里露出一抹月白,她眯了眯眼,有些好奇,这个时辰,谁敢如此大胆在琼妃娘娘的寝殿外乱窜?
“真不好意思,可有吓着姑娘?”
露在月光下的脸,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妙目恍若盛着甘冽清泉,黑漆漆的眼珠微微一转,便是妩媚生情的光亮。此刻她微蹙着眉,湮若才看清那纤白如玉的指端上有着豆大的血珠。湮若当下便有了主意,嘴角牵开适当的弧度:“我是锺萃宫的湮若姑姑,姑娘是?”
“我……我叫苏静莹,是才进宫的秀女。”因为羞窘,俏生的小脸多了抹嫣红,越发显得倾国倾城来。
湮若的笑于是越发温柔,矮身向她行礼:“小主吉祥。”
“姑姑多礼。”
“小主深更半夜不就寝,来这琼楼殿是为何?”
苏静莹微微低头,细声细气道:“静莹进宫前,就听说琼妃娘娘国色倾城,早就盼着能见娘娘一面,如今进得宫来,于是便……”
“月上中天,娘娘早已安歇,小主不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吗?”
苏静莹不安地低下头,湮若语气凌厉:“是否小主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不是。”她猛地抬头,脸憋得通红。湮若笑:“小主的声音再大些,可就能实现多日之愿了。”
苏静莹咬紧唇,琉璃般的眼睛升起袅绕的雾气,湮若走近她,用帕子小心地擦了擦她指端的血:“可真沉不住气,日后在这宫里可如何生活下去?”
“姑姑说我……”
“当然。”湮若笑着打断她,“静莹小主天生丽质,生来当是皇妃的命。”
苏静莹喜不自胜,却在片刻暗淡了眼眸:“不瞒姑姑,静莹出生低微,只怕空有美貌。何况,何况,琼妃娘娘如此得圣宠,我们这些人怕是入不了皇上的眼。”
“小主忘了奴婢是这次选秀的主事姑姑吗?”湮若看到她眼里猛然涌出的惊喜,红花瓣的唇似张欲张,难耐欣喜:“姑姑真愿帮我?”
她缓缓点头。
“可是姑姑与琼妃娘娘不是情同姐妹吗?”脱口而出后,苏静莹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懊恼地蹙蹙眉。
湮若的脸色变了几变,眸子风起云涌,最后归于平淡:“都是些陈旧的事了,还不想仍有人乱嚼舌根。不过小主若是信不过奴婢,奴婢自也会谨遵自己的本分。”
“静莹……静莹不是这个意思。姑姑别恼。”她怯怯地试探着握湮若的手,见她没有拒绝,于是便更加用力握紧,眸光坚定,“那以后就请姑姑多多提携,静莹若有一日能飞上枝头,定不忘姑姑栽培之恩。”
湮若想回她一抹定然的笑,却发觉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苏静莹那坚定如山的目光多么像三年前的琼筝。
三年前的琼筝对她说:“湮若,我知你必是不甘心,但事实已然如此,我们姐妹便只能这样牵手走下去。不离不弃。”
池里的荷花盏左右摇晃地飘向远方,微弱的光划不破夜的漆黑。
天微破晓,锺萃宫的秀女们便已梳洗好,站在庭院等着教习嬷嬷。
湮若端着手来回审视了一遍,微微提高音调:“宫里的规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小主们一定要用心学。若是有人不懂规矩,坏了规矩,这后果,恐怕是小主们无法承受的。小主们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封妃封嫔指日可待,切不可因为不知规矩冲撞了宫里贵人,误了前途。”
“谨记姑姑教诲。”众秀女微颔首齐声道,湮若微笑,却在这时,苏静莹独自抬头对她柔柔一笑。她不禁皱眉,这样水灵的人儿,脑袋里竟是装的草吗?
“今日为小主们教习礼仪的是尚仪殿的夙绿嬷嬷,请小主们细心学习。”早等在一旁的夙绿笑着上前一步,湮若退到一边。
太阳刚刚升起,庭院里淡金色的光线交错,暖暖一片。秀女们中规中矩地随着夙绿练习,各色各样的娟帕忽而上抛,忽而下坠,两相交织,缀成一幅生动的画卷。
湮若的思绪有轻微的抽离。
三年前,也是这锺萃宫,她和琼筝也这样规矩地站在教习嬷嬷前,甩帕行礼,谦和恭谨地学习各种宫廷礼仪。而彼时,她投向琼筝的眼神已是怨恨。
青石巷,蝶舞弄。
那些并不遥远的过去,那些被琼筝忘却的过去,那些她不甘心的过去。
三年前的琼筝,艳冠群芳,眉梢眼角皆是得意,她是唯一一个未经侍寝便被封妃的秀女,一时风头无两,宠冠后廷,满身骄傲。
那时的她,时常想问琼筝,问她是否已忘记她辛苦从她手中抢去的覃湳,问她既然能那么快就忘记覃湳,却为何当初要运用权势、死命地拆散她和覃湳?
三年的时光不长,却也不短,湮若从来不曾忘却水天相接的斜阳下,那个利落地朝她走来的青色身影,拨开了她的视线,也拨动了她的心弦。
“琼妃娘娘到!”
湮若骤然回神。
眼前的女子,华服满身,眉眼精致,一派得体的温婉浅笑。
她喊她:“若儿。”
她矮身:“琼妃娘娘吉祥。”
身后的人亦矮身,齐声道:“琼妃娘娘吉祥。”
琼筝扶起她:“都起来吧。”
是熟悉的薄荷香。这个明明不爱覃湳的女子,却时常保留着他的喜好。
湮若皱眉:“奴婢身子不舒服,请娘娘允许奴婢先行告退。”
“若儿……”琼筝叹息,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怜悯,“去吧。”
西侧房间内,对窗铺着一袭红艳锦缎,五彩的丝线拉在旁边,鸳鸯隐隐有个轮廓。湮若抚着缎面呆怔半晌,最后坐下来,穿针走线。
绣一双鸳鸯锦缎。
何时再见?
正午阳光晃花眼眸时,房门忽地被人急急推开,小李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姑姑,姑姑,不好了,岫苑小主魔怔了!”
<p/><h3>梦太长,寂寞漂泊了多少个夜晚</h3>
琼楼殿,满繁华。
坐在软榻上的女子更是珠玉满身,妆容华贵,眼角荷瓣媚意丛生。
“岫菀小主怎样了?”
湮若低头,额发掩住眸中精光:“回娘娘,岫菀小主已服了药,歇息下了。”
琼筝“嗯”了一声:“若儿坐吧,在我这儿,你不需要守那些无谓的礼仪。”
“奴婢不敢。”
“若儿……”琼筝欲言又止,一双美目定定地看着她。湮若被瞧得不自然,仪态却依旧端正,微低首,视线锁牢脚下方寸。
“妹妹这裏真是好热闹呀。”云妃仪态万千地娇笑着走进来,湮若矮身行礼,琼筝笑笑:“云姐姐,今儿个怎么有好兴致到妹妹这裏来?”
“左右不过是无聊,听说妹妹正好在询问秀女的事,于是便过来凑凑热闹。”她言笑着自顾坐下,视线扫到湮若蓦地一冷,“哟,湮若姑姑是亲自来解释这事的吗?啧啧,这样的话,我可是万不能错过的了。”
“云妃娘娘恕罪,事情的始末奴婢已告知琼妃主子了。”她皱眉,语气并不恭顺,云妃冷哼一声:“怎么?她是你的主子,我云妃难不成就不是你这贱婢的主子了吗?”
“姐姐哪里的话?”琼筝适时打断了湮若嘴边的话,笑道,“本不是什么大事,湮若也不过是不想再闹得尽人皆知,姐姐也知道皇上国事繁忙,这些小事不好让皇上烦心。”
云妃尖刻地说道:“宫里的人皆知湮若与妹妹你情同姐妹,保不准她就为了妹妹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况且这秀女出了事,关系皇家脸面,可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妃嫔能应付的。”
“姐姐说的是。”琼筝做足了低姿态,但云妃显然仍不满足,优雅地端了茶碗,轻轻扣着杯盖,“说话呀,湮若姑姑,这锺萃宫的事可都是你管着的呢。”
湮若咬咬唇:“回娘娘,太医已经瞧过,岫菀小主并没有大碍。”
“那她叫得整个锺萃宫都人心惶惶是怎么回事?”
“回娘娘,太医说,小主恐是受了惊吓。”
云妃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么是受了何惊吓?”
“奴婢问过伺候的宫人,有人看到小主去了东侧禁地……”
“湮若!”琼筝脸色一变,云妃冷笑,“妹妹紧张什么,这皇宫龙气鼎盛,那些脏东西是断不存在的。怕只怕有心人故意做了手脚。”
“娘娘多虑了,奴婢自始至终都待在房内刺绣。”
“没有你,琼妃莫不就找不到他人了?”话一出口,才“哎呀”一声,懊恼道,“瞧瞧姐姐这张嘴,尽在胡说,妹妹可千万别介意。”说着,云妃自顾转了话题,琼筝陪笑聊着。湮若微微抬起头,近距离地看着琼筝那张含笑的脸,满心厌恶几乎要关不住,遂又低下头。
地上铺着猩红的地毯,交织着蝴蝶的暗纹。
蝶舞弄,水云间。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绣布上的鸳鸯也暗成一团阴影。梦境是如此地长,失去了覃湳的她,寂寞不知漂泊了多少个夜晚。她抚着头直起腰,窗外凉风习习,树影婆娑。
有人轻敲了一下门,她回过神,唤道:“进来。”
“姑姑。”苏静莹端着盘糕点进来,她眉一挑:“小主这是?”
“这是我们家乡的杏花糕,静莹特地带来给姑姑尝尝鲜。”
“小主有心了。”她漠然地看着苏静莹将盘子放在桌上,看着她绞着手指喃喃道,“姑姑是不是还在生静莹的气?”
“哦?”这从何说起?
“静莹,静莹今日瞧见姑姑吩咐小李子带岫菀去上泽殿。”
上泽殿,皇上午睡歇息之地。
湮若的眼中划过一丝赞赏,转瞬即逝:“可是小主你也看到了岫菀小主的下场,并不是人人都能抓得住机会。”
“如果我给你这机会,你能保证俘获住帝王的心吗?”
“静莹求姑姑成全。”
她扶起她,眼眸含笑:“既是如此,小主可愿帮奴婢一个忙,让奴婢看到小主的诚意?”
<p/><h3>昙花园,你走来拨开我的视线</h3>
夜浓黑,无星月。
湮若点燃床头的荷花盏,有薄薄雾气围绕着透亮的烛火。桌上粉红清甜的杏花糕发出淡淡的香气,蓦然让她记忆恍惚。
杏花三月,春意闹枝头。
她是琼筝的表妹,因着也是秀女身份,身份低微的父亲便早早将她送入王府,明着说是学习礼仪,实际是希望她多与家世显赫的琼筝亲近,好将来入宫多得她家照顾。
明明一切都进行得顺当,她和琼筝自见面起就分外投缘,姐姐妹妹的叫得十分亲热,却不想进宫前夕,她们在满山杏花林里遇见覃湳。
他走来拨开了她的视线,也拨动了她的心弦。
她的一颗芳心坠落,却碍着身份不能亲近,但到底不甘心。她是县令之女,比不得大家闺秀,举止便也不若拘束。她时常拉着琼筝到杏花林放风筝,采杏花瓣做糕点,刻意靠近这个突兀出现的男子。琼筝似知她心意,虽不太情愿,但也每次陪她出来。
她唤他湳哥哥,他唤她若儿。
亲亲相近,满心甜蜜。
她几乎快溺毙在他的温柔里,对进宫之事越发逃避,她求着琼筝,希望她帮忙。
三年来,一千多个日夜,琼筝那日的话深深根植在她的脑海里,一时忍不住,便是鲜血淋漓的回忆。
琼筝说:“湮若,你别傻了,你是秀女,你的名册已上报内务府,进宫之事是断没有退路的。况且你只是县令之女,湳是绝不会为了你而放弃大好前程的。就像我那么喜欢他,却也得时刻提醒自己的身份。湮若,我们没有资格任性。”
她记得当时的自己是蓦地瞪大眼,张口结舌,完全不明白琼筝这短短的几句话。直到后几日,琼筝再不肯与她一起外出,她在杏花林里满山跑,却再也找不到那抹青色身影。她在房内呜咽哭泣时,听到丫鬟们的窃窃私语,她才明白,原来是琼筝缠着覃湳,她有意带他远离她的视线,不得纠缠。
瞬间明了,过去那些曾惹她怀疑的点滴细节,原来并不是自己的多心,原来谁都受蛊于那温和男子的如水微笑。
歇斯底里地面对琼筝时,也许是愧疚,琼筝只是沉默。她越发怨恨,狰狞地扑过去,琼筝的眼角于是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伤痕。她被许多人拉开,反锁在房内。
很多天,很多天。
在进宫前夕,看管松懈,她终于觑得机会,跑到覃湳的住处时,却看到他的尸身和琼筝满身的血迹。她木然不知所措,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奇怪的是,琼筝的眼泪却如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湿了她的发。
最后琼筝轻轻抱住她,满心疼惜,喊她若儿若儿。
湮若骤然惊醒时,庭院里一阵吵闹,火光明亮。
她揉着额角拉开门,小李子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姑姑,姑姑,不好了,岫菀小主自尽了!”
“什么?”
庭院里,秀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见了她,都慌忙围过来,只除了苏静莹,她安静地站在树下,表情是茫然迷惑的。湮若忙嘱咐秀女们各自回屋歇息,不可随意走动。
岫菀的房间暗黑,藉着火光依稀可见吊在横梁上的尸身,秀绿的衣衫随着夜风轻微晃动。湮若顿觉喉头一阵恶心,踉跄着退出门外,小李子赶紧扶住她:“姑姑,怎么办?”
“把她放下来——”
“姑姑,还是先派人通知内务府吧。”
湮若转过身,苏静莹怯怯地站在门边,面色苍白。
她挥挥手:“小李子,通知内务府,静莹小主,烦劳你和梅溪去琼楼殿通知皇上和琼妃娘娘。”
事隔三年,湮若再一次见到圣上,虽然此刻他横眉竖目,却仍不失俊美贵气。众秀女早迎了出来,脸色苍白地跪在一处。苏静莹却一张小脸通红,娇艳若玫瑰。
“怎么回事?”
湮若恭敬地磕头:“皇上明鉴,奴婢不知。”
“不知?”眼见皇帝浓眉拧紧,琼筝仗着隆宠,慌忙笑道,“湮若,你去岫苑房内看看还有什么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