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花板上的紫色风铃正像往常一样在微风中微微摆动。这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我忽然意识到,那个黑暗又安静的世界,不过是我的梦。
可是那海水的温度,还有发丝被水波撩起拂在下巴上的触感,却清晰得像是贝壳上的纹路,仿佛我在梦境里真的通过了一道奇异的门,在异世界里待过。
从短暂而新鲜的旅途中回来,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有些陌生起来,以至于我不得不眯着眼睛,静静地躺一会儿,把自己沉淀回原来熟悉的世界。
我的枕头边上有一本厚厚的《暮光之城》,深红色的封面上有咖啡留下的深棕色痕迹。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从我的枕头底下溜出来的,要是被父亲看到,他大概会大发雷霆吧。曾经登上未名湖畔讲台的名教授,对这种书里的肥皂剧般情节一定是嗤之以鼻。
记得前不久,正是我18岁的生日,我从父亲手里得到了一个又重又大的红色盒子,拆开白色的绸带,满心期待着那会是我想要的彼得兔国际象棋,但从盒子里掉出来的却是重得足以砸死人的原版牛津图解词典和一个护照包。
如果不是因为我殷实的家境,因为父母站在大学的讲台上,这个护照绝不会从灯光明亮的橱窗里沦落到这个房间漆黑的抽屉里。
虽然它价值不菲,可是我一点也不开心,护照包一直是空着的,那种期待着被什么填满的样子,让我想起许多模糊的笑脸。他们恨不得我明天就把护照塞进去,把它放进行李箱里,然后搭上最快的一架飞机,十几个小时后站在某个常春藤盟校的草坪上。
风铃在摆动,我却听不见风的脚步,一阵急促而高昂的争执声抹掉了它,成为不合拍的音符。
自从这个家里的所有年轻人进入青春期,这样的喧闹,每隔两三个礼拜就有可能响起一次。
我把小说塞到枕头下,祈祷今天晚上夜幕降临的时候能记得最后一次翻开的位置,叹了一口气,去找挂在床边的一件外套。
楼下,晨曲的节奏正变得急促起来——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吗?”
少年的声音越发严厉起来,是住在对门的陆维。听见他高昂的声音,我大致能猜得出他的说话对象是谁——那个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姐妹,我家保姆的女儿——林笑羽。
“你少来这一套!担心?我变成什么样大家早就无所谓了吧?反正我不会去做杀人放火之类的事,也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少女大声反驳起来,尖锐的声音不禁让我的太阳穴有些隐隐作痛。
不管怎么说,彻夜未归的她终于回来了,这个屋子里的每一个人终于可以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了。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甩掉残留在脑袋上打转的瞌睡虫,随便把长发抓起来,用一只粉红色的长夹子固定,脸也没有洗就匆匆忙忙地走下楼梯,而他们的争执还在继续……
“你就是个孩子!只要你还这样让人放不下心,就还是个孩子!”
“你说我是个孩子?我想你还没那个资格说我吧!恐怕我一个晚上学到的东西,是你在书上、钢琴键上一辈子都不会学到的!”
我站在楼梯下,看着门口势均力敌的两个人,叹了一口气。陆维背对着我,看上去气得几乎要发抖。他总是能在笑羽在门口掏出钥匙的那一刻,从自己房间里跳出来,把夜不归宿的她捉个正着。这真是不可思议,我想不通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当然,作为学院里的优等生,他一定有他的办法,他是那么聪明,从小就是我们两个小女生崇拜的天才,听过一遍的歌他就能从头到尾地唱出来,而我们就连旋律都会哼走调。
陆维是所有人心目中的王子,可是这一刻,他脸上失去了那种王子般的笑容。他很生气,指节捏得泛白:“好啊,那你说说你都学到了些什么东西?”
笑羽的头发染了新的颜色,看起来就像是收割后的田地里落下的麦穗,虽然依然是黄色的,却已经失去了光泽。她的眼线没有卸干净,眼角看起来有点脏兮兮的,灰色的长摆T恤,或者说是裙子,背后故意设计了一个很大的窟窿,露出一大片瘦骨嶙峋的背和黑色的内衣背面。天知道她昨晚去了哪里鬼混,居然这个时候才想到回家换衣服。
或许是察觉到背后的动静,笑羽回头看了我一眼,带着宿醉的疲倦和习惯性的不耐。
那种眼神让我有些不自在,可是我想说的话却不受控制地溜出我的嘴:“笑羽,你现在才回来?在外面待到那么晚,怎么不打个电话说一声?我们一直守在客厅等你的电话呢!”
我走近她,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烟味和酒气,天知道她度过了一个怎样的夜晚!
“怎么说也要提前说一声,你妈妈为了等你回来吃饭,一直守在门边!”我说。
“朋友生日聚会,高兴!当然要闹个通宵了!”笑羽瞪着眼睛,把包往玄关的椅子上一丢,理所当然地说,“我妈?她才不会关心我!”
“笑羽,你别这样!陈阿姨真的很关心你,她每天打理我们家的家务已经很辛苦了,可是她为了攒你的学费,连一块肉都要留给你吃,我妈送给她的衣服都舍不得穿。你觉得她不关心你,那只是她这个人太温和了,舍不得说你……”
听到笑羽说的这些话,我忍不住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然后努力劝说起她来。
笑羽的任性不是一两天了。
陈阿姨并不是一个强势的女人,我猜当她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笑羽的时候,顶多隻会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然后说“回来就好了,肚子饿坏了吧?牛奶煮好了,快去喝吧!要先去洗个澡吗”之类的话。
“我又不是天天这样!本来也没想玩到那么晚!太开心了,然后就忘记时间了嘛!”面对我和陆维,她的耐心显然并不是很多,她皱着眉头大声说,“她连我出去干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管我!”
“笑羽,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妈妈?”陆维说着,指着我对她说,“我看你妈妈就是对你太好了!那些温柔的叮咛,对你来说就像蚊子在叫一样。要是换了星安的妈妈了,早就一巴掌把你打得不知道天南地北了!”
虽然他只是我们的邻居,只比我们大一岁,但他就像我们真正的兄长,现在烦恼笑羽的作息,转眼又要担心我的功课,A型血爱操心的特质,在陆维身上简直表现得淋漓尽致。
“陆维……”我有些尴尬地看着他。
“对不起,我们两个说话……把你吵醒了吗?”陆维抬头看着我,收敛了脸上的怒气,有些尴尬,降低了音量,柔声问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抱歉。
“并没有……”我摇摇头。
“你对她那么温柔,对我就那么凶!”笑羽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不满地说。
“如果你能成熟一点,像星安一样不用让人担心,我自然会温柔一点,你以为大家都喜欢一早起来练嗓子吗?”陆维叹了一口气说,声音里有着十二分的无奈。
笑羽愣了一下,似乎从这句话里捕捉到了难得一见的温柔,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又恢复孩子气的恼怒:“烦死了,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如果你能像星安一样……
从小到大,我从很多人的嘴裏听到过这句话,像星安一样乖,像星安一样懂事,像星安一样学习好,像星安一样漂亮,像星安一样……
我真的有那么好吗?
青春看上去很相似,年轻的笑容、青涩的情感、轻快的步伐和单纯的眼神,而每个人挥霍的方式又是如此不同。有时候我甚至有点羡慕笑羽,她早就把许多我不敢尝试的事情都做过了,她的青春热闹得像摇滚乐,节奏又快又强烈,而我,一直以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不断地翻开书本,做各种各样的习题集。
“你怎么就不懂事!”陆维一脸无奈地说。
“笑羽,陆维也是担心你,现在晚上坏人那么多,昨天的新闻才上报,有个女孩子遇害了,凶手一直跟到她家门口,刀子突然架到她脖子上,绑架到外头,血迹拖了一路,谁知道她包里只有两块钱……”想起这则新闻,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说实在的,我可不希望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摊开报纸,看到的是身边的某人横尸街头的新闻。我宁愿看到她像现在这样,穿着一件从地摊上用二十元淘来的上衣,活蹦乱跳地在餐桌边上和我们争论豆花应该是咸的还是甜的。
“是吗?他真的那么担心我吗?”笑羽眨眨眼睛,不过这份间接的温暖似乎让她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连着瞥了陆维几眼,少女应有的柔和表情似乎又回到了脸上。
“都饿了吧?别说那么多了,还是先吃早餐吧!”我把陆维从门口拉了进来,回头向屋里喊了一声,“陈阿姨,早餐多一份!”
“好的!”像往常一样,厨房里传出保姆陈阿姨高八度却有些颤抖的声音。
虽然女儿一个晚上没消息,但是终究还是记得回来坐在桌边吃她做的早餐,我想陈阿姨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无奈。但是不管怎么说,“多一份”意味着陆维也来了,他像一道清爽的风,吹走了那些阴郁的心情,给这个沉闷的屋子里注入了一些新鲜的空气,让陈阿姨的心情多少能明亮一些。
“笑羽,你还是快点去换件衣服吧,陈阿姨看到了会说的……”我盯着她T恤背后那个“凉爽”的超级大窟窿小声劝道。
“不好看吗?”笑羽伸开双臂转了一个圈,毫不意外地,我听见陆维倒抽气的声音。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可凉快了!”笑羽凑近我的耳边,“你前天丢给我的那条连衣裙,还是还给你好了,哪里都合适,就是胸围太小了,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她说着,得意地勾起了嘴角。
她的笑容实在邪恶得令我措手不及。
一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她穿着我的白色旧裙子,瘦瘦小小的模样,但是青春期就像一条分水岭,或许是因为笑羽喜欢吃炸鸡,我只喜欢清淡的芦笋汤,很快地,她便以骄傲的姿态冲过了发育的起跑线,比谁都快。
她常常用各种方式嘲笑我迟迟不发育的身体,我只能勉强地笑笑,告诉自己,每个人都有值得骄傲的地方,同时也有各自的烦恼。而这样毫不顾忌地互相挖苦对方,或许正是真正的好朋友的表现。
结束了这一小段无聊的对话,餐桌上陷入了一片沉默。麦片粥热气腾腾,吐司刚刚烤好,只有金属汤勺碰撞着瓷碗发出叮当的声音。
陆维拿着一片白吐司,一语不发地用餐刀往上面涂着蜂蜜,他的表情严肃得像是广告里站在阴郁天空下手插在口袋里的男模。
我抬起头,看见陈阿姨站在厨房门口,一脸忧郁地盯着笑羽的后脑勺看,当碰到我的目光后,她又匆匆地回到了灶台前。
不知道是真的饿了,还是单纯希望快点结束这顿早餐,笑羽不再说什么,一口气喝下两碗麦片粥,以比往常快两倍的速度。
我看了她好几眼,而她看了陆维好几眼,又低下头去。接着陆维看看我,皱起眉头说:“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没睡好吗?”
“是吗?”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集中不了精神,就像现在这样,我的脑海里又闪现出那个梦境,“我昨晚睡得很好,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什么梦?”陆维抬了抬眼皮说。
“我梦见自己在很深的海里,不停地往下沉,有点害怕,可是觉得自己像一条鱼,这种感觉好奇妙……”我望向窗外,看着早晨的阳光在薄薄的窗帘上摇晃,回忆起梦境里头顶上晃动着的微光,那种恍惚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是吗?如果你在铃声响起后,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踏入教室,那种感觉就更奇妙了。”陆维瞥了墙上的挂钟一眼,又看了看我,“不就是个梦吗?你那表情就像猫偷吃到了鱼似的。”
指针指向12分,这说明,我只剩下8分钟的时间吃掉剩下的半块吐司,喝掉一大碗滚烫的麦片粥。
“我……我可是很久没做过梦了!”其实我只是希望餐桌上的氛围能够轻松一点,才选了这么一个老少皆宜的话题,却被他的一桶冷水浇回了地板上。
陆维总是想得很周到,当然,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他并不是心理学家,这个梦境对他确实毫无意义。
陆维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的一切都是黑白分明的,白皙的肤色和浓黑的发色,黑白分明的眼睛,他时常抚摸的琴键是黑白的,就连他房间的布置也只用黑白两色。
他的思维也是这样,一是一,二是二,鲜明得不得了,从来没有过灰色的部分。
那些模模糊糊、暧昧不清的句子,绝不会从他嘴裏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