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头沉得像是承载了一整个夏天的烦心事,手指连动也不想动。
看着天花板上静静流淌的晨光,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周末。
今天去哪里呢?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青春由许多蒙胧而细小的碎片组成,在我的生命里,曾经是那么单调,因为一直坐在前排,每天回去头发上都会沾上细细的粉笔灰,因此每天都要洗头发。
站在讲台上,看见某个男生不做眼保健操还朝我吐舌头的时候,把他的名字记下来,交给班主任。
把作业本借给别人抄,然后得到一根小卖部的香肠作为报酬。
第一次吃麻辣烫,辣得眼泪差点掉出来,因为是父母口中的垃圾食品,回去之后罪恶感持续了整整一周。
为了熬夜,十点的时候要泡一杯咖啡,十二点再喝一瓶红牛。
考完试,拿着成绩单,走进家门看父母阴沉的脸色。
可是这些碎片,没有一个是能让我快乐的。
不过现在,它们都不复存在了,渐渐地,被一些轻快的事物轻易地代替——
叶慕北和他的哈雷,美丽的海岸线,还有自由的风。
学着描眼线,穿起超短裙,把腿露出来,眼睛又大又圆,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噘起红唇啾一下。
总是要失去些什么,才能得到些什么。
快中午了,门铃响起。
打开门之前,我还以为是楼下送餐的跑腿小哥。
我披着一件外套赤着脚站在门口,看见林笑羽的时候,还以为我认错人了。
她把头发染回去了,一头黑色的长直发,一张瘦削的脸,没有化妆,看起来不习惯到了极点。
原本那种恨不得掐死我的眼神也不见了,此刻她脸上剩下的只是平静和一点淡淡的同情。
这是哪个邻居家跑来的女孩?
过了几秒,我才反应过来,然后,我的脸上只剩下诧异,身体里某根弦重新绷紧了,胃极不舒服地翻腾起来。
“你……你怎么来这裏了?来找叶慕北?”脑袋有些浑浑噩噩的,我问。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什么?”
脑子一片空白,又像是有许多黑色的物质,从干净的地底慢慢地涌上来,纠缠着我。
一肚子的疑惑,该先问什么?又或者,直接把门关上?
我们对视了几秒,就沉默了几秒。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你……”
“笑羽,你如果说不出口的话,我来说好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是陆维!
看着那双愤怒得几乎要迸出火花的眼睛,以往的宽容和温柔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我顿时心裏一凛。
接着他二话不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就往外拖。
“放手!好痛!真的好痛!”我挣扎着,他攥得这么用力,这么粗暴,可见他该有多生气,“手要断掉了!”
陆维完全不顾我的感受,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这蛮横的样子不禁让我感到害怕,于是竭力地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束缚。
即使我逃到天涯海角,还是躲不开他的束缚、父母的束缚吗?
“你还会觉得痛吗?”他又拽了我一把,狠狠地瞪着我,压低声音说,“当你在龙山上坐在那个浑蛋的后座上享受飙车的快|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一个不小心可能会发生的危险,会让你更痛!甚至痛不欲生?有没有想过别人也在为你心痛?”
“放手!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裏的?”
“我当然知道你在这裏!你以为跑到这种地方躲起来就能逃避一切吗?以为我们找不到你吗?”
“我当然知道你在这裏了,别忘了以前我和叶慕北混得有多好!”林笑羽站在一旁,双手环胸,冷冷地看着陆维发狠的样子,脸色像台风来袭的天空一样阴沉。
陆维没再说什么,突然一弯腰把我打横扛起。
在我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长得那么高了,手臂竟然那么有力。在我尖叫着悬空起来的那一刹那,我差点以为自己要飞出去。
离开地面的感觉并不好,原本就发晕的我,更是一阵眩晕,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无法依靠,无助感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放开我!救命!你这个疯子!”我拼命扭动着身体,捶打着他的肩膀,他似乎一点都不感到痛,任我拍打着。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就这么连扛带抱加拖的,把我从公寓门口一路扛到了楼梯口。
终于他支撑不住我的挣扎,混乱中,我逃离了他的手臂,回到了地面,两个人就这么拗来拗去,几乎扭打起来。
“看看你这像什么样子!”陆维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死活不放,劈头就是毫不客气地一通数落,“烂泥一样的模样!丢到东街随便一个小网吧里也没有人能把你分辨出来!你还算是学生吗?还算是顾教授的女儿吗?还算是我的朋友吗?”
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满是汗珠的脑门,我像是被扇了一巴掌,脑子嗡嗡地回响着他激动的声音,有些不知所措,强作镇定,我大声反驳:“你凭什么跑到这裏来管我?你又不是我爸!”
“就凭我还活着,你也活着!你以为这是一场游戏,随时可以死掉重来吗?”他捉住我的肩膀,拼命摇晃着,像是要把我摇醒,“反正今天说什么我也要让你离开这个荒唐的狼窝!无论用什么办法,就算把你敲晕了也要把你拎回家里去!”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回去干什么?还不是被轰出去?你不知道吗?他们早就不要我了!”我愤懑地瞪着陆维,母亲泼出来的那杯冷水的温度,至今我还记得,那些冰凉的水是怎么从胸前流到指尖的,又和着眼泪落到地上的。不只这样,我还记得父亲掐住我脖子时,那手指的温度,那么灼热,几乎能在我脖子上烙下一个紫红的印记……
鼻子突然一阵发酸,我走到这一步,难道不是被逼的吗?
读书,也是被逼的,剪发,也是被逼的。
我的人生,几乎就在不断地被逼迫中,被各种无形的压力挤压到墙角,暗无天日。
“总之,你先跟我回去再说!”陆维铁了心地要把我从这裏弄走,持续无聊而漫长的拉扯。
“放开她!”
叶慕北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像是黑暗中见到一道曙光,我突然感到眼前一亮,他已三步并作两步奔了上来,一把将陆维推开。
陆维被猛地一推,差点撞在身后的墙上。
一见叶慕北,他的眼睛霎时瞪大了,像是被按下了某个禁忌的开关,一下子表情变得更加冷酷起来。
“就是你这个浑蛋!如果不是你!星安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像是见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陆维突然上前揪住叶慕北的领子,一脸悲愤。
两个男生就在我面前扭打了起来,我惊呆了,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一向冷静睿智的陆维居然会为了我和他口里的街头混混起正面冲突,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一下子从口头上升到肢体,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陆维就举起了拳头。
“你干什么!”情急之中,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居然冲上去,给了陆维一巴掌。
啪一声,这声音远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响亮得多,回响在楼道里,就像是有什么坠落在地上,破裂的声音。
我居然给了陆维一巴掌!
我给了想要把我拖回家里,叫我好好读书的陆维一巴掌!
手很痛,然后迅速变麻,心却比手掌痛几百倍,几千倍。
叶慕北放开捂着脸、满眼诧异的陆维,一把揽住我的肩膀,退后了两三步。
陆维看着我,满眼全是痛。
这绝不是我想面对的情景,这绝不是我想干的事情。
当然,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裏,在这所公寓里的好日子不会太多,或许是一个礼拜,或许是半个月,不是陆维,就是父母,总有一天需要面对。
就像是身体里被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炸弹滴滴答答地随着心脏跳动着,在时间分分秒秒的流逝中,等待着引爆的那一刻到来。
而今天,那颗炸弹终于爆炸了!
“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带着哭腔,我冲陆维大声喊着,像是要竭尽身体里剩余的不多的气力,“打死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的!除了他,这个世界上可以包容我的人已经没有了!没有了!”
“你这么说,在你心裏,你的父母、我们这些朋友又算什么!”陆维咬着牙,问了我一句。
我冷笑了一声,眼泪从脸颊上渐渐滑落:“他们喜欢着他们希望我成为的那个样子,我不过是一个木偶,给木偶穿上漂亮的裙子,给她可爱的道具,把她放在沙滩上的小椅子上,一旦木偶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丢掉手里的道具,他们就像是见到了怪物,恨不得把她拆了!你知道的……所有人不过是喜欢我那个乖乖女的躯壳而已,根本没有人真的在乎过我!”
“到这种时候你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陆维的脸上掠过一丝伤感,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眼里的光变得黯淡下来,声音里的温度变得冷冽起来,“如果不在乎,如果真的不在乎,当你在病房里熟睡的时候,你的父母不会给你拉上被子,把面包和牛奶放在你的床头,不会看着你的睡脸熬夜!如果真的不在乎,他们不会因为你的错误那么难过,在你背后掉眼泪,茶饭不思!如果真的不在乎,我站在这裏做什么?我站在这裏被你打耳光,听你破口大骂,被你身边那个浑蛋揍,我究竟为了什么?”
我只是摇头,不停地摇头,可是我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下来,我甚至能听到它们砸在地上的声音。
曾有一颗心,虽然不太快乐,但是日子过得很平淡,很有规律。
现在,这颗心已经碎了一地,谁碰谁受伤,再也收拾不起来了。
晚了,已经太晚了!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话说到这裏,你还是不肯相信吗?在你眼里,这些都是假的?”陆维直直地望着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泣不成声,一阵压抑的沉默,压得我缓不过气来,短短的几秒钟,像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
“好吧!如果你真的一定要这么想,那就随你吧!”陆维撇下这句冰冷的话语,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毅然离去。
悲伤的目光被拉长了,像一把刀狠狠地捅了上来。
“快滚吧!”叶慕北在他背后吹了声口哨,语气里尽是得意。
看着他灰色的背影,林笑羽却还留在原地,她望着我若有所思,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过了好一会儿,她走到我面前,小声地开口说:“星安,我知道你的常青藤是彻底没戏了,你自己也是知道的吧?不过你至少还有一个机会,那就是升学考试,愿不愿意回去,就看你的决定了!”
她快步跟上陆维,两个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楼梯尽头。
一场莫名其妙的争执,一次无济于事的劝说,扰乱了原本松懈的早晨,原本这个周末,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的。
可是现在,我的心情就像是穿着新买的裙子摔倒在新铺的柏油路上,一脸、一手、一腿,全是黑色的、黏腻的、散发着恶心气味的柏油,甩都甩不掉,不知道要洗上多久,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想到这裏,我的胃突然翻腾了起来,只剩下酒精,不,酒精也已经蒸发掉了吧,空荡荡的胃就这样被扯得发痛。
记得上次胃也是这么折腾的时候,有人递给我一瓶牛奶,现在,那个人已经被我气走了。
世界终于清静了……是这样吧?
可是为什么,每个人的表情都那么悲伤,就像世界末日来了一样?
“你没事吧?”叶慕北在冰箱里寻觅着一切可以丢进胃里而不被身体排斥的东西。
我正坐在沙发上放空,他拿着两瓶冰啤酒过来,一屁股坐下去。
偌大一张沙发,我被挤到了边角,紧紧偎依在一起的身体,彼此感受着争执过后燥热的体温。
“没事,只是有点吓着了。”我摇摇头,小声回答。
他伸手去抚我皱起的眉间,把冰啤酒塞到我手里,凉得我身子一缩:“你可是在时速超过215的哈雷摩托车上待过的先锋少女啊!翻车都不怕了,还有什么事情能吓着你的?”
“我从来没见过陆维那个样子,即使我曾经把他一整个学期的最重要的笔记不小心丢到水里,他也没这么凶过。”啤酒太冰,受不了这样的温度,我把它放在茶几上。
“你知道的,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叶慕北半开玩笑地说着,下一句突然语气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他不能带给你快乐,只有我能,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望着他,一脸茫然。
“因为他自己也不快乐,不是吗?”
我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怪异。
叶慕北顿了顿,接着说:“一个不快乐的木偶,怎么拯救另一个不快乐的木偶?”
“那我现在是什么?”我抬起头,眨了一下眼。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微笑的眼睛裏带着宠溺,说道:“你是我的胜利女神!”
我扭过头,轻笑了一声,这笑声虚弱得失去了温度,或许,我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要去升学考试吗?”叶慕北突然问。
“我不去了。”我心裏一动,摇摇头回答,“那种无聊的考试,为了能毕业,争得要死要活的,最后又没什么意思。”
“你是认真的吗?”他正在喝啤酒,差一点被呛到,咳了一声,诧异地看着我,嘴角浮起一抹肌肉抽搐般的轻笑。
“干吗这样看我?”我睁大眼睛瞪住他,“我当然是认真的,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你可别一时冲动,到时候又后悔啊!”他放下手里的啤酒,愣愣地看着我,“到底是……”
我伸出双手,摸在他脸颊上,把他的正面拉向我这边,认真地望着他,缓缓地说:“是的,我不去参加升学考试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你,我也只能拥有你了,我什么都不要,学历、工作,这些海市蜃楼一样的东西,虚荣的产物和那些虚伪的面具,我统统不要!我只要你,我只需要你!”
他似乎沉浸在惊喜里,愣了有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望着他眼睛里骤然放大的瞳孔,我想他已经知道我该有多么在乎他,而我最终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比一般的女孩还要纯粹,还要简单,我只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和很多很多的关注,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我只要他一个人,其他的摆到我面前都嫌多。
“星安!”
他唤着我名字的声音,似乎正在发颤。
突然,他的双臂环绕过来,把我紧紧抱住,两个人的心跳贴在一起:“星安,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你了。”
我在他的怀抱里睁开了眼睛,不远处,窗外是一大片阳光,拼命洒在大海上。
像是从出生开始就等待着这句话,走了好长好累的路,心灵一下子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松懈下来。
我重新闭上眼睛,眼前是一大片光晕,缤纷的色彩,他的声音那么动听,那么轻柔,就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一样,我简直都要睡着了。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很平静地在我耳边响起——
“当那些傻子在考场上绞尽脑汁,为自己缥缈的前途把卷子填满的时候,我们可以到海边去露营,盛夏风景正好,捡一篮子漂亮的贝壳,看夏天的星星,听说海边半夜的沙子很凉很凉,要记得多带一件衣服,那边的烧烤很好吃,肉扒很大块,幸运的话,还能见到流星……”
这听起来简直像一首情歌的歌词,实在过于美好,我甚至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待在海边的帐篷里了。
“那我要许一个愿。”我弯起嘴角说。
“什么愿望?”
“说出来就不灵了!”我笑起来,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像是最让人安心的音乐。
“告诉我嘛!小声一点,这样天上的星星就不会听见了。”他揉着我脖子后短短的头发说。
我拉过他的脖子,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我的愿望是,我接下来的人生里,每一年的夏天都能和你去海边露营。”
他笑着摸摸我还留着刚刚干涸的泪痕的脸颊,说:“会的,而且以后不只是我们两个人去露营,再过五年,十年,会有一大群孩子跟着我们一起去露营的,那个时候会更热闹。”
“你讨厌!”我红了红脸,“那么你就用飙车赚的钱养活我们的孩子吗?”
“你未免担心得太多了!”他捏捏我的鼻子,“不一定要去飙车啊,就像你说的一样,我可以去开救护车,或者当个抓劫匪的飞车特警,再不济,我还能当个摩托车修理工,帮那些菜鸟改装他们的摩托车,怎么样?”
我忍不住轻笑起来:“大少爷,你要修理摩托车?我实在是没办法想象你拿着扳手满身油污的样子呢!”
“你是不相信我会修理吗?……那么我先试着修理你吧!”
他说完,就低头把唇覆盖在了我的唇上。
由于有些紧张,唇舌都是僵硬的,生涩的。
原来吻是可以带着啤酒味的,和我想象的太不一样,有麦香,也有一点点苦涩。
操场上仍然有人在跑步,还不少,因为锻炼身体,是为了更好地熬夜读书。
黑板上贴的升学考试倒计时的牌子,已经只剩下两位数了,随着个位上的数字不断往下掉,弥漫在教室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每个人的眉头都是紧皱的,头上都是浮动着一朵阴云的,而这阴云里落下来的雨点不是阿拉伯数字就是英文字母……
黑板报上写着班训“耐住寂寞,抗拒诱惑”,白色的粉笔,不怎么端正的书法,给枯燥单调的学习环境又增添了一抹压抑的味道。
教室里,没有人再围着时尚杂志和娱乐报纸热烈讨论,更多的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咬着笔杆。
“这是最后一次仿真考!看看你们的分数吧!一般来说,最后一次仿真考的分数跟升学考试分数的差距不会超过二十分,老师都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就是调整好心态,你们把升学考试当作真正的最后仿真考就行了……”
讲台上,班主任拿着一叠考试卷。
唰唰的翻纸声之后,是一阵骚动。
我身后传来几个女生的交头接耳——
“你考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呢?”
“还好……要是考得不好,我会被我妈塞到马桶里冲掉的!”
我低头看看那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通红的分数,以这个分数离我曾经的目标,可以说是万里之遥了。
不过,我打算走出这个教室的大门,就把这张没用的纸撕个粉碎。
我已经能想象得到母亲面如死灰的表情,不过,那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班主任走下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把视线停留在我的身上,径直地向后排走去,或许我在她的心裏,已经成了无法挽回的对象,不过,那也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我的心情从来没那么平静过,看着这些写满数字和画满打鈎和打叉的卷子,我的心也像是死灰一样。
为这些分数的努力从来没得到过回报,我已经累了,不愿意再投注我的精力了。
台上的英语老师用沙哑的声音讲解着最后一张英语试卷。
摊开的笔记本上,已经被我涂成一片乱七八糟。
我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横线,表示海岸线,一条弧线是海平面,一个半圆是即将升起的月亮,无数的波浪线是海上的粼光。
画了一个圆锥形的帐篷,我要和叶慕北躺在裏面的。
我在帐篷门外添了一个篮子,是的,去的时候裏面塞满巧克力、鱿鱼丝和杏仁等零食,回来的时候装满贝壳。
然后我又在篮子旁边画了一些小小的蜡烛,白色的香熏蜡烛,它当然是制造浪漫气氛的好手,放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小小的火苗在海风中摇曳着,散发出温馨的香气,远离了城市的霓虹灯,来自自然界的光芒无疑会成为露营的好伙伴。
蜡烛的照明自然是不够的,我还要准备手电和便携式的灯具,当然还有点燃蜡烛用的打火机,我想着这些物件,一一在笔记本上记下。
充气枕头、柔软的毛巾被、防晒霜和伞、游泳用的东西……想想还真不少!
对了,还要买一条适合穿去海边的裙子,靠着蓝色的大海,它应该有着异域度假的绚丽色彩,刚刚遮住脚踝的长度,光是想象着海风吹动裙摆飘逸的模样,我的心裏就开始无法平静了……
放学后,熙熙攘攘的人潮向校门涌去。
只有四楼的教室依旧亮着灯,刻苦的学生,临近的升学考试,到处都是无法诉说的苦闷。
背着裏面没多少书的书包从教室里走出来,和匆匆走来的韩扬撞了个正着。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眼神一阵尴尬。
“你这就要走了?”她诧异地看看我手里的书包问,“你还是来上晚自习吧!今天晚上数学老师还要来我们班上讲题!你这次数学考怎么样了?有把握吗?”这是一个多月以来,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意料之外,字数有点多。
不过她这一连串的问题,对我来说已经一点意义也没有了,至于她的关心是真实的还是虚伪的,也已经无所谓了,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冷冷地回答:“我不去了,还有事先走了,再见!”
丢下这句道别的话,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个校园里,最不缺的就是谎言和背叛,今天手拉手一起上厕所,明天就能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翻。
当然,我已经脱离这个圈子了,因为我有叶慕北,他就是我的免死金牌。
我赶着去商场,试一条几天前在橱窗里见过的裙子。
镜子里的自己,是不太熟悉的模样,黑眼圈消退了,眼神很清澈,头发长了,刘海遮住了眼睛,我把它拨到一边,反而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原有的秀气和温婉,正好配上这条裙子。
长裙很好看,蓝色的印花,一定会和大海的颜色完美契合。沙滩上的阳光下自由的裙摆,迎合每一个夏日的梦想……静谧的气质,在穿上这条裙子之后突然展露了头角。
只是黑色的头发长出来了,和原本染了红色的头发交错着,一条明显的分界线,我想,我要重新染发了。
“小姐,你穿这条裙子太合适了!是不是准备考完试和爸妈去哪里度假啊?”看见我换下来的学院制服,店员突然出现在镜子旁,一脸职业的微笑。
我愣了一下,用轻松的口吻回答:“不,和男朋友去海边露营。”
如果我告诉她其实我是个即将放弃升学考试的问题少女,并且准备在考试那天去海边露营,我想她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我想他一定会被你迷住的,这身实在太好看了!就剩下这一条了,昨天也有个女生在问!”
“呵呵……”
我走进更衣室,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是叶慕北的电话。
“亲爱的,你在做什么?”电话的那一头似乎很热闹,车子的喇叭声和女人的笑声交织成一片。
“我在逛街,看上了一条裙子。”
“那你就买!晚上穿给我看看!”
“不行,我要等到去海边的那一天才穿!”
“要不要那么较真啊!不过是一条裙子而已,还要分场合?真是输给你了!”
“我可是很认真的!对了,我一会儿要去户外用品店看帐篷,用什么样的啊?海边露营一定要挑一个结实的帐篷,不然容易被风吹坏的!我这几天都挑花眼了,什么三角形的、蒙古包式的、船底形的、屋脊形的,好多……你在哪里?快点过来陪我挑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温柔地说:“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帐篷就买什么样的吧!喜欢就买,反正我卡里的钱够你花就是了,不用担心帐篷不够结实,至少我不会让你被风吹走的。”
“那我还是要一个人逛街吗?”我试着半是撒娇半是抱怨地回答。
“乖啦!最近我家里有事,我妈喊我回家,晚上你就一个人解决吃饭问题吧!晚些我再过去看你。”
“什么,今天又是我一个人吃饭吗?讨厌!”
临近考试的日子里,叶慕北似乎被什么麻烦的事纠缠住了,不知不觉,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一些,不过他电话里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听见他的声音,眼前就能浮现出他看着我的模样,那是他对别人不曾有过的表情。
“乖啦!天天看见我不会腻吗?反正过几天我们就要去海边露营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只是你记得别太贪心,吃成个大圆球,可不要怪我到时候抱不动你!”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太贪心的,顶多就是让你弄一条游艇,一起在海岛上放点烟花……”
“这样的要求不就是鈎鈎手指就能搞定的事情吗?”
“真的?好吧,其实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
“只要你喜欢,你高兴,世界上的一切事都会变得很简单,我们甚至还能在海岛上干点别的事,比如把整个海岛买下来,租给别人举行婚礼,用游艇接送宾客,露天的充满烛光的自助婚宴,这样我们就可以混在嘉宾里,天天抢蛋糕上的樱桃吃……”
“听起来真美……和你在一起,就好像是在做梦一样……”
“那么,这是个美梦吗?”
“是的。”
“那么你就一直做下去,一辈子都不要醒来吧!”
从更衣室里走出来,我把那条裙子丢到桌上,跟那个对着电脑屏幕傻笑的店员说:“帮我把这个包起来。”
从商场走出来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帐篷实在太重了,我一个人拿不动,所以终究还是没有拿下,只是交了定金。
华灯初上,街道上到处都透着一种绚丽到糜烂的光芒。车站上是一张张翘首企盼的脸、疲倦的白领和低着头看书的高三学生。
提着装着裙子的精美纸袋,站在我旁边等车的少年藉着路灯的光线,静静地翻着一本化学辅导书。他的书包鼓鼓的,像是要去攀登珠穆朗玛峰装满各种储备粮一样满,我猜如果能把它抡起来,足够打死一两个歹徒的。
我突然很庆幸,自己已经脱离了这种生活。
已经很久没见过陆维了,准备报考音乐学院的他,大概正奔走在某个大城市的音乐学院的楼宇之间。
今天是升学考试。
我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爱心接送车。
高温把学院炙烤成一片燃烧的牢笼,门口竖起五颜六色的太阳伞,伞上打着诸如“保送班”“××教育”之类的刺眼红色大字,穿着背心的男人们和没事的妇女们拿着印满广告的小圆扇扇着风,却赶不走脸上的焦躁。
车子驶向海岸线,两旁的建筑物慢慢地变稀疏,玻璃上映出我平静的脸,不太习惯的短发的模样。
翻着手里的短信,最后一条是来自叶慕北的,他告诉我,沙滩上太阳很大,天气很热,要多喝点水。
的士笔直地开上立交桥,大海近了,已经能看见海平面上闪动着金色的光。
我在心裏默默地说——
升学考试,再见了!大海,我来了!
手机在手里响了一声,心裏猛地一跳,是叶慕北吗?但是一低头,却看见屏幕上显示着陆维的名字。
是陆维!
他居然还记得我?
一瞬间,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打开短信,上面只有短短的两个字——
“加油。”
我心裏一动,这句话等于是“去参加升学考试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能好好考个学校,一切还会像从前一样,被父母疼爱着,被陆维关怀着……”
太晚了,我已经不是站在深渊的旁边,而是已经跳下去了,而且,我也不会回头。
再也不会回头了,就这样,提着行李,踏上一直憧憬着的征途,一路向前。
“小姐,海边到了,停在这边可以吗?”
“好,就这裏吧!”
车门打开,一阵海风拂过我的脸颊,抬起头,是一大片海。
它一直都在那里,仿佛等待着我的来到,不被任何一座岛屿绊住,这一季的阳光,比我有生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耀眼。
夜已经很深了。
一边是漆黑得没有边际的大海,一边是最华丽的灯火。沙滩的另一边是一群男女,吉他的琴声伴着男人的吟唱和女人的笑声传来,一对对的情侣,是海边一定会出现的风景线。
夜色很美,风很凉,吹在脸上,却带不走思绪。和叶慕北说的一样,夜里海边的沙子凉得很,赤着脚在沙滩上行走每一步都忍不住要倒吸一口冷气。
没有人给我披上一件衣裳,一个人,什么事都要自己做,包括支起帐篷,点上蜡烛,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零食。
最终我还是自己披上了外套,打开手机。
短信箱是空的,也没有来电,再次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得到的回答依旧是“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抬起头,头顶是浅浅的新月,所以天上的星星比平时要看得更清晰一些,更明亮一些。
可是,约好了一起看星星的那个人,却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