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糖果时光(1 / 2)

时光之城 皎皎 6762 字 2个月前

离开酒店门口,时针已经快到了中午。眼看时间来不及,我没回学校,搭了地铁去了市中心。结束父亲的葬礼后,为了筹措生活费,我在市里的一家叫曼罗的连锁意大利餐厅在找了份服务生的工作,昨天已经面试过了,今天开始接受培训。

餐厅正在本市市中心广场一条街外,旁边的建筑不是五星级宾馆就是各大银行总部、跨国公司的大厦。在这种地方开餐厅,想必算是得天独厚了。装修只能用烧钱、奢华来形容——不过也对,人家来这裏吃饭是吃环境的,味道则是其次。

匆匆扫了一眼菜单,发现餐厅中每道菜的价格真是让人瞠目结舌,我在这裏辛苦干上半天也不够点一道稍微像样的菜——好在员工吃饭还是免费的。

我去见经理,他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一脸和气生财的样子。

我还没毕业,在所有能做的兼职里,收入最高的恐怕就是曼罗的服务生,运气好的话还有可观的小费;而且时间安排也还算合理,一周在曼罗工作四天,周二周四、还有周末两天,从下午四点到晚上十点半下班,早上的时间全都空了出来。

我唯唯诺诺听着经理的安排。

“时间上有没有什么问题?”经理问我。

“没有没有,”我连声道,“这样就很好了,谢谢您。”

说话间,虚掩的门响了三下。

有人踩着很轻的步子走进来,静静站在我身边,跟经理微微一躬身。

“经理。”

声音可谓十分悦耳,介于男孩子和男人之间,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我心思一动,侧过头去看来者何人,顿觉眼前一亮,以至于暗地里吃了一惊。

早知道曼罗这样的高级餐厅的服务生必然都是相貌不错的,但我身边的这个男生,其容貌水准远超平均水准。

他非常非常年轻,比我高了大半个头,一身黑白相间的制服。他很瘦,但肩膀的宽度却可以衬起那烫得妥帖白衬衣,脖子下是打得一丝不苟的黑领结,笔直长裤简直就是为他定做的。

经理指着他道:“他叫沈钦言。以后,由他带你。”

寒暄之后,我跟沈钦言就算是认识了。

离开经理室后,他带我穿过走廊,到了一个大概是员工休息室的房间,我跟他说:“以后就麻烦你了,我什么都不懂。”

沈钦言看我一眼,点点头,没有多言,只弯腰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制服。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眼,却看得我心口一跳。刚刚没机会真正看他,此时终于有了机会。他眼仁黑亮且清澈,看人的时候极其专注;鼻梁高挺,淡色的嘴唇削薄,比英俊更添了一份柔和美丽,却完全没有任何女性化的特质,总之,是那种极其讨人喜欢的长相。

我从来都是个颜控,对长得漂亮的人,宽容度异常的高。

因此对他刚刚那种模棱两可实在瞧不出亲近和欢迎之色的眼神,也只觉得没关系——人长得好,自然允许有一些自己的矜持和骄傲。

“试试。”

“好的,”我接过,“沈钦言,谢谢你。”

他摇头,表示没关系。

我低头看着黑白相间的裙子上的蕾丝,有点发憷:这衣服似乎很繁琐。

沈钦言那时候已经准备转身,忽的又停住了动作,顿一顿后问我:“不会穿?”

“不会……”我讪讪笑,这就是第一次当服务生的坏处。

他点了点头,退了出去,站在门口又说了句“我找人进来教你”后掩上了门。

我琢磨,这个年轻人还真是吝于言语。

换制服的时候我想,不要紧,慢慢就熟悉起来了。

接触之后才知道,沈钦言在这个餐厅已经工作一年多,经验和我不可同日而语。

他在工作之外话极少,只是做着规中规矩的事情:带我熟悉了餐厅、去了厨房,介绍各种餐具给我,让我背菜单。我有时候被那些繁复的菜色折磨得头晕,他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提点我,从来没有不耐烦。不论我的问题多么愚蠢,他都会解答;但也仅限于此,他平时不会多说一句话,年轻的脸上也没有表情,有时候我被菜单折磨得太累,试图说点笑话缓和气氛,但他完全不搭腔,只是看着我。

于是,气氛顿时降到零度,冷场。

这样倒也很好,他这样真的不错,我见过不少巧言令色的男人,难得见到他这样品性的——低调、沉稳且可靠。

我也在他的指导下,飞速进步。

一周后我大致熟悉了流程,菜单终于也记得差不多,轮到学习礼仪了。餐厅档次太高,对员工的要求也很严格;虽然我只是兼职,一周只上两个白天和两个晚上的班,但要遵守的规则一样不少。

厚厚的员工法则里事无巨细地规定了一切礼节,包括怎么对客人微笑,鞠躬时弯下去多少度,走路是要如何不踏出声音——于是我不得不笑容僵硬地站足一个下午,真是腰酸背痛,我以为是脑力劳动者,现在做的完全是体力活。

我想到这点就觉得浑身疼,真痛苦。

爸爸生病之前,我们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从来衣食无虞;我从来没穷困到用打工来维持生计的田地;爸爸生病之后,我休学了照顾他,虽然又累又辛苦,但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此生唯一的父亲,怎么辛苦都心甘情愿,只怕自己做得不够做得不好。

可现在,要对从不认识的客人低声下气和曲意迎奉,心理上的落差,一时半会总是难以适应,脸上还得堆出笑容。

现在一切都让我深切地感觉没父母依靠的孩子会遭受何等境遇,什么都要自己去打拼,每分钱都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挣回来。

没有父亲的庇佑,我觉得很累。

只好多看他的脸缓解郁闷。总觉得,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一棵笔直的青松拔地而起。再一次忙到夕阳西下,沈钦言终于放我去休息,好容易得了几分空,我一脸倦怠地坐在员工休息室喝水。

沈钦言敲了敲门走进来,看我一会,忽然问:“很累?”

他难得跟我多聊两句闲话,我心情略微好了点,也配合着点头,“这份工作,是不容易。”

“你之前没干过服务生?”

“完全没有。”我坦荡一笑。说真的,第一份兼职就在高级餐厅打工,我自己也觉得自己起点太高了,高得我快接受不来。

“那做过什么?”

我摊摊手,说实话,“我最开始跟你说我什么都不懂,不是虚言,除了读书和给老师打工,我完全没有任何经验。所以最初有些不上道,请放心,我会努力不给你添麻烦。”

认识十多天,这还是我俩第一次说起关于自己的话题。大抵是因为我态度陈恳,他的神色柔和很多,嘴角勾了起来露出了微笑。我想那是我在工作时间外,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

他说:“也没有,你很认真。”

“不能不认真啊,”我心情慢慢好起来,笑盈盈,“坦白说,我需要钱交学费呢。”

他看上去有些吃惊,“你是静海大学的学生?”

面试的时候我提交了一份简历,他知道我的学校不足为怪。

“是啊,让你见笑了。”我叹气。

“让人佩服。”他这么说。

我就读的静海大学算得上是国内最有名的几所学校之一,排行榜上不会跌出前三。对名校生,人们的宽容度或者不满往往都比较高,沈钦言大概属于前者,看我的神色大抵带上了钦佩——他肯定以为我是自己挣钱供自己上大学的人。

我没有澄清,笑眯眯问他:“你呢?”

“我没上过大学,”他背过身去,似乎对这个话题不予多谈,走到他自己的储物箱前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我,“只要你还想在这裏干下去,先回去看看这个。”

我翻开小本,首先惊艳于那漂亮流畅的字迹,随后才看清楚内容,记载着满满的心得体会——背菜单的诀窍、怎么和几位大厨打交道,怎么让自己的大脑高速开工,能同时记下客人的若干吩咐等。这样宝贵的经验也肯告诉我,我百感交集。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拿出考大学时百折不挠的精神,白天在餐厅学习各种技巧和近乎苛刻的礼仪规范,晚上在空荡荡的宿舍一个人捶着腿背着菜单,一点点熬过了餐厅的培训期,总算也能走上台面了。

送走了上一桌客人,换了簇新的桌布,我也暂时歇息下来。

沈钦言对我点了点头,看上去倒像是赞许。

我背过脸去叹了口气。

被他称赞,感觉真是……诡异。

平心而论,沈钦言这样容貌气质的男生在曼罗也是出众的,我用了几天和餐厅里的其他女服务生混熟,人多嘴杂,各方听到的消息一拼凑,大致知道了他的情况。

同组的舒冰知道沈钦言今年才二十岁,比我还小了一岁。知道这事的时候,我大跌眼镜。舒冰又说,他不但没上大学,中学似乎都没念完,独自一个人在本市漂泊,十六七岁时就开始自谋生路了。

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在学校不知道过得多开心,从来不为生计忧愁,总觉得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的顶着;至于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是怎么在这个严酷的社会生活下来的,我简直不能想象。他和我这样的兼职生不一样,工作繁忙得多,一周上班六天,只有一天休息,从来都规规矩矩做自己的事情,对待客人时可以笑得跟春天一样温暖,该低声下气就低声下气,该迎合就迎合,不过只要下班后一秒都不多呆,径直离开餐厅。

我本来就喜欢看他精致的脸,现在就更经常地打量他——明明生活那么坎坷,可他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被生活压榨的痕迹,只有和年龄不符合的从容、低调。

“我怎么了?”

我这样明目张胆的看他,他自然也有所察觉,终于问我为什么。

他褐色的眼珠透明极了,眼神和表情都有些古怪,我想他大概是被我充满慈爱的眼神给吓到了。

我是多么淡定的人啊,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若无其事打个哈哈,“没什么没什么,你好看我就多看你几眼啦哈哈哈。”

这借口找得显然没有水准和没有分寸,在某些国家已经能扣上性骚扰的罪名了。毕竟我和他远远不到熟悉的份上,只是比最开始稍微好了那么一点,可以聊聊家常的关系。

“你——”

沈钦言张口欲言,但忍了忍还是平息了心情,低低“氨了一声,视线扫向我的身后,跟我说:“有客人来了。”

我回过头,看到从旋转门进来客人时,心裏“咯噔”一下,气息顿时不稳。

我的身体忠实地反应了我的微妙心情,脚步都跟不上。

我这一迟疑,沈钦言已经抬起了腿,迎了上去。

我跟过去,“我也去,我认识他们。”

准确的说,刚刚走进店里的那对青年男女,我只认识那位男士,是我的学长,姓林名晋修;至于他身边吊着他胳膊显得那位小鸟依人笑靥如花的姑娘,是谁都不打紧,反正他身边的女人三天两头都在换。

我调整了心情,露出标准的服务性笑容迎上去,道了句“欢迎光临”。

林晋修上上下下打量我,嘴角荡起一个微笑,指了指我,“她一个就够了。”

沈钦言依言退开,眼角余光瞄我一眼。

我自认为是个胆大的人,可每次看到林晋修这样笑都心裏发毛。林晋修这个人外表看着样样都好,除了桃花运稍微多点没什么大毛病,但平心而论,我一辈子都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我小心翼翼地欠了欠身,“请问二位想坐哪里?”最忙碌的时间已经过了,现在餐厅里空出了大片座位。

林晋修反问:“你给我推荐一下,我们适合坐在哪里?”

今天晚上第一次听到有人要我介绍座位的优劣,我完全没准备,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您和这位年轻的小姐两人一起吃饭,最好选适合说话,不被人打扰的位置,窗边的位置就很不错,二位还可以欣赏外面的花园。”

“听起来倒是不错,不过我想起来,”林晋修饶有趣味地瞧着我,“我还是坐老位子吧。”

可怜我才结束培训开始上班,哪里知道他的老位子在哪里,完全傻了眼。林晋修的人生一大爱好就是看我吃瘪,于是他笑得更开心了。

我尴尬至极,沈钦言折了回来,跟他欠身,“林先生,她是新人,还不了解您的喜好。我来为您带路。”

是的,我很早就意识到沈钦言是个好人,但今天更是进一步了解了这个事实,险些热泪盈眶。

在外人面前,林晋修从来都要维持一幅绅士君子的好模样,绝对不会做得太过分。他当下笑了笑,不再为难我,微微笑着走到窗边落座。

我为两人摆放餐具时,拿过两本菜单递给两人。点餐进行得很快,林晋修对这裏的菜色异常熟悉,基本上不用看单就说了餐前的甜点,然后问他对面的小女生,“乐玉,这裏的甜点非常可口,你应该很喜欢吃。正餐你要吃点什么?”

我能感觉出那个叫乐玉的女生大概是第一次跟着男伴来这么高级的餐厅又或者是因为跟林晋修在一起心情太激动,她咬着下唇,不知所措地翻了翻菜单,在林晋修温柔的视线下,她的脸一点点的发红,最后低声说:“我,我不是很清楚。林先生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沉溺爱情的模样看得我于心不忍。

林晋修随口推荐了几样,都是店内的招牌点心。

乐玉犹疑着,“会不会太多了?”

“哪里会太多了,晚上看电影去了还没有吃饭呢。就这样吧。”

林晋修转头吩咐我,“我刚刚说的都记住了?”

“当然当然。”

我答得飞快,走笔如花的记着菜单,赶紧撤退到服务台后,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胸口。

沈钦言跟在我身后撤退,把菜单递到厨房后,转回来跟我说了一句:“你一紧张,就会把话说上两遍。”

“哎哎,一紧张就话多,这是我的老毛病了。”

说着隔着服务台,用眼角去偷瞄林晋修,他视线飞来,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我一哆嗦。

沈钦言看我一眼,又看林晋修,低头去拿咖啡杯子,脸上居然露出一点狐疑和思考的神色,显示出难得的兴致。

我也不瞒他:“也许你之前就在疑惑,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我毫无工作经验却能得到这份工作?而且经理对我非常客气……就是他介绍的。”

沈钦言是聪明人,听了我的话,了然地一点头,“一个多月前我见过他一次,经理对他毕恭毕敬。”

我想,沈钦言真是观察入微,对客人记得这么牢,亏得只见过一次就记住了他——当然也不排除林晋修是个特别显眼的人。

“他之前在国外,两个月前回国,”我停了一停才说,“曼罗,大概是他某位表亲家的产业。”

沈钦言“嗯”了一声,不再作声,埋头做自己的事情。

我也埋头整理手中的餐具,心情沉甸甸,好像灌了铅。

我和林晋修的恩怨真是一言难尽。我是在高中阶段认识他的。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母亲,也没有亲近的亲戚朋友,爸爸一年到头十二个月到有十个月在野外考察,他不放心把我交给保姆,于是不论去什么地方时总会捎上我,他亲自教导我学习学校的课程——于是,十五岁前,我压根没进过学校。所以,刚上高中那会,我对“学校”这种环境感觉到无比的新奇,整个人正直又朝气蓬勃。

我就读的高中是一所真正的贵族中学,之前是男校,数年前才开始招收女生。高中奉行精英教育,学费贵得可怕。

我爸送我到这所贵族中学的目的很简单,希望他出去考察时有人能照顾我——比如这所中学的罗校长。我爸和罗校长是大学同学,毕生至交,我爸觉得把我送到挚友手底下,他能放心地出远门。

罗校长对我关爱有加,也多方照顾,所以我刚一入学就被老师青眼相看;身边的同学也很友好,我自己也表现得很不错,随后加入了学生会的宣传部和好几个社团,当时的我简直爱死了这所高中。

在学生会里,我认识了林晋修。林晋修当时是学校里的王子,家世良好,成绩优异、容貌俊美、在学生中威望极高。他在中学的最后一年,就接到了静海大学经济系的通知书,这是国内最好的商学院。在新生的开学仪式上,他作为优秀的学生代表,给我们讲了一番激动人心有关青春、有关高中、有关人生的话,让人恨不得赶快、迅速、马上燃烧青春。我坐在茫茫的新生人海中,从下而上的看着这位优秀的学长,想,一定要成为他这样的人,让人憧憬和向往。

于是,我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除了学习之外,还参加了学校的各种活动,各种事情都抢着做——我们学校的对外活动非常多,我在宣传部忙得脚不沾地不亦乐乎,总是呆得很晚才离开学校,于是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我记得那是深秋,我把宣传册的样本打印出来后就离开了办公室。爸爸那时在外考察,让我寄住在罗校长家里,就在距学校不到一百米的公寓,很近也很安全,所以晚一点回去也不要紧。

回去的一路我穿过校园,经过了实验大楼、操场室内体育馆和游泳馆。路灯晦涩不明,我在夜色中看到有人从游泳馆中鬼鬼祟祟地跑出来,当下大惊,立刻冲过去找人,人没抓到,但游泳馆的大门的确是虚掩着。

野外考察的时候,经常几个月都跟父亲露宿野外,各种危险都见识过;我也会一点防身的功夫,所以我从来都胆子大,无所畏惧地进去查看。

我们学校被誉为贵族中学是有道理的,游泳馆非常大,有大中小三个游泳池,大的是比赛用池,中小是老师上课用的。

我咬着牙,一层层推开门,确认没有人;我终于来到那个有着最小的泳池的房间,推开虚掩的门,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呛人的烟酒味道、或许还有大麻的残余味弥散四周,泳池里、岸边上,几近赤|裸的身体毫无缝隙地贴在一起,一口酒从一个人口中渡到另一个人口中,湿漉漉的水汽从一个人身上淌下来又黏上另外一个人的皮肤……嬉笑的语言、绵长的呻|吟、激烈的肢体动作、激起的水花声交融在了一起。

我呆立当场。

要知道我在此之前连张十八禁的图片都没看过,眼前的这种视觉冲击让我足足愣了三分钟。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不堪入目啊,简直不堪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