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吗?”
坐在发廊里,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出声问旁边的理发师。
长发没有了,头发被分层剪成短短的一两寸长,只有耳边的头发因为那个狰狞的伤口略长两三寸,刘海斜斜地、短短地贴着脑门,露出半个额头。
“不丑啊!这个发型叫‘精灵头’,在欧美多流行啊!很多大牌明星都剪过这个头!”理发师一边帮我拍掉脖子上的碎发一边说,“只是原来那么长的头发,发质那么好,太可惜了,还剪成那么短……不过也没关系,按照我的剪法,再过几个月就变成BOBO头了,一样很好看的!我就喜欢短发的女孩子,看起来头发蓬蓬的,多可爱啊……”
这无疑是我见过的话最多的一个理发师,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直到后面我已经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了。
“给我染个红色。”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平静地说。
“啊?小妹妹,你不考虑一下吗?换个栗色或者咖啡色什么的……”镜子里的他一脸诧异。
“就要红色的。”
“好吧,太酷了!”他摇摇头,转身去拿色卡。
站在家门口,门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门外,是一动不动的我。
“还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干脆在外面继续疯!”从父亲的声音里,已经听不见一点点似曾相识的温情了。
“把头发染成这个样子!和那些街上的小混混有什么区别!弄成这样回家,你是存心回来气死我的吗!”母亲沙哑着嗓子骂着,用烦躁的步伐在客厅里踱了一个来回,指着我的鼻子大叫,“你给我染回去!现在!马上!”
“不,我觉得这样挺好。”在短时间内,经历两次染发,显然是不合理的很损伤发质的做法。
“星安,你这是干什么啊!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啊!”只有陈阿姨站在玄关处,痛心疾首地拉着我的手臂,“你明明知道你爸妈正在气头上,为什么还要这么刺|激他们……”
我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一个遍体鳞伤的我,怎么去刺|激一对暴跳如雷的父母?
几分钟后,她拿着一大杯水过来了。
“气死我了!你说!你要不要把头发弄回去?”母亲盯着我的头发,看她那眼神,恨不得直接把我的头给砍了。
“可是,已经染了呀……”我用无辜的语气回答。
下一秒,冰冷的水泼了过来,我闭上眼睛,没有躲闪,只是打了个冷战。
“要是不把头发染回来,你就别想进这个家门了!”
“别这样,别这样啊……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陈阿姨流着眼泪,拉着母亲的手,几乎跪在地上,“星安啊!你这是干什么啊!不要跟他们犟,他们还不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这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台词。
水顺着领口,一直往下淌到了我的肚脐眼,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夜风吹凉了我背上的肌肤,一股寒意一直渗入心裏。
“你们这又是干什么?不觉得活得很辛苦吗?”我冷笑一声,“不过是几张照片,还有红色的头发,就足以成为你们抛弃女儿的理由了!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既然你们都不要了,我为什么还要为了你们忍受金丝雀一样的生活呢?”
心痛一直蔓延到太阳穴附近,不久前受伤的地方。
我转身离开,背后传来模糊的嘶吼,内容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离开的姿态,一定要仰着头,迈开潇洒的步子。
对自己催眠,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不是金丝雀,我是一只野猫,暗夜里徘徊在城市边缘的野猫,我要独自舔舐那些伤口,哪怕是最亲近的人带给我的伤口。
精美的牢笼已经不是我该待的地方了,哪怕那里有温暖的炉火、丰盛的食物和柔软的床铺,而我,要去那些拥有漫天星光的地方,去呼吸最自由的空气,迎接风的挑战。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路上,其实双脚已经发软,像是踏在云上。一路上,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洒脱点,反正我还活着,最可怕的极速飙车都体验过了;几乎和死神擦肩而过,那种糟糕的事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不远处,夜市出来了,沿街的繁华和烧烤的叫卖声纠缠在一起,一直向身后延展去。
不要我了,是吗?
那些嘶吼和叫骂似乎还在耳边回响,我的心像是一面鼓,每次被重重地击打一次,就震得全身发疼。
可是现在,眼前的车水马龙都模糊成了跑了焦的镜头,我的眼泪不断地滴在马路上,是不是泪流得太多了,就会觉得很疲倦,会不会是身体里的水分透过心灵的窗口流失过多,造成脱水了呢?
我一个人走在下午四点半的马路上,不习惯的是美发用品怪异的味道飘散在头顶四周,其次就是脖颈后面凉飕飕的风。我的眼泪不费力气地流着,就像是被什么人拧开了水龙头一样,而那个人走得远远的,忘记回来关上了。
铃声响起,是叶慕北打来的电话。
“出院了?”
“嗯,刚刚出院。”
他的声音就像是热可可冒起的蒸汽,踏实而温暖。
“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头不疼了,不过整个人感觉好像是被塞进洗衣机里,转了好几圈又被甩干拖出来一样。”我没有跟他提起在家里发生的那些事情,而是对着话筒那边的他扬起了一个微笑。
“哈哈哈,那有什么不好?变干净了啊!”
“好吧,变干净了。”我擦干眼泪,轻笑了声,“那你呢?你可是被报纸大幅刊载,狗仔队追逐的对象,地下飙车第一名的霸主,社会版第一男主角啊!走在路上有粉丝找你签名吗?”
“是啊,连你也开始崇拜我了吗?不瞒你说,最近去泡吧,来找我搭讪的美女一下子猛增了呢!”
“你还……”
“怎么,吃醋了?好吧,实话告诉你,我被家里禁足了!我爸狠狠地削了一顿,皮都差点掉了一层,摩托车也被没收了,锁在车库里,他们真是……”
我一路走着,听着他的声音,渐渐地觉得他的声音很近,似乎回响在这个空间里。
直到我走到十字路口,然后看见对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几乎瘦成一道黑色的闪电,即使没有骑在他的哈雷上,依旧是谋杀目光注视的风景线,他的侧脸那么好看,简直像电影画报上的新晋青年演员。
“我在你的对面!”
“什么?”他回过头来,看见马路对面的我,表情突然凝固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对我展现出惊讶的表情,而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是剪了短发,还染了酒红色的我。
一种莫名的成就感突然像小小的礼花,绽放在心裏。
他跑过来,一路灿烂地笑,然后来到我面前,伸出大拇指。
“看上去简直酷毙了!”
“你暂时就先住在这裏吧!”啪一声,灯点亮了,照亮了这间八十几平方米的私人公寓,照亮了我满是疲倦的脸,也照亮了叶慕北温柔的表情。
一整片的落地玻璃,外面是海,一望无际的海,海面上是一艘又一艘的私人游艇。
我一下子扑倒在沙发上,又大又软的蓝灰色沙发,由于紧张而紧绷的背部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舒缓。
下一秒,突然想起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我又跳了起来。叶慕北把一把钥匙塞到我手上,低头看我,像是要用眼睛把我吞掉。
我仰望着他,沉默在眼神之间激荡。
过了一会儿,他以一个慵懒的姿势在我身旁坐下,眨眨眼说:“你变了。”
“是吗?我变得怎么样?”
或许是剪了短发,变了发色的缘故,我的心境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不自觉地,就变得冷酷起来。
不再爱笑,不再迁就,不再当个乖乖女。
“那种金丝雀一样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顾星安,是不会用这种直勾勾的眼神看着别人的,而且还是一个男生,一个随时会吃了你的不良少年。”他伸手托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说,“真是奇妙,现在,我从你的脸上,看见了自由和独立。”
“是吗?”
他的话像是一杯热白开,虽然背上被夜风吹得冰凉,我的心此时却变得温暖起来。
他的身体散发出一股热力,让我忍不住想靠在他的肩膀上。
自由,独立?
这两个词,听起来不错,相当不错,就像是两根棒棒糖,一根是草莓的,一根是巧克力的,都让我欲罢不能。
“是啊,他们不要我了,我自由了,独立了,然后……我只剩下你了。”我抱住他,把脸颊靠在他的背上,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揽住我,把身体更贴近我被半湿不干的衣服包裹着的身体。
校园生活就是这样,枯燥的学习生活里,八卦消息是多么好的调剂!可是谣言什么的,就像一阵风,而风是有季节性的,只要刮过一阵,就会停下来。
不过是谈了场恋爱,不过是把头发染成了红色,那些偷偷把头发染成栗色,剪平刘海,喜欢对着橱窗里的熊布偶并拢大腿大叫“卡哇伊”的高一小女生,不也这么干了吗?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我也做好了准备。
当被那些好奇的女生搭讪的时候,我要笑着用轻松的口吻回答“因为摔倒撞到头了嘛,伤口那边的头发要剪掉,所以干脆剪成短发了,这样洗头也很方便!至于染发嘛,因为发廊的小哥说这样很好看,不知怎么的,当时心一横就染了!”
我还可以说:“不就是谈场恋爱吗?你们试过坐在能看见一整面深海的透明玻璃边上吃从日本直送的上等牛排吗?你们试过在这座城市最高的顶楼上练习舞步吗……这些事其实没有你们想象的糟糕吧?”
可是,或许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这是你的吧?”我在走廊上拾起一个隔壁班的女生不慎掉落在地上的笔袋,然而我没有想到,她在看见我之后,她的反应居然只是说了声谢谢,接着从我手里抢走了那个软塌塌的布袋子,然后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回头就跑。
就像是见到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