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荟文是在好友的MSN签名上看到这句话的:
He is just not that into you.
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其实他没那么喜欢你。
她是理工科的学生,曾经孜孜不倦地背完了GRE的红宝书,但是水平仅止于此,甚至连翻译的“信达雅”三条标准都未听说过,可就是莫名地觉得这翻译并不对味。如鲠在喉,却又说不出究竟差在了哪里。
好友陷在一段单相思中,日日想着相亲认识的那个男人怎么没有和自己联系,却又矜持着,不愿主动出击,以至于签名都这样意味深长。那时林荟文过着很快乐的单身生活,如愿以偿地进了自己向往的公司,虽然单身,却因为年轻,所以并不焦急。
其实生活中仰慕的对象,不是没有的。譬如公司里年轻的老板,又是师兄,她很早就晓得他了,因为但凡进入海大的资环院,上一届的师姐都会指着院办那排毕业照中一个后排的高个男生告诉新鲜人:“乔远川啊,咱们院的偶像,风向标。”
乔远川,乔远川,在他认识自己之前,林荟文真的已经将这个名字默念很多遍了。
林荟文并不知道,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触,自己竟然这样狼狈。实验的结果被质疑,她却只是小菜鸟一枚,只能擦干眼泪,躲在那家粥店暴饮暴食,恍惚得没去看对座拼桌的年轻人一眼。
直到有道微哑而低沉的声音说:“吃得真不少。”
像是调侃,又微含笑意,她愣愣地抬起头,乔远川那天穿的是细条纹的衬衣,领口处笔挺,有些消瘦,但是很英俊,是她十分喜欢的味道。
倏然间红了脸,当时是想叫他一声“师兄”的,可最后屏住呼吸,还是说:“乔总……”
这个晚上,她经历了很多以前只在梦里YY的事,譬如他请客吃了饭,他们一起静静地在实验室里等测试结果,而他最后和她一道出公司,告诉她职场上的规则,隐晦而善意。
那个晚上她辗转反侧,最终还是爬起来上网,对好友说:怎么办?我见到暗恋的对象,还和他一起吃饭了!
好友比她兴奋:他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可他对我很好。
怎么个好法?
林荟文噼里啪啦打了一段字,却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是啊……她怎样才能描摹出此刻的心境呢?他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自己说不出来,却能婉转的体会到。原本是遥远而模糊的影子,可现在,它具体起来了,一点点地放大,活生生的,她甚至能想起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下巴上青茬茬的胡须。
这一晚她失眠了。早起上班,被同事打趣说眼睛红得和小白兔一样。偏偏中午在餐厅又遇到了他,和自己上司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一紧张,就连他们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上司介绍了自己,还指着乔远川说:“这是你师兄。”
“师兄。”她便叫了一声。
那一瞬间,她发誓,自己看到了他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他们就像陌生人一样,一本正经地打招呼,然后保守彼此的小秘密。
午餐吃得食不知味,似乎一抬头,就能看到乔远川含着笑意的眼睛,他或许并没有在看自己,可是她却觉得在这样一个人面前,自己的情绪无处藏匿。
到了下午的时候,组长宣布他们的数据要重新测试,因为上边再三强调了安全的重要性。自然只字没有提到自己,她安全地坐在同事身后,低着头,不让人瞧出笑意来。果然像乔远川说的那样,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实验结束之后,她之前的质疑果然被证实。表面上看,这依然和林荟文没有任何关系,仿佛只是巧合。而她谦逊低调的态度,也让上司和同事对她好感大增。
傍晚的时候,上司径直将她叫到了办公室,递给她装帧精美的舞台剧门票,笑着说:“乔总给你的。对了,别忘记通知大家晚上聚餐。”
她拿到门票的一刻,心花怒放,一再告诉自己要镇静,要镇定——可是怎么能镇静下来呢?乔远川,他不动声色地帮自己解决工作上的麻烦,他甚至还记得这张小小的门票。
技术部门的聚餐照例是男多女少。
喝到后来,大多数人都已经醉了,林荟文身边坐着Erica,她好意,便说:“少喝点吧,差不多了。”
Erica大笑:“有喝必醉,是我们部门的传统啊。就是从……乔远川那时候开始的。”
听到这个名字,林荟文心跳有一瞬间的失律。
“对了,那个舞剧的主演……嘿嘿,和他青梅竹马。”男人喝醉了也开始八卦,“很漂亮!”
林荟文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态,最后还是问了一句:“他的女朋友?”
“也不算吧。”Erica搔搔头,“乔远川的女朋友是和他一个学校的,后来分手了,就没见他正经谈个恋爱。”
回到宿舍,林荟文打开电脑,想了想,又开了MSN,找到了大学时的好友。
“你认识乔远川吗?”
那位在大洋彼岸的同学欣然回复:“怎么可能不认识?我一位师兄当年还是和他一个寝室的呢。”
犹豫了很久,她还是问:“那你知道他有女朋友吗?”
“呃……我问问。”
心不在焉地等了15分钟,好朋友的头像跳动了。
“问了。他女朋友是艺术系学画画的,后来毕业去了外地,好像就分了。现在有没有不知道。”
林荟文回了个“哦”,下线。
翌日是舞剧《敦煌》的首演。
林荟文并不知道自己的位置竟和乔远川在一起。当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像是小女孩得逞之后一样窃喜,又仿佛有着一些不应该有的期待……他是故意给自己这张门票的吗?
打过招呼之后,乔远川就静静坐着,查看着手中的节目单。她想要说话,却又有些怯意,而这个时候,身后的包厢门又推开了。
一个女生站在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而乔远川也是,他就这样僵直在座椅上,仿佛顷刻间被石化了。
服务生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原来只是领错了包厢。
在这之后,乔远川恢复了从容,只是沉默地靠着椅背,手指一下一下地,随着音乐打着节拍。
演出自然是精彩的,林荟文看到一半,再回头,他却不在那里了。她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假若他不在的话,自己还能更专心一些吧。
舞剧结束,林荟文随着人群走出大厅,却意外地看到乔远川。他靠着墙,姿态懒懒的,目光却是专注地望向某个方向。
林荟文小心翼翼地顺着那个方向望去,拥挤的人潮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刚才走错了包厢的那个女孩。
林荟文咬唇,努力地想着,她一定在哪里见过那个人的。不知不觉地,错过公车,错过出租车停靠站点,冬夜的寒风中,她一步步地走回宿舍。
她是谁呢?
一辆黑色的车子在身边停下,车窗拉下来,乔远川正看着她:“太晚了,我送你吧。”
她上了车,却意外地发现了,车的后座上还有一个女子,虽是中年,却依旧眉目精致,正善意地对自己微笑。
乔远川的母亲。
彼时的林荟文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忽冷忽热,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有一天竟成了自己的婆婆。
当你对一个人有了期待,那份感情,就会趋于无限放大,哪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林荟文后来回想起来,这个道理,是命运教会自己的。
年前的时候,林荟文接到通知,晚上有一场饭局。这让她觉得诧异,谁会找一个技术人员去陪饭局?
下班的时候在公司门口等着,开来的车子让她觉得眼熟,心跳渐渐剧烈起来,果然,乔远川坐在后座,向她招了招手。
时隔一个多月,她再一次见到他。
“乔总,组长让我在这裏等车。是你吗?”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我。”乔远川淡淡笑了笑,“突然想起来,你也是海大的,就一起回去吃个饭。”
到了席间,见到熟悉的院长和数位教授,林荟文才知道原来是公司和海大资环院签订了学生实习的协议。她注意到乔远川的助理将他杯中的酒换成了温水,而他也甚少吃菜,只是抿几口水,断断续续地和院长老师交谈。
他不喝酒吗?林荟文悄悄看了乔远川几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比起之前瘦了些,脸颊也有几分苍白。幸好这顿饭吃得温和,没有人强行劝酒,到了8点多便散了。
站在酒店门口,乔远川从助理手中接过车钥匙,对林荟文说:“我送你回去。”
他发动汽车,开了暖气,又顺手解开领口的一颗扣子,林荟文看着他,觉得他将这些简单的动作做得这样好看。
或许是因为饭局刚结束,话题也不离海大,林荟文兴致盎然地说:“师兄,你去二食堂的三楼吃过火锅吗?”
乔远川沉默了一瞬。
“那边的鱿鱼锅很好吃!”
乔远川的唇角浮现一丝温柔的笑意:“我有个朋友,因为吃这个,还全身过敏——却总是不怕死地去吃第二次。”
这丝笑意这样明显,小女生的直觉告诉林荟文,这个朋友,并不寻常。
“原来这个火锅的历史这么悠久啊。”她不动声色,“你也常和朋友一起吃?”
乔远川笑了笑,目光中浮动的,像是落寞。
她便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恰好是红灯,他踩了刹车,又因为有些热,便脱下了风衣往后座一扔。
“师兄,这是你衣服里掉下来的吗?”林荟文俯身,在脚边捡起了一张纸。
乔远川的脸色微变,不顾绿灯跳亮,直直地伸手出去:“给我。”
可是来不及了,她已经扫到了一眼——似乎是一张医生的诊断报告。
他劈手要夺过来,可她怔怔地看着他,声音轻颤:“是你的吗?”
眼前的男人脸色苍白,只有双颊是微红的,黑色的眸深邃无底:“给我。”
“是你的吗?”她倔强地追问,右手握着那张纸,颤抖得不能自已。
后边的车子开始不耐烦地摁响喇叭,而乔远川踩下油门,异常平静地说:“看完了,就放回去。”
他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仿佛这件事之于他,是不存在的,冷静得仿佛旁观别人的遭遇。
林荟文看着他英俊的侧脸,心尖被锥子刺了一遍,又一遍,模模糊糊地只剩一个念头:“他这么年轻,会不会是弄错了呢?”
“到了。”乔远川出声提醒她。
她依然握着那张泛着油墨香的纸,一动不动地凝视他:“你为什么还要上班?为什么不去治疗?”
乔远川短促地笑了声,眼神是她未见过的冷淡和锋锐:“林小姐,你是除了医生之外,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下车之后,我不希望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
“师兄,这个病治得好的。我有个叔叔,做了手术之后,十多年了,现在好好的。”她带了一丝祈求,有些慌乱地说,“你好好配合医生,一定能治好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乔远川依然毫不留情地提醒她,“到了。”
“你妈妈都不知道吗?”林荟文并没有下车,愣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瞒着所有人?”
他开始不耐烦,一手扶在方向盘上,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得了这种病——这是你自己的事吗?那么多关心你的人、爱你的人怎么办?”林荟文语无伦次地劝他,“难道你没有喜欢的人吗?如果让她知道了,会有多难过——”
“这些真的和你无关。”他一字一句地说,眯起了眼睛,“现在,请你放下这张纸,然后下车。”
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眶慢慢地滢湿:“可是,我喜欢你啊,我不想看到你死……”
那一瞬间,乔远川的表情稍稍柔和起来,他抿唇,却依然用平静的语气说:“那么从现在开始,你最好不要再喜欢我了。”
“我不——我偏偏要喜欢你!”林荟文像个孩子一样哭出声音来,“只要你好起来——你好起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终于转头,看着这个开始哭泣的小姑娘,眸色闪动,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冰而出。
“好了,不要哭了。”他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得病的是我,又不是你。”
“可是只要你好起来……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她抽抽噎噎地说。
乔远川下意识地去抚摸自己手背上的伤疤,良久,才说:“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仪器的数据读错了好几次,同事频频停下来,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她摇头说没事,却依然魂不守舍。
傍晚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到了手机上,她接起来,是乔远川:“你现在到我办公室来。”
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她才恍惚发现,自己连实验室的白大褂都没脱下来。
Luce看了她一眼,虽然有些不解,却什么都没问:“乔总在等你。”
她推门进去,乔远川坐在办公桌后,十指交叠在身前,微笑着说:“你来了。”
她坐下,欲言又止。
“今天请你来,是因为我需要人帮忙。”他的神色仿佛是一泊毫无波澜的水,宁静,柔和。
她什么都不问,却匆匆打断他:“我愿意帮你,什么都愿意。”
乔远川嘴角的笑意一直未断:“我需要一个未婚妻,一个能替我保守秘密的未婚妻。”
林荟文愕然,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只是喃喃着说:“什么?”
“这不是个好差事。医生给我的诊断是,还剩半年时间。而我也给不了你爱情。”乔远川自嘲地笑了笑,“假如你拒绝,我会理解。”
她努力地去理解他说的每一句话:“我想知道为什么。”
“为了一个我爱的人。”他倏尔微笑,眼神温柔,“抱歉,我这样自私。”
她只是看着他,目光带着探究,却又难掩苦涩。
“当然,作为回报,我能做到的是,我不会让时间拖得太久。半年后,或者我死了,又或者我还没死,都会有人妥当地解决我们的关系,不会对你将来的人生造成影响。物质上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
他的语气冷静得可怕,像是一个商人,直接开价,没有给对方和自己任何余地。
办公室里只有空调嗡嗡的送风声音。林荟文沉默良久,慢慢地说:“我可以答应你。可我只有两个要求。”
他笑:“说说看。”
“第一,你要配合医生,好好治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