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时光唇边的诗(2 / 2)

“第二,我想知道……你的过去。”

这一次,他并未即刻答应,只是考量般看着她:“这对你来说不重要。”

“不,很重要。”她坚持。

他微微苦笑:“你想知道什么?”

“那个你爱的人,是谁?”

她第一次在他的眼中,读到了错综复杂。他静默了片刻,才轻柔地吐出那个名字:“唐思晨。”

“唐思晨……”她喃喃地重复一遍,脱口而出,“是那次看舞剧的时候,走错包厢的女孩吗?”

他并未想到她会提起这个,却直接地承认:“是。”

“为什么呢?你爱她的话,为什么不让她陪在你身边?”

“我曾经也这样想。我想让她回到我身边。”乔远川唇角的笑渐转哀凉,“可是现在,我希望她不要再回头,有人比我更适合留在她身边。”

她一言不发地聆听,听他说起初识,毕业,分离和车祸。她一眨不眨地看他的表情,听他自然而然地将那个女孩叫做糖糖,那种温柔,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记忆的碎片在这个瞬间莫名地被拼凑起来了——林荟文忽然想起来,那场讲座上,老教授说起了一个故事,他的女学生留在敦煌,一年,两年。后来那个漂亮的学姐站起来,半开玩笑说:“本来男朋友说,回来结婚吧,结果掰了。”

那时自己也曾感动于这个学姐的坚持,也感慨现实的无奈,然而此刻转身回顾,故事的背后,却藏着这样惨烈的爱情和绝望的坚持。

“我答应你。”指甲紧紧地刺进了掌心,林荟文声音微哑,“哪怕是为了别人,也请你,好好地活下去,好吗?”

他轻轻笑起来:“谢谢你,我会的。”

林荟文遵守自己的诺言,没有将他的病情告诉任何人。而他也默契地与她扮演未婚夫妇的戏码,人前恩爱甜蜜。至于其他的事,并不需要她操心。她本以为像乔远川这样的家庭,长辈并不好相处。可徐泊丽对她却是异常和善,偶尔看着他们在一起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欣慰。这天傍晚,从医生那里回来,乔远川忽然说:“我舅舅从欧洲回来了,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她说,“怎么没提起过你有舅舅?”

“你一定知道他。”乔远川忍不住笑了笑,“徐泊原。”

“啊——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DAB的徐泊原?”

他侧脸望着窗外,“嗯”了一声。

“他年纪不大吧?”林荟文的眼睛又瞪大几分,有几个理工科的学生会不知道徐泊原呢?

乔远川淡淡笑了笑:“所以我也不喜欢叫他舅舅。”

“停车。”林荟文看到报刊亭的时候,忍不住出声,“我去买份报纸。”

她灵巧地钻出去,很快拿了份报纸回到后座,递给乔远川:“你看!这是你舅舅吗?”

报纸上的那个男人这样年轻,身材修长,与一个高挑的女子一道从酒店出来,形状亲昵。

“假的。”乔远川忍不住笑了笑,年轻的女孩子总是爱关注这样的八卦,“阿原不是这种人。”

晚餐非常愉快,因为近距离地接触到了偶像,林荟文有些羞涩,也有些紧张。只是徐泊原很快就离开了,一晚上都面色如常的乔远川,终于淡声问:“什么朋友这么重要?”

徐泊原在门口顿了顿,没有回答。

她却细心地发现,乔远川的手放在膝上,无意识地握成了拳。她以为他又开始疼痛,悄悄将药递给他。可乔远川却推开了,指尖扶着微烫的杯壁,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么,而身形这样僵硬,令林荟文想起看舞剧的那个瞬间。

那晚他似乎不想回家,叫了许多同事与朋友,最后在半城酒店唱歌。

她有些担心他的身体,却也发现他的异常,因而不敢开口劝他。

车子掉个头就到了酒店门口,乔远川的目光却不曾离开那一片漆黑的街区,薄唇抿紧,心事重重。

“喂,你怎么啦?”

黑暗中,她依然能感知到空气中一种极为紧绷的情绪。良久,他才收回目光,打破沉默:“没什么。”

同事们大都玩HIGH了。林荟文一直紧盯着乔远川,但凡有人来敬酒,她便不动声色地替他挡掉。可到底百密一疏,自己出去打个电话的时间,乔远川竟开始喝酒,大杯大杯的洋酒,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喝掉。等她回来,竟已经有了浓浓的醉意。她又气又急,却又不能在同事面前发作,手足无措的时候,打电话给徐泊原。

最后是他一把夺走电话,重新拨了号码,口齿不清地说了什么,才笑着说:“他们也过来。”

林荟文不敢再离开他身边了,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包厢门被推开了。

她推推乔远川:“小舅舅来了。”

他躺在沙发上,似乎睡着了,她便只能站起来,对着那个人影招手:“这裏!”

那两个人很快走近,林荟文的身子忽然僵住了。

她看到徐泊原俊朗的眉眼中浅含的温柔笑意,他的手亲昵地揽在那个女孩子的腰侧,而这个女孩,自己见过的次数虽然不多,却印象深刻——唐思晨。

醍醐灌顶。

乔远川隐忍地说,“我希望她不要再回头,有人比我更适合……留在她身边”。

那个人竟然是徐泊原。

她努力掩饰起震惊的目光,低头看着乔远川。

他孩子气地在沉睡,不曾见到这一幕——林荟文有那样多的问题要问,却莫名的庆幸,他没有看到这一幕。

有太多的事,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里发生,迫得她难以思考,也难以呼吸。她看到唐思晨逃离一样走出了包厢,看到徐泊原有些刻意地起身去另一个角落拿饮料,看到乔远川挣扎着起身,跟着那个背影一道离开。

再回过神的时候,徐泊原已经坐在了自己身边,他像是没发觉这裏少了两个人,只是云淡风轻地抿着水。

“小舅舅……”她看到他的目光深邃如海,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侧头对她笑笑,直到手机一闪一闪地亮起,他低头看了一条短信,唇边蓦现温柔:“司机很快来了,你和远川一起回去吧。”

“你呢?”林荟文脱口而出。

“我去找她。”他的神色平静得不可思议,“我们也回去了。”

这一晚,她看到他咳出的血,带着哭腔,颤声说:“你还好吗?”

“小丫头,别哭。”乔远川抬手替她擦去眼泪,低低地说,“我没事。”

七月的盛夏,他已很少去上班,除了接受治疗,便安静地待在家中。

虽然治疗的进展并不乐观,可林荟文总是很有信心,只要他的意志不消沉,就还有希望。她有他家的钥匙,这天推门进去,偌大的房子,空空无人。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她独自一人,找遍了文岛每一处他可能出现的场所,却一无所获。

直到第二天,医生打电话来,语气严厉,询问乔远川为什么不来治疗。

她终于着慌。

纸终究包不住火。

短短的三个月,只有林荟文才知道为了保守这个秘密,自己究竟处在怎样的高压之下。她失眠了数晚,终于再也坐不住,哭着打电话给徐泊丽,一五一十地说出他的病情,独独隐瞒住他们的关系——那是她仅存的,自欺欺人。

徐泊丽的反应同任何一个母亲一样,难以置信,失声痛哭,那个声音仿佛突然间苍老了十岁,却一直喃喃地说:“他一定去找她了……一定是的。”

五个小时后,失踪了三天的乔远川终于给她打电话,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荟文,你愿意去欧洲吗?”

那一刻,担心、委屈、焦虑同时哽咽在喉间,她哭得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头乔远川叹了口气:“别哭了,我没事。”

她拼命点头,却又想起他是看不到的,气息平复良久,才断断续续说出来:“我愿意。”

最后的三个月,林荟文每天拉开窗帘,都看得见阿尔卑斯山顶的积雪,乳霜一般的白色,令她想起小时候吃过的冰淇淋。那时她舍不得吃,就拿在手里,结果冰淇淋竟慢慢地化了,最后一滴都没留下。她大哭,家中的大人却都笑起来,觉得这小姑娘这样傻。

她将这个故事讲给乔远川听,他亦觉得有趣,唇角微弯,低低地说:“从小你就这样傻。”

林荟文为他倒了杯水,医生切开了他的腹腔,却因癌细胞扩散太快,又匆匆缝上了。他躺在床上,瘦得愈发厉害,能让他笑,她便觉得高兴。

大约是又发作了,她看到他额上的汗和隐忍的表情,不自觉地将手伸进枕头下,似乎要抓住那里的床单。

林荟文不愿多看,叫来护士,多给他一些镇静剂。

他的痛苦纾解了些,皱着眉头,深深地睡去了。她小心地将他的手抽出来,想要塞回被子里,却意外地带出了一张纸。

那是张很破烂的纸,曾经被人撕得很碎很碎。此刻却又被粘起来,大约是一些碎片找不到了,零零落落,始终缺了三分之一的样子。

上边的笔迹却是乔远川的。

他写得寥寥草草,她只看到第一行的中央,三个有些张牙舞爪的字:检讨书。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直到最后一行:

“糖糖,谁给你出的缺德主意啊,我写不出来你知道不?你再生气,我可真没辙了啊!”

落款是乔远川,时间是五年前。

林荟文微笑,直到笑出眼泪。泪眼迷蒙间,看着乔远川轮廓分明的侧脸,喃喃地说:“原来你以前这么幼稚。”然后她重新将那张纸塞回他的枕头下边,不让他知道自己曾经看过。

乔远川醒来后,精神好了许多。

他让她打开病床边的抽屉,指着里边一叠文件说:“那是给你的。”

林荟文疑惑地打开,是一份股权证书,他将自己名下、公司里一半的股份转让给她,一并转让的,似乎还有房子,还有许多东西。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不要这样看着我,荟文。”他吃力地说,“我知道你不稀罕这些,可是抱歉,我只能给你这些。”

他顿了顿:“我很感激你,却不知道怎么回报。请你收下,这样我走的时候,就不会那么愧疚。你还很年轻,有了这些东西,人生的底气会足一些,可以去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再去找一个很爱你的人。”

她移开目光,低低地说:“这些东西,你应该留给你最在意的人。”

他微笑起来:“糖糖她并不缺这些。”

她终于忍不住,湿湿凉凉的液体肆无忌惮地滑过脸颊,“乔远川,你说过,你会好好活下去的——我什么都不要,你要好起来啊!你要好起来啊!”

她扑在她的床边,哭得说不出话来:“你好起来了……才能和她在一起……”

他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却只是微笑着不说话。

她继续说:“你跑去敦煌找她,你们只在一起待了两天,这怎么够呢?”

他眷恋而满足地笑,轻轻眯起眼睛,目光的尽头,仿佛看到了沙山起伏,驼铃清响。而唐思晨的身影就在眼前。他又想起很久之前,他背着她,他们温柔在校园的小径上亲吻。那种软软的感觉,此刻竟然这样清晰。

他唇角笑意更浓:“傻孩子,对我来说,够了。”

午后,阳光落进来,却因为素净的病房而显得苍白。他依然抚慰般拍她的肩膀,尽管动作很轻很轻,可林荟文却不敢再哭,也不敢再动。

很久很久之后,那只手终于不动了,无力地垂下来。

直到此刻,终于知道自己不必再怕惊醒他,她慢慢地直起身子,放声大哭。

两个星期后,林荟文回到文岛。

秋天的陵园,阳光淡薄如水。

她在这裏遇到很多人,亲人,朋友,还有唐思晨。她不由自主地去观察哪个女人,她站在最角落的地方,面无表情,因为衣服是黑色的,脸色显得愈发的苍白,仿佛秋风一卷,就摇摇欲坠。

林荟文下意识地将手伸进了口袋,那里有一张薄薄的纸,上边粘着很多胶带,触摸上去,有些硬硬的,滑滑的。

那是属于他们的东西。

她下定决心,往那个方向走去。

唐思晨见到她,只是点了点头。

秋风渐起,落叶飘扬到脚下,慢慢地打旋儿。

林荟文听到唐思晨微哑的声音:“他……走的时候,痛苦吗?”

“不。”她摇了摇头,又加重语气,“一点也不。”

唐思晨望着她,唇角微勾,那一笑,仿佛是感激,却又哀凉得深入骨髓。

沉默了很久,林荟文的拇指和食指一直捏着那张纸,她鼓足勇气,低低地说:“唐思晨……”

唐思晨侧头看她。

林荟文看着她的眼睛,也看到她轻轻颤抖的右臂,忽然想起来,她知道“订婚”的真相吗?知道乔远川的苦心吗?她知道乔远川至死都这样爱她吗?

远处徐泊原正陪着姐姐慢慢走过来,他第一眼便找到唐思晨,他的眼神悲伤,却又难以自禁的关切。

而唐思晨,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微微抬起下颌,努力的露出一丝微笑,仿佛是让他放心。

林荟文默默的看着,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的吧,像乔远川希望的那样。

她倏然收回了手,掌心紧紧握着那张纸,有些生硬的对她说:“他希望你能幸福。”

徐泊丽亲手将儿子的骨灰放下去,工作人员便要最后盖上那块大理石,林荟文快步走到她的身边,低低地说:“伯母,请让我将撒些花瓣,好吗?”

徐泊丽看着她,这是陪着儿子走过最后一段时间的女孩子啊。她凄然笑了笑:“好。”

所有人都看着乔远川的未婚妻慢慢的蹲下去。

她将花瓣撒下,动作仔细轻柔,最后又将手心的攥着的那张纸,不为人知地放在骨灰盒旁边。

站起来之前,宛如老朋友般,她在心裏对他说:

“你放心,她会过得很好,她不会回头——而我明白你的意思,最后一分深情的负担,我亦会替你遮掩起。”

——我将终生用一种温柔的心情,来守口如瓶。

唇边的诗句,静止在这一刻的,淡漠时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