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世间只得一个你 蓝白色 10957 字 5个月前

卓然帮孙魏娟报了所老年大学——社区组织的,一群老年人跳跳舞,耍耍太极,组织组织大合唱一类的活动。孙魏娟这么一忙起来,许唯星确实不再成天和她抬头不见低头见,卓然明显是为了她才这么安排的——许唯星不是不懂,前几次周末她也跟卓然去接老太太下课,再一起吃饭。

但这次,许唯星自认还是避开的好,好在她已经找好了托辞:“我约了张苒一起逛超市,中午在她们家吃。”

和张苒一同带着丁丁逛超市,可比面对老太太轻松多了,丁丁一路在超市里到处蹦跶,见到什么玩具都忍不住试一试。

许唯星见到这一幕,便不由得走神。不知道她和卓然的孩子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会像丁丁这样活泼好动,还是会像刚才路过的那个小女生一样一派安静傲慢,看着丁丁连圆白菜都能玩得很起劲的样子时,露出一点鄙夷的神情……

张苒一路看着丁丁以防他乱跑,等到进入儿童读物区,丁丁端着本卡通书安安静静坐着,张苒和许唯星才得以休息一下。

这大周末的,逛超市的一般都是携家带口,许唯星环顾了一下四周,低眉思索间便忍不住问:“你和你婆婆现在相处的怎么样?”

“就那样呗,”张苒耸耸肩,有些不以为意,“就因为我这婆婆,筹办婚礼的时候我跟我老公差点掰了这事你是知道的吧?”

张苒看看许唯星,看来是准备打开话匣子了,许唯星点了点头的工夫,张苒已侃侃地说了下去:“所以刚结婚那半年,我过得那叫一个生不如死,我老公就知道劝我别跟老人家一般见识,好在生了儿子之后,我跟她关系缓和了挺多的,以前她总嫌我成天就知道工作,不照顾她儿子,现在好了,她一心扑到孙子身上去了,我只要把她这宝贝孙子养好,她就不会挑我刺,我老公再也不用夹在我跟她妈之间做双面胶,头发都掉得少了。”张苒这么说着,似是想到了自己丈夫总抱怨头发越来越稀疏时的那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许唯星也跟着笑了笑,这种带点苦涩的笑容不由得令张苒侧目:“你干嘛突然问这个?”

“我……”许唯星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刻心裏的纠结,思来想去,似乎也只能说,“……我大概也要结婚了。”

她这态度张苒显然没看太懂:“什么叫‘大概’?”

许唯星无从解释,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吃完午饭后,许唯星掐准了时间回卓然的公寓,孙魏娟一般下午两点就会从卓然那儿离开,启程去看看她的大儿子和大孙女——

这也是许唯星忌惮老太太的另一点,大儿子生了孙女,老太太却一直想抱孙子,连她都不止一次听老太太敦促过大儿媳:到底什么时候打算怀二胎?

所以……暂时能避就避吧。

可是没成想,自己回到家,竟看见老太太的鞋子还摆放在玄关。许唯星有点不想和老太太打照面,见客厅里没人——老太太和卓然都不见踪影,便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朝卧室走去。

只是这次在路过书房时,看着虚掩的书房门,许唯星还是没忍住,停下了脚步。

顿了顿之后,许唯星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

老太太真的就在书房里,正弯腰在书桌的抽屉里翻找些什么。

那一刻,许唯星切切实实感受到一股怒火“噌”地从自己头顶冒起。

那边厢,老太太似乎没找到想找的,皱着眉头直起了身,下一瞬自然就发现了门边的许唯星。

老太太明显被唬得一怔,但很快又虚虚地笑着打起了招呼:“唯星回来啦?”

许唯星却再装不出一点笑容来:“你是不是把我的药换了?”

许唯星承认自己一向不待见孙魏娟,可她这也是头一次用这么不敬的语气和孙魏娟说话,几乎是质问了。

孙魏娟短短时间里脸色几遍,好一会儿才找回平日里的架势,凝起眉反问:“是又怎么样?”

“……”

“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你们小两口好?你们年龄都不小了,婚又不结,孩子又不生,要拖到什么时候?拖到到时候想生生不出来了,有的是你们后悔!”

明明是这老太太做得不地道,到头来却反而是她不对?许唯星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再无心与老太太理论,直接扭头就走。

出了书房便直奔玄关,这时,卓然却从卧室里出来,正与她打了个照面。

见她这么来去匆匆,卓然连忙唤她:“星星……”

许唯星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却只是脚下稍稍一顿而已,下一秒便加快脚步,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大门外,只留给卓然“砰”的一声关门声。

许唯星从没想过这一辈子唯一的两次离家出走都会贡献给卓然,第一次是为了他,抛下自己的妈妈和妹妹毅然决然搬去和他同居,这一次却也是因为他,她连行李都没带就摔门而出,流落街头。

她下周就要出差,如今连套像样的换洗衣物都没有带出来,住酒店都住得不踏实,要不干脆回自己家住?这个想法冒出来的下一秒许唯星就自我否决了,孙乐妍虽然已经结束了实习回到上海,母亲却毅然留在了北京,许唯星了解自己的母亲,以母亲的性格,不等到她主动离开卓然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承认错误,母亲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卓然那么了解她,“我都知道了,你在哪儿?”短短两句话的微信就把许唯星说得心尖酸楚起来。

许唯星一条回信改了删,删了改,最终只回了一条教人猜不透情绪的:“让我冷静几天。”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冷硬,于是又补了一句:“等我出差回来再说吧。”

是啊,她如今这么忙,哪有时间要孩子?哪有时间结婚?哪有时间休产假?哪有时间照顾家庭?许唯星快要被这一连串的扪心自问给逼疯了,索性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扯过被子闷头就睡。

幸好隔周周一回公司提交完文件,开完例会后,她就要启程前往美国,连跑三个城市与三个不同的汽车品牌碰头,此次出行由凌亚的总裁亲自牵头,凌亚未来的成败就在此一举,哪允许她被那点家长里短占据了心神?

一星期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最后一站便是位于密歇根州的斯莱特斯公司,父亲和小妈移民后也住在密歇根,离她此次下榻的酒店不过三小时车程,许唯星也没能抽空去探望一下,出差这几天从早忙到晚,回到酒店沾着枕头就能睡着。

也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开始了孕吐前兆,到美国的这几天,许唯星吃什么都觉得反胃,周子廷作为产品研发中心的负责人,本无需一同出差,但他在回国前便是任职于斯莱特斯,此次便跟他们一道来了密歇根,见这女人连续几天在团队一起用餐时食不下咽,不免多留了个心眼——

许唯星倒也奇怪,用餐时间吃不下半点东西,到了晚上忙完一切之后回到酒店,却饿得饥肠辘辘,压根睡不着。只好去餐厅吃点东西。

不料许唯星刚来到电梯间准备按电梯,就看见周子廷从另一部电梯里走出来。

幽静的电梯间里,彼此一打照面,双方都是一愣。

自从她生日之后,她和周子廷的关系就一直是这样——比朋友关系差一点,比一般同事关系好一点,单独见面的话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

“这么晚回来?”——

几乎在许唯星话音响起的同时,周子廷也开口问她:“这么晚去哪儿?”

许唯星笑笑:“去餐厅吃点东西。”

周子廷便也笑了,解释道,“刚和朋友喝完东西回来。”笑完之后再看她,不禁流露出了一丝担忧,“我看你最近几天吃的都很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许唯星倒是挺诧异他竟会观察到这一点,这些天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做什么都争分夺秒,就连吃饭都是能吃多快吃多快,以免浪费宝贵时间——除了他,应该没人会去注意她吃了多少。

“大概是水土不服吧……”

许唯星说着便下意识地瞄了眼挂在墙镜上的各国时间表,周子廷果然十分懂得读人心,见状便立刻说:“那咱们回头再聊?你赶紧去餐厅吧,免得打烊了。”

许唯星也正有此意,就朝他点点头,就此别过,他回他的房间,她去她的餐厅。

可惜还是被周子廷言中了,餐厅已经打烊。白跑了一趟的许唯星饿着肚子回到房间,睡不着便只能翻一翻和卓然的聊天记录,她出国的这些天里,他每天算准了美国时间给她道早安,许唯星从最近的一条“早安”消息往回翻看,不知不觉间就一路翻到了她和卓然刚重新在一起那会儿的聊天记录。看着看着,许唯星就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却又不由得愣住了——

她可没想到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她已变得如此依赖他,离不开他……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座机响了,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打她房间里的座机?

接起来——

更没想到电话那头会响起周子廷的声音:“还没睡吧?”

“……”

“……”

不一会儿许唯星去开门,就看见周子廷拎着个粥店纸袋站在自己面前:“我刚去附近的中餐馆买了粥,顺便给你带了一碗。”

附近的中餐馆?

许唯星低头瞄了眼他手中那个纸袋上印着的粥店的标识,她依稀记得这家店,白天坐车时路过了几次,离酒店起码15分钟车程,也就是说来回一趟起码需要半小时;再抬头看向周子廷那张平静的不带任何指向性的脸,他该不会专门替她去买吃的吧?

许唯星把他让进了门。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心裏坦荡,但气氛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许唯星选择低头喝粥,以免和他的眼神碰到,周子廷则拿起茶几上的杂志随意翻了翻,本想看看杂志打发一下时间,不料一本小开页的手册就这样从杂志的内页里掉了出来。

周子廷捡起那本手册,刚准备放回茶几上,就愣了。

“这是……?”

许唯星瞄了一眼,自然而然地解释道:“我在楼下书店看到这本是橱窗推荐,就买回来了。”

显然周子廷问的不是这个,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手册上的“Handbook of pregnant women”几个字,眼里有着满满的疑惑以及不确定。许唯星见状,心裏的那点滋味有些难以描述,仿佛松了口气,又仿佛因为看见了他眼里那点被理智强压着的惊痛而有点于心不忍,可最终她还是狠了狠心,有些故意地幸福地微笑开来,补充道:“我怀孕了。”

周子廷的脸足足僵了五秒,那眼里的暗涌几乎要让许唯星以为面前的这个男人正眼睁睁看着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东西离他而去似的,这令许唯星都忍不住隐隐的心惊——怎么可能?她在这个男人眼里有那么重要?

许唯星敛了敛神的工夫,周子廷终于笑了,仿佛之前紧绷如弦的人完全不是他:“是么?恭喜……”

许唯星笑笑,算是回答。

“难怪伯母最近一段时间都驻扎在北京了,是在忙着筹备你们的婚礼吧?你和卓总监的婚礼订在什么时候?我一定包份大礼。”

许唯星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险些维持不住,一想到自己母亲,就是说不出的烦闷,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挤出了一点苦笑:“我妈还不知道。”

周子廷的眼里自然而然流过一丝惊异:“你和卓总监还没打算结婚?”

对于这个问题,许唯星极其审慎地思考了很久,“不是没打算结婚,是没胆子结婚。”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面对至亲都无法启齿的话,对一个局外人却可以侃侃而谈。

她对未来感到不确定,对婚姻感到恐惧,对孩子感到迷茫,许唯星自认有些话她即便是对卓然说,卓然都不一定会理解她,周子廷却能设身处地替她着想——

许唯星不知道他听完自己的故事,心裏会作何感想,毕竟周子廷的家庭一直很和睦,父母也恩爱至今,应该很难理解她为什么会如此悲观,结个婚而已,却连“未来万一离婚了孩子该怎么办”这个问题都要提前想好,但显然,他没把她当奇葩看待,反而像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劝导她:“如果你真的爱他,就为他尝试一次吧,很多事情,你以为你不行,但真正做了之后你会发现,一切没你想得那么难。”

沉重的话题,因为有他做听众,似乎轻松了不少,许唯星的笑容已然不再像之前那样勉强,甚至还能打趣道:“说得你好像很有经验似的。”

周子廷笑笑,不置可否,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比如我……你也知道,我很早就跟我爸妈一起移民了,曼哈顿的学校里,无论黑人白人都长得特别高大,我当时那么一个小胖子,被欺负的程度你完全想象不到,相比之下,当年在国内的学校里欺负我的同学,已经算仁慈了。但当时我的性格就是那么懦弱,我以为忍一忍,忍到毕业就没事了,直到那一次,他们当着我的面,把我的自行车给砸了。”

“……”自行车?他歪题歪得可够严重的,但见他这副样子,许唯星总觉得他突然说这些,意欲没那么简单,便洗耳恭听下去。

“那辆自行车,还是我当年在国内时一直骑的那辆,出国前我千求万求,我妈才让我托运去美国,那些老外笑话我的车又破又旧又娘泡,还贴着过时的贴纸。现在想想,那些贴纸确实上不了台面,什么还珠格格,什么山寨的hello kitty,什么芭比娃娃……”

此刻听他这般细数那些贴纸,许唯星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咯噔”,仿佛久远的记忆被他一点一点唤醒了似的,他千辛万苦带去美国的那辆自行车,不会就是……他当年为了报答她而骑车送她上学那辆吧?

那时候她和所有小女生一样,喜欢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各式各样的贴纸,还珠格格的,芭比娃娃的,hello kitty的……他每载她上学一次,她就在他的自行车上贴一张贴纸。

这边厢,周子廷的回忆还在继续:“他们砸了我的车,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会觉得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就这么被他们给毁了,那也是我第一次对他们反击,虽然最后我还是被他们揍得鼻青脸肿,但他们中的老大被我打破了头,那之后再也不敢动我,也是在那之后,我才发觉,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弱,那次反击算是一个契机吧,虽然我因此被记了一次大过,但从那之后,我不再一心全铺在书本上,我很努力的减肥,健身,完善自己,也不再封闭自己,而是学着去多交朋友,扩大自己的朋友圈,那之后,我的人缘慢慢的变好了,好哥们儿也多了,也有女朋友了——我自己是没发觉,但我的朋友们都笑我看女人的眼光永远那么单一,交的女朋友永远是平时不爱笑,看起来特难接近,但笑起来两边嘴角一定会有两个小小的梨涡,笑容让人看着觉得特别甜。”

“直到后来回国,翻到了一张很早之前的班级合照,我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总是被同一种类型的女人吸引。”

许唯星繃着张脸看他,尽量不让自己去对号入座,但他眼神里透露的讯息多多好少还是会令她止不住地心尖一颤,仿佛真的能从他的描述里拼凑起当年的自己,素面朝天,扎条马尾辫,在那个胖嘟嘟的男孩子的自行车棱上贴各式各样的贴纸,而那个胖嘟嘟的男孩,因平时缺乏运动,骑到半路就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却还怕被身后的小姑娘瞧不起似的,再累也要死咬着牙加快脚程。

如今的许唯星,除了沉默,真的不知还能用什么来应对他此刻看她的眼神。那种明知不能说,但不说就真的要遗憾终身的眼神……这一切的一切化到最后,只剩下一句叹息:“谢谢你能听完;你放心,我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以后再也没机会说了。”

有什么比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来得更让人无奈?周子廷在这一刻有了切身体会。

“……”

“……”

“对不起……”许唯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本能地说出这句话来。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在我生命中很重要,我在你生命中却只是个路人甲,我回国那会儿以为自己还来得及参与你的人生,但……还是迟了,这大概只能怪我自己运气不太好吧。”像是说了一个笑话,周子廷说完便忍不住笑了笑,只是这笑容,何其落寞。

可就在许唯星几乎要溺毙在他磅礴的落寞中时,他却绅士地选择了起身:“孕妇不适合晚睡,早点睡吧,我就不打搅了。”

许唯星送他出门,心中百味陈杂。

“再见。”一句简单的告别,由此刻的周子廷说出口,总像是另有一番解释,仿佛在对那段只有他一人铭记着的岁月,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许唯星不忍与他对视,微一垂眸:“再见。”

而此时,刚从许唯星的父亲那儿拜访完,急急忙忙赶到这儿来的卓然,眼见面前这一幕,硬生生地僵在了酒店走廊的拐角。

周子廷回到自己房间,颓丧地倚着门背,想到自己方才在隔壁房间说的那些话,忍不住一笑,是疯了么?对她说出那些话……可说了后悔,不说又不甘心,就是这么种令人欲哭无泪的状态。

就在周子廷还在为自己的行为哭笑不得时,门铃突然响了。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找他?周子廷迟疑了片刻,捏了捏有些沉重的眉心,且算调整好了表情,转身开门。

认出门外那人的那一刻,周子廷的脸有一瞬间的迟疑,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即便出现在这儿,也应该是敲隔壁房间的门,而不是他的房门吧?

半晌周子廷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卓先生?”

门外的卓然倒是荣辱不惊的样子,平静地看着周子廷,客气地一笑:“周先生,能请你帮个忙么?”

“……”

“……”

这次出差进展的尤其顺利,CEO松了口大气,许唯星又何尝不是?凌亚这次的品牌提升之举,原凌亚的市场总监已经替她打好了地基,可不能毁在她手里,如今收购金额和股权归属基本已谈妥,就等资金就位了,许唯星肩上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一众同事也有心情飞芝加哥参加华人商圈的聚会了。说来也巧,这次聚会,许唯星面试过的那家鑫立集团的董事长万总也在。

万总的爱女一直在芝加哥进修音乐,小姑娘还即将迎来人生中第一场独奏会,万总自然要在聚会上广发邀请函, CEO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说是一定出席,只是不成想万总周到得连许唯星他们这一众虾兵蟹将都考虑到了,也让他们务必参加。

许唯星也没怎么在意,想必一个小姑娘的独奏会应该不会太正式,当晚,风衣里头配了身黑裙,许唯星就这么拿着邀请函出了门。她和一众同事约好了在酒店的大堂里集合,不料她一现身,发现男同事们全都是黑礼服配锃亮的皮鞋,女同事们都是精致的盘发配全套妆容,各个穿得人模人样,就数她穿得最随便。

“许总监,你该不会打算穿这身去听演奏会吧?”

闻言,许唯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出差可没带礼服,一时间让她上哪去弄一身像样的行头?

就在这时,周子廷也赶到大堂了,许唯星扭头望一眼正从电梯间方向走向他们的周子廷——好家伙,连周子廷都穿得这么正式,黑领结、白马甲,趁得整个人挺拔精神,熠熠生辉,走路都带风了似的,许唯星低头再看自己,越发相形见绌。

待周子廷来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轮,分明也在疑惑,她怎么穿成这样就出门?

许唯星忍不住叹气:“请柬上也没写‘请着正装出席’啊。”

这个在谈判桌上花语连珠、如今却被一件衣服愁得一筹莫展的女人,周子廷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但他很快正了正脸色,抬腕看看手表,见时间还有容余,二话不说拉起许唯星就走。

好在许唯星穿的是平底鞋,否则他突然旋风一般卷起她就走,难保不害她绊跤,许唯星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被他拉上了出租车。

芝加哥着实是比密歇根繁华,国家大道更是奢侈品的天堂,许唯星就这么被带进了一家定制、成衣一体店,华服倒是应有尽有,却连标价牌都没有,可见昂贵。

“听个演奏会而已,我犯不着砸几千欧进去吧?”许唯星难免肉疼。

周子廷倒是一点不以为意:“我认识这儿的老板,这儿的衣服可以租。”

说着便把她往导购小姐那儿推,许唯星就暂时没工夫去追究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对一家女装店这么熟了。

试衣过程倒是十分的快准狠,许唯星几乎一眼就相中了导购小姐推荐的这条斜肩的白色长裙,裙摆处带透视效果的水墨画十分别致,连尺码都如同量身定做一般,等她从试衣间里出来,周子廷看第一眼就愣了。

他眼里流露出的那一抹光,应该可以称之为“惊艳”吧,可那抹惊艳几乎在下一瞬就转变成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失落?不甘?种种情绪汇聚到最后,只幻化成他玩笑似的问出的一句:“要不……我们不去了吧?”

许唯星有点没闹明白,他怎么突然就不想去演奏会了?其实也无需她弄明白,因为周子廷很快就收起了他的玩笑,柔声说:“就这件了。”

贵也有贵的好处,简简单单一件剪裁利落的长裙,无需任何首饰相配,已令穿着它的人异常夺目。

两幅大提琴图案的巨幅独奏会广告板分别矗立在台阶的左右两端,穿着正式西装与礼服的男男女女两两相伴着走上台阶,走进演奏厅的大堂,处处衣香鬓影。

司机为周子廷开车门,周子廷走下车,许唯星随后扶着他的手臂下车。

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台阶,许唯星有些不放心的提了提自己的裙摆——当众摔跤的话,再美的礼服也挽救不了她的出糗。

周子廷上下打量一下许唯星,仿佛立刻就领会了她的担忧,他把许唯星的手牵到自己的臂弯上,示意她挽着他进场:“放心,有我在,绝不让你摔着。”

二人就这么拾阶而上无疑是场内最光彩夺目的一对,进场前,周子廷的短信铃声突然响了,周子廷低头看了眼短信,朝许唯星抱歉地笑笑:“我有点事,你先进去吧,我待会儿进场找你。”

许唯星不确定地看他一眼,周子廷把她的手包和邀请函一同交到许唯星手里。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就这么调头走了。留许唯星一人,不解地目送了他一会儿,见他真就这么走了,只能独自一人朝演奏大厅的入口走去。

许唯星的座位位于听众席的走廊边,听众一一入场,从许唯星身旁走过,许唯星不时地抬头看,始终没看见周子廷。

除了她旁边的座位预留给周子廷、而周子廷此刻不知去向外,周围很快座无虚席,满场后听众席上方的灯光全部暗了下去,周围显得黑压压的一片,会场内唯一的光源只剩下台上的那一束追光,追光打在舞台的三角钢琴上。

许唯星看一眼身旁的空座位,再看一眼手表,忍不住从手包中拿出手机打电话。可惜周子廷的电话迟迟不通,而这时,听众席上渐渐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掌声淹没了手机的声音,许唯星无奈,只好起身,准备到场外去继续打电话。起身的同时下意识地瞥了眼台上,一个西装笔挺的身影正从台侧走向台前,可台上的那束追光太过耀眼,许唯星只看见台上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移动,她也来不及细看,准备出去打电话。

听众席的掌声停了,预示着演出即将开始。许唯星却始终低着头,一面看准脚下的台阶,一面朝出口方向走去,直到熟悉的钢琴曲悠然响起。

许唯星浑身一僵。

全场安静,许唯星只听得见自己突然滞住的呼吸声,以及台上再熟悉不过的旋律。她僵了许久,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台上。

她原本因台上的强追光而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看清了坐在钢琴前的人竟是卓然!

卓然侧脸对着台下,表情和琴声一样沉着、悠扬——

“Sometimes I feel so happy

Sometimes I feel so sad

Sometimes I feel so happy

But mostly you just make me mad

Baby you just make me mad

Linger on, your pale blue eyes……”

和她曾经最爱的那张黑胶唱片的音质很不同,却一样的镌刻入心;如今,更是琴音代替他的声音,在许唯星耳边低吟浅唱着:仅有你令我痴狂;仅有你,令我痴狂……

钢琴曲还在继续,许唯星却仿佛在一瞬间,再次经历了一遍过去的种种。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浅色的棉制裤子和一双再普通不过的帆布鞋,年轻的脸,青涩的目光,质朴之中带着一丝隐藏得不太好的怯意:“你好,我是卓然。”

他第一次穿衬衫时,笨拙得连袖扣都扣错了,而她,就像手把手教他怎么打领带一样,替他扣上袖扣;

因为盛峻,她第一次靠在他肩上哭得歇斯底里,毫无形象,而他只是静静地抚着她的头发,不发一言。

他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着她,几乎要望进她灵魂里去似的;

他第一次将她抱起时,随手就把她放进了路过的购物车里,保安看购物车里载个大活人,不乐意了:“不好意思先生,这车是放物品不是放人的。”他却那样理所当然地回答:“她就是我的贵重物品。”

他第一次被她的态度逼急了、不顾一切地强吻她时,那样的霸道、沉迷;

5年前,面对她和盛峻联袂出演的那场戏,他第一次那样恨极了地看着她;而5年后,他不容人回绝地回到她的世界,第一次那样冷漠地看她……

伴随着许唯星脑中纷至沓来的回忆,最后一小节旋律戛然而止,卓然从琴凳上站了起来,他看向台下,从在座的所有人之中,一眼就找到了许唯星。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成排的座位和听众,对望。

瞬间,许唯星的周围一片安静。

安静过后的下一秒,单一的钢琴曲演变成大气磅礴的交响乐,卓然身后的巨大幕布应声而落,幕布后的整个交响乐团出现在台上,台上的所有灯光一齐亮起,整个交响乐团位于卓然身后,万分璀璨。

卓然伴随着音乐走下台,走向许唯星。

许唯星看着越来越近的他,除了无声的哭泣,根本说不出话来。

一曲终了,周围恢复一片安静,卓然也来到了许唯星面前。

许唯星扫一眼满座的听众席,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久未谋面的父亲,母亲,孙乐妍,张苒,甚至孙魏娟,甚至张苒怀里抱着的项少龙……全都是她熟悉的面孔。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这些人都出席的,她不知道他为此做了多少努力,她不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许唯星脑子里反而一团浆糊:“你……”

卓然最终站定在她面前,他眼中的光,淬着前所未有的柔情:“你知道么?当我决定回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无论你接不接受,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离开你,从今以后,你做的每一件事,无论我认不认同,都会陪着你。”

“……”

“就像这次,无论你是选择要孩子,还是选择要事业,我都会尊重你,都会帮你扫清障碍,都会在原地等你。”

“……”

“许唯星,给我个机会,好么?”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卓然拿出婚戒盒,单膝跪在许唯星面前,只等她的一句答案。

所有的旁观者既期待又忐忑地紧紧看着他们,这之中,唯独周子廷一人,脸上不见一丝表情,教人猜不透任何情绪。

在这个女人开口说出答案的前一秒,周子廷选择了面无表情地转身,独自一人离开大厅。

周子廷穿过通往外接大厅的大门,他的身后是演奏大厅里突然传出的众人欢呼,他的身前则是空旷冰冷的大厅,周子廷就这么静静地矗立在这两种极端反差之中,默默地从兜里摸出自己的皮夹。

放照片的地方有张老照片,更准确地说,是半张照片——似乎是从某张完整的毕业照上剪下来的,上头依序站着的全是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孩子们全都以花骨朵般的笑脸面对镜头,唯独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那个小胖子没有被拍到正脸,只因在快门按下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回过头去窃窃地望一眼后排站着的那个瓜子脸杏仁儿眼的小女孩——那是当年的周子廷和许唯星。

而如今的周子廷,孑然一身,最终还是没忍住扭头望了眼身后的演奏大厅——那个女人扑进了另一个男人怀里、就算流泪也难掩笑容中的幸福的模样——这个答案他早已预料到了不是么?在卓然提出让他帮忙时,在他带着这女人来到卓然提前预约好的奢侈品店时,在他亲自把她领进演奏大厅时,他就早该料到了,不是么?可为什么此刻亲眼见到,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心如刀绞?

如今的周子廷,虽已不负照片里那小胖子笨拙的模样,却还是这般、一模一样的回望角度,这般、命中注定的错过……

末了,周子廷终究只能落寞一笑。

孙乐妍是被酒保的电话叫来替周子廷买单的。

孙乐妍在酒保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把周子廷弄上出租车,这时候的周子廷还算清醒,起码还认得她:“不好意思啊,没带钱出来,我也不知道酒保会给你打电话。”

孙乐妍一时不察望进他的眼里,他眼里黯然的光影看得她不由一愣,为了掩饰什么似的,猛一拍周子廷的脑袋,刻意低声骂道:“你他妈的!别吐车上啊,这司机壮得能揍扁两个我!”

她是绝对不会告诉他,是因为她一晚上给他打了二十多通电话,酒保无意间替他接了其中一通,她才能准确找到这儿来的……

周子廷这时候倒是十分听话,完全不复她在他手底下实习那会儿、他的高高在上,反而像个孩子,眼一闭,就这么乖乖躺她腿上不吭声了。

也不知他真醉假醉,车子穿越过一片灯红酒绿之后,他竟幽幽地开口了:“你姐姐姐夫怎么样了?”

“我都出来替你这个醉鬼收拾烂摊子了,哪管得了我姐姐那边?估计……不错吧。”

“……”

至此,周子廷再也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

一片安静中,孙乐妍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明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是向着谁的,却还是没有忍住,悄悄地吻了下去。

这是一个专属于孙乐妍的秘密,一个属于20岁女生的秘密,一个……在这个夜晚开始,也在这个夜晚结束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