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h3>
那一年春来得迟。立春赶在正月里,春寒料峭,而城中人家已开始准备春盘。
钱夫人卢氏来到女儿的房间,接过小鬟奉来的碧涧茶,约略吃了两口便道:“阿槿,我看今年还是准备春笋、萝卜、蒌蒿、水芹、碧蓼几种,只是该摆成什么样式,你也想一想。”
槿娘披了一领藕丝色对襟夹袄,露出底下一截白纱挑线镶边裙,独自对着棋盘,手里是半卷棋谱。口里虽已应了母亲的话,却依旧是一副思量沉吟之色。
卢氏望一眼女儿又道:“前番你做的薄荷切很好,不如再制一些,一并盛在春盘里。”
槿娘心思仍在棋谱上,只答:“但凭母亲吩咐。”
卢氏一边叹息女儿的痴怔形容,一边又缓缓盘算:“你嫁到孙家的大姊刚差人送来了一篮鲥鱼,你看回些什么好?”
槿娘听了“鲥鱼”二字忽而抬头:“鲥鱼好啊,只去肠别去鳞,入汤锣,以花椒、砂仁、酱擂碎,以水酒、葱拌匀其味,蒸熟后再去鳞,滋味鲜美。”
卢氏到底哭笑不得,搁下茶盏起身夺了槿娘的棋谱,抛在榻上:“成天盘弄这黑白子儿,听说城外梅花山的梅花开得正好,还不如去看花。”
槿娘也回过神,索性引袖朝棋盘上一扫,玛瑙玉石琢成的棋子滴溜溜散了一盘,她抱着母亲胳臂撒娇轻笑:“娘说得甚是,我们准备了春盘就去看花。”
所谓春盘,便是荤素搭配、精整细致的一份时鲜,自做自食之外,并馈赠亲友。上溯东晋至于时下,早已成为初春风俗,春光尚未泼洒,春意已足了十二分。
卢氏惦着看梅这桩事,一心想着女儿不能总闷在闺阁里,出去接接地气、感受四时之景的更迭才算不辜负芳春。槿娘已经十五岁,正是女孩儿最好的年龄。自己像她这么大时,成天寻思着如何玩耍,春天要斗草,夏天要观萤,秋天要赏叶,冬天要寻梅。淘气固然归淘气,也没少叫爹娘斥责,却生了一副活泼天然的心肠。槿娘两岁能颂诗,六岁能吟句,长到十岁,对着满庭落花竟要感慨落泪。外人纷纷赞美钱家女公子的早慧聪颖,卢氏却不喜欢。早慧未必多福,况及笄之岁的槿娘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日后家务琐碎绝非沉迷诗书的女孩儿可以想象。所以得了空儿总要拉槿娘到院子里走一走,或趁夜色引颈看漫天星子,或在藤花架下刺绣,或端半碗鱼食到池子边喂锦鲤。
然而槿娘却忽而病了,终日恹恹无力,见不得风,总是昏眩欲倒,因此错过了梅花山的景色。卢氏好不心疼,延医用药月余也没有大起色。如夫人张氏素与卢氏交好,每日都来探望槿娘。槿娘背身朝里睡着,张氏隔着一道湘竹帘轻声问:“五姑娘可是癸水已至?”槿娘排行第五,亲眷间多有唤之五姑娘。
卢氏望一眼女儿,点头低答:“去岁年末的事,从此身体也多有不便利。”
张氏从袖里取出一柄春扇,说道:“这倒是该好好调理,我觑五姑娘的面色,像是心脾稍弱。”
卢氏点头:“难得妹妹惦念,大夫也这样说。小小的姑娘家,最该青春妙曼,哪有这么些病症?恐怕是日常思虑太多,损伤了心脉。”
张氏素妆薄鬓,年纪也轻,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父亲去世后母亲改嫁,草草把她聘给钱家做妾。卢氏喜欢她的谦逊温默,偶尔相约诗词唱和、焚香煮茗,不失为一段闺中佳话。庭中一树垂丝海棠花颜璀璨,一双雀儿上上下下争逐花枝,簌簌落了一地花瓣。二人俱是沉默,看了一会儿花,张氏告辞。
<p/><h3>釉色渲染仕女图,韵味被私藏</h3>
五月里槿娘总算好了起来,恰赶上端午节,城中家家榴花照眼,蒲葵生香。嫁到孙家的大姊归宁,一家女眷热热闹闹聚着。端午后两日是大姊生日,卢氏就想着为大女儿做生日,家班里有几个清秀出挑的小女娘,妆束停当后演了《紫钗记》里《折柳》《阳关》两折。画堂深处珠围翠绕,歌舞吹弹,推杯换盏。
其间渐次有人送来贺礼,盛在漆盒或竹盒里。无非衣翠女鞋、绉纱冠子、簪环珥饰一类物件。姊妹们挨着一样样看了,都很喜欢。槿娘给大姊抄了一卷经,用不显眼的细锦暗纹缎裱边,也颇入眼。戏演得不够,卢氏说做寿的唱什么折柳阳关,还不快搬演个热闹的来!
槿娘咬抿唇嗤嗤笑道:“那么演《天官赐福》?”
卢氏笑眯眯说好,一时间众人笑闹着分配角色,谁是天官,谁是南极老人,谁是天孙织女,谁是送子张仙。卢氏有意要槿娘热闹一番,让她演魁星。孰料槿娘轻轻一撇脸,不大情愿的样子。一旁的张氏噙着樱桃笑道:“我们五姑娘要做天孙织女的。”卢氏拍手笑:“是我糊涂了。”槿娘虽还是不大乐意,人却已跟着家班教习到后台。不一时锣鼓上场,笙笛起来。槿娘只有一句“织女今献天孙锦一端,愿蚕桑茂盛,丝帛丰盈”,卢氏看她眉目流转,朱唇皓齿,着了粉色云肩,提了流苏羊角宫灯,袖袂盈盈,不由默默笑了。
下场后槿娘换了方才的梅色绸衫,月白披袄,白挑线绢裙子,款步回席。大姊笑:“好个风神俊秀的织女,怕也到了议亲的年龄吧?”槿娘拿团扇打过去:“好哇,方才我为姊姊粉墨登场祝寿,姊姊这会儿倒编排起我来。”
姊妹们闹了一阵也就歇下,场上演到《寻梦》一折。女眷们都爱极了《牡丹亭》,默默吟赏。卢氏掐了阶前一朵半开的芍药,簪到槿娘鬓边。槿娘面容细净,宛然不胜之姿,但映着花面愈发显得温柔秀整。槿娘扶了扶鬓——她平日不大喜欢花花朵朵,惯常素鬓白簪。台上唱到《江儿水》,“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槿娘听得出神。另一侧张氏以袖遮面,似乎在眼角轻轻按了按。
<p/><h3>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h3>
这年十月,城外枫叶红得好,丽景丹林,好似珊瑚灼海。
钱氏一家邀了好友结伴出游,已而夕阳在山,纵目远眺,云霞也仿佛被霜林醉染。其间亦有松、栝、杉、榆,疏翠可喜。
卢氏吟了一句:“烟客淡石林,一山绿尽敛。”槿娘很快接道:“回忆春风路,繁华弹指间。”续得不算好,但众客纷纷称赞五姑娘有柳絮因风之思。卢氏想这心思应该看山看水,何苦吟诗呢?学究气这么重,委实讨厌。便不再继续。
远望山中溪水萦纾,茅舍俨然。他们在一户农家歇脚吃茶,院子里有个粗服双鬟的小姑娘,一边收检竹箩里的草药,一边觑眼瞥这些城中来的客人。卢氏看小姑娘和槿娘差不多年纪,却要操持内外家务,浑身也没个像样簪戴,便解了身上佩的一枚玉蝉要赠给那女孩儿。女孩儿连连摆手不要,那玉蝉虽是寻常之物,但玲珑剔透,形态可爱,在农家人眼里看来则是十分金贵。卢氏也自觉唐突,却见槿娘含笑过来,取了袖中一只锦香囊道:“这裏面装的也是药材,给妹妹玩耍用。妹妹家的茶水真好,我很喜欢。”那女孩儿略作迟疑,便欢欢喜喜接过了,垂首道谢。卢氏望一眼女儿,微微一笑,心想阿槿毕竟是长大了,愈发知人心意呢,于是收起玉蝉不提。
冬至节前,吴中顾氏登门提亲。钱、顾两家均为诗礼之族,交情颇深。顾家三公子汝澜长于槿娘四岁,文章性情都好,双方可谓门当户对。说起来槿娘应该见过这位哥哥,过去两家同游湖山,小孩子们都是在一起玩耍,并不避嫌。后来大了才断了来往。据顾夫人回忆,那时槿娘还一声声喊“三哥哥”呢。
这么一说卢氏便记起了彼时光景。
槿娘父亲钱孟章也欣然应允,婚事定在来年四月。
<p/><h3>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h3>
卢氏问槿娘:“还记得顾家三哥哥?”
槿娘认真想了想,答:“记得的。”
她对婚嫁一事并无太多意见,几位姊姊如她这般年纪时都已出阁,但似乎也没有太多期盼。只是有一次无意中听母亲念了一首五律,她侧耳听觉得好,便问是谁作的。母亲笑答,把诗笺拿给她:“是你顾家三哥哥的诗。”话刚出口觉得轻佻了,恐怕阿槿要害羞作恼。不想她只是侧头想了一会儿,说:“写得这么好,日后我恐怕要被他取笑。”
卢氏一怔,旋即笑,阿槿净说呆话,休叫旁人听了去。何况阿槿的诗词也温柔清隽。
槿娘不作声,接了那笺诗静静看,眉头微蹙。卢氏含笑想,日后他们做了少年夫妻,笔底缱绻,纸上风流,闺房里该有无限和睦与清美吧。不由念起往日初嫁,何尝不是怀了诸多细密柔软千回百转的心思?光阴恍惚一宕,自己最小的女儿也要嫁作人妇了呢。
这年春天槿娘院里的花开得早。正月一过就听小鬟惊喜道:“五姑娘快来看绿柳红梅,这柳枝子真好看,梅花苞儿也真可爱!”
槿娘随之到院里走一走,伸手撩过一线儿垂柳,果然见柳芽微绽,青嫩好似春茶。梅枝上花苞悄然破了蕊,三两只鹊嬉戏不去。卢氏过来看,心想真是吉兆。转目见女儿端然静立于花枝下,面色似乎比去年多了不少光泽,长眉入鬓,颊畔也添了丰润。头发只松松绾了枚髻子,鬓边独独一根雕梅玉簪。夹袄还不曾换作春衫,晨光潋滟,形影绰绰,好比这梅树。
槿娘出阁是在立夏后两日,诸事顺遂。
归宁时已是新妇的槿娘随同顾汝澜一道,端端正正行礼。看他们双双眉目低垂,举止有度,如同璧人。卢氏心没来由一酸,面上还是有笑。
卢氏留他们作了场饯春宴。其时絮柳蒙蒙,卢氏差人置了樱桃、青梅、稞麦,又有烧酒、海蛳、酒酿、芥果、白笋、蚕豆诸种,是为时鲜,以尝新味。卢氏取李汁和酒调兑,斟了一盏给槿娘——吴地风俗,立夏食李可使容颜美好。
<p/><h3>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h3>
却说槿娘在顾家颇受翁姑喜爱。而顾汝澜待她则温淡有礼,不似新婚燕尔耳鬓厮磨的夫妻。便道花烛之夜,饮了合卺酒,外人散去,他只微笑:“今天累了,好好睡吧。”语罢替她取下凤冠,解了霞帔。槿娘内心惊惶,毕竟是第一次叫男子近了前,有一刻甚至能觉出他温柔鼻息掠过额前的细暖。耳听得心舂磊磊,想起出阁前母亲一番云里雾里有关“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的教导,不由面红耳赤。
红烛烨烨,镜影交辉,鎏金小篆炉内焚着一缕沉香。内间床帐屏几,书画琴棋,绡帐银鈎,冰簟珊枕,每一样都润着熟糯光泽,叫槿娘不敢抬目细看。她坐在那里梳发,乌泱泱一头青丝靡靡披落,衬得她肤白如雪。他却只是微笑着吩咐她就寝,待她迟迟疑疑躺下,牵着锦被覆于胸前,他便解衣睡下,安安静静躺在她身旁。
更漏有声,烛花哔剥,窗外芭蕉低映。她屏住呼吸,过了很久也迷迷瞪瞪睡去。
她以为这是他的珍重怜惜,而一晃过了月余,闺房光景依旧如斯清明。他每日读书功课,出门会友,回来语笑温春,接过她的茶盏,由她上前换衣,却照常疏离,最多只是牵一牵她的手,问她几句书中的话。
好几次,她近乎羞恼,但不知如何启齿,无论是面对他,还是面对翁姑,又或是面对母亲。但毕竟相处渐长,话也多起来。六月六曝书日,他同她一道在庭中展开书籍图画,以辟蠹去霉蒸。缥缃并列,古色斑斓,书纸香气漫漫溢了一院。二人往来其间,偶或双目相接,并非没有温情。
<p/><h3>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h3>
暑月里珠兰花开正盛,蓓蕾如珠花成穗,香气浓郁。他也会摘来一簇为她簪戴。日光寂寂,槿娘想,这不就是书中所说的人世清欢吗?面前这个人大抵是一块凉玉,需得温久了方能趋近。转念又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有一段时日,顾汝澜随父亲外出。走了好几天,她忽而觉得室中寂寞,窗下鸟雀无端絮烦,竟忍不住拿了盘中梅子去掷。绣了几针蛱蝶,又起身整理书匣。案上有他日常诗稿文章,她细细品读,见“生死即难与,名利不得咸”之句,心裏觉得好,也看得出神,一页页继续朝后翻。忽而见“人事既非昔,此意将谁传”一句,便怔怔不语,搁下诗稿不看了。
听婆母说汝澜就要回来,她居然急急吩咐小鬟洒扫轩室。小鬟是她从娘家带来,跟她也没避忌,吃吃笑道:“五姑娘是怎么了?这屋子窗明几净,收拾过几遍啦。”槿娘霎时低眉,却没言语。
待他真的回来,槿娘倒静了,一切如旧。
只是其后有一天,顾汝澜突然问:“那梅瓶呢?”
槿娘一怔,没等作答他便四下寻找。槿娘想他平时并不在意这些,吃穿用度都很随意,况家中梅瓶有好几只,究竟是怎样一只令他这般上心?于是也觉愕然。
小鬟忽而道:“姑爷可是在找这个——”所指处是窗畔一只供了荷花的青花缠枝木芙蓉纹样梅瓶。小鬟继续说:“婢子看池子里莲花开得好,折来两枝,想是养在这瓶里好看。”
顾汝澜静了静,含笑道:“这梅瓶插荷花并不合适,你换个瓶子吧。”
小鬟看他的脸上虽有笑意,目光却凛然覆冰,战战兢兢应了,取出荷花,倾去水,把梅瓶抱了回来,小心问:“姑爷说瓶子放哪里?”
他双手掬过梅瓶,置于案上,仔细拭去瓶身水迹。
“以后不要乱动这些东西了。”他说。这一句也许是他随口之言,而在她听来却是极重的一句。什么是“乱动”,什么是“这些东西”?她是顾家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啊。先前积攒的些许暖意这一刻薄了淡了,她只微微翕了翕唇角,兴味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