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现,霜雾满天,冷冽冬风刮过,漫山黄叶。
昨夜靳然派出多路人马上了会清山详细察探,未见伏兵,山上仅有一座小小寺庙,庙中也仅余十来个和尚。
清南君着大军在山下等候,同时列阵以防敌军来袭。与靳然带着几千精兵沿路上山,昨夜靳然便将真龙天子之说传遍军中,眼见身边将士士气高涨,精神饱满,清南君颇是有些踌躇满腹。
这会清山是纪州附近的一座名山,风景秀丽,已是冬季,霜浓雾重,更添几分飘渺之意。
靳然派出上千名精兵在前开路,确保无人跟踪和设伏,其余人等簇拥着清南君,不多时便到了那天龙寺前。
寺内众僧早被士兵们押出寺外,伏地迎接,清南君见状眉头轻皱:“谁让你们对大师这般无礼的,大师们是化外之人,不用依如此俗礼!”
为首一名老僧迎了上来,施佛礼道:“陛下真龙转世,驾临敝寺,贫僧等感到无上荣幸,阿弥陀佛!”
清南君面露微笑,回施佛礼道:“大师不必如此多礼,朕今日前来,想一瞻贵寺盛容及月前寺内发现的那根石柱,烦请大师带路!”
那老僧忙道:“贫僧玄净,恭迎陛下入寺!”
见亲兵们已占据寺内各个方位,清南君和靳然心情轻松,在玄净的引领下,步入寺中后院,只见寺院后墙之下,支起一座木棚,木棚之中一根石柱插于黄土之中,柱上隐隐刻着数字。柱前左右两个香炉,青烟缭绕,木棚之前拉起了长长的帛条,平添了几分神秘庄严的色彩。
清南君在木棚前十数步处停下脚步,问道:“敢问大师,这石柱露出来之后,就没有天朝府衙前来询问么?”
“陛下,这石柱露出来之后,敝寺玄庄大师坐化,真龙天子之说迅速传了开去,府衙也自是派人前来查询,只因无法将这石柱拔出运走,所以命贫僧等严加看守,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说是要上禀朝廷之后再行搬运。贫僧等只好搭起这木棚,拉上这帛条,不准闲杂人等靠近。”那玄净恭敬答道。
清南君轻‘哦’了一声,缓缓向石柱走去,扯下帛条,他细观那根石柱,只见上面隐隐刻着数字‘得此柱者得天下’,他伸出手来抚上石柱,轻笑回头,向靳然说道:“靳然,你信不信——”话未说完,一股香气入鼻,眼前一片迷蒙,意识模糊,晕了过去。
站在十余步之外的靳然和众亲兵不及反应,‘轰’的一声,地面裂开,黄泥飞溅,一人从石柱旁的地下跃出,扼住清南君身躯,手中长剑横上他的咽喉,厉声喝道:“统统给我退出去!”
靳然大惊,便欲抢上前来,却见那人黑布蒙面,手中长剑用力,清南君喉间沁出殷红的鲜血,那人扫视众人,冷冷道:“想要他活命,统统给我退出去!”
靳然忙喝令众人退出寺外,那蒙面人挟着昏迷的清南君一步步逼出寺外,寺外众僧见他出来,欢呼一声,围了过来,将他团团护住。
靳然心中一沉,知已中计,强压心中惊慌,沉声道:“你等何人,挟持陛下,欲待怎样?!”
蒙面人轻笑一声,靳然听他笑声竟似有些耳熟,不及细想,只听那人说道:“你们统统在寺外等候,半日后我自会和你家主子出来。但如果你有丝毫异动,可不要怪我对你家主子不客气!”
说着和众僧退下寺中,寺门‘吱呀’关上。
靳然无奈,知清南君在他手上,不得不从,只得命众将士将寺院团团围住,同时派人火速下山调大队人马上来,心中不停思忖:此人笑声有些耳熟,究竟是谁呢?
清南君悠悠醒来,睁开双眼,头脑仍是有些迷糊,片刻后方忆起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呼不妙,挣扎着坐起,却发觉全身无力,真气涣散。
他抬起头来,正待高呼,却见禅房之内,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于桌前,静静的看着他。
清南君一个寒噤,心中一沉,不再挣扎,躺回榻上,叹道:“你终于还是来了!”
萧慎思站起身来,走到榻前,凝望清南君愤愤面容,暗叹一声,缓缓地跪了下来。
清南君愤恨难平,还有一丝羞恼,怒道:“你不用跪朕,你怎能这般待朕!”
萧慎思心中难过,轻声道:“陛下,冒犯您实属无奈,请您眷顾众生安宁,退兵吧!”
“休想!”清南君俊脸闪过一抹狠辣之色:“现在是千载难逢统一三国的机会,你叫朕这样放弃,朕怎么甘心!你怎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朕,你还有何颜面来见朕!”
萧慎思低下头去,沉默片刻,忽唤道:“小墨!”
清南君听他这声呼唤,竟似与两个月前呼唤自己‘小墨’时颇为不同,呼唤声中仿佛凝聚了过往的岁月,曾经的亲情。他闭上眼来,颤声道:“原来,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萧慎思站起来,扶起清南君,让他依在自己身前,轻声道:“小墨,你总是说小时候我如何待你好,我恢复记忆后才知,小时候你是如何乖巧,总是跟着我,一切都听我的,不管我带你去做什么,你都是那么听话。小墨,是哥哥对不起你!”
清南君自登基为帝以来,忙于政事和战争,将那道幼年的伤痕慢慢藏了起来。此刻听萧慎思这样说,才发觉这道伤痕是如此之深,失去亲人的痛苦、对亲情的渴望仍是如此强烈,再大的权势、再长的岁月都无法忘却。
萧慎思感觉到他的身躯在轻轻颤栗,叹道:“小墨,你小时候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喜欢那些小动物,有一次我给你捉来的一只小鸟死了,你哭了整整一天。你的本性就象母妃一样纯善,只是后来的遭遇让你的心灵变得坚硬而已。”
“小墨,你就想想深受战争之苦的那些百姓吧,仁州那边战事二弟三妹已经赶过去化解了。你很难坐收渔翁之利的,纵是攻破纪州防线,越过边境,到达仁州,也很难一举歼灭天燕两国军队,到时陷入三国混战,又将要死多少人,一旦引起三国内政不稳,那时天下大乱,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啊!”
清南君默默不语,半晌后问道:“你找到小丫头了,她可好?”
“好,她也请我转告于你,她说你是个好人,也是个明白人,必能不为一时的利益所蔽,做出正确的决断的。”
“小墨,母亲现在在纪州,她也请我来恳求你,父王母妃都是爱民如子,心地善良之人,请你不要再造下杀孽,不要再轻兴兵事。”
清南君默默地听着,心中巨浪翻涌,终开口道:“既然你已识破我的布局,仁州那边天燕两军也很难再斗成两败俱伤,我既捡不到这现成的便宜,退兵便是。”
萧慎思心中一喜,跪于榻前,道:“多谢陛下!”
清南君睁开眼来,盯着萧慎思看了一会,冷冷道:“那就烦请萧大将军将朕给放了吧!”
萧慎思慢慢抬起头来,直视清南君道:“陛下,实在对您不住,还得烦请您去一趟仁州才行。”
清南君大怒:“你这是何意思?怕我反悔么?!”
萧慎思垂下头去,默然不语。
靳然在寺外等得十分焦急,山下精兵不断被调了上来,将小小的山头挤得水泄不通,他却不敢轻易发动进攻,毕竟皇帝在他们手上,稍有差池可就是灭族大祸。
寺门‘吱呀’开启,一名僧侣打扮的人走了出来,沉声道:“靳司尉,陛下让你将燕九天和公孙一家送过来。”说着递过清南君身上玉佩。
靳然心头一跳,隐隐想起那蒙面人是谁,稍稍安定,知陛下性命应当无恙,忙命人下山将燕九天等人押了上来。
燕九天那日带着公孙一家下得星池峰,日夜兼程,赶往燕国,却在经过王都时被靳然拦住,由于公孙影一家曾在靳然府中住过一段时日,关系甚为融洽,见靳然前来,忙与他行礼叙别。
靳然却说想请四人吃上一顿别离宴,四人不好拒绝,只得随他进了府中,燕九天见他目光似是有些闪烁……他自恃自己不惧迷|药毒药,并不害怕,只是留意察探饮食,发现并未下药,还觉得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谁知食到半途,靳然接到下人禀报说府中后院出了点事,匆匆离开。他刚一离开,花厅内机关发动,四面铁板将花厅团团罩住,以燕九天之能都无法破壁而出,被困在裏面长达数日。
直至四人都饥饿至奄奄一息,靳然方带着几百名侍衞将机关开启,擒下四人。燕九天虽武功高强,但连日来滴水未进,又要救治先行昏厥的公孙怀玉及盛竹卿,真气耗尽,抵上数十招,毙得十数人终被擒获。
待得清南君返回王都,萧慎思与他作别时,燕九天四人早已被截住经脉,点住穴道,关于大牢之中。
燕九天等人被押上山来,不知所为何事,公孙怀玉见得靳然,更是板起脸来,鼻中轻哼,讥道:“靳军师,靳小人,似你这等为人,怎还有颜面来拜佛礼禅啊!”
靳然听她娇骂,也不生气,道:“公孙姑娘,公孙小姐,我靳然就是因为来了这处拜佛礼禅,所以才良心发现,现在要放姑娘自由啊!”
公孙怀玉轻哼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立于寺门口的僧侣装扮之人走了过来,行礼道:“燕谷主,请入寺说话!”
靳然再等得一阵,寺内之人鱼贯而出,燕九天穴道经脉得解,意气风发,按住清南君背心要穴,步出寺门,朗笑道:“靳然小贼,你家主子在此,叫你手下都退下去吧。”
靳然望向清南君,清南君闭上眼来,轻轻点了点头,靳然忙命众将士退去,这时,萧慎思方缓缓步出寺来。
靳然上前施礼道:“萧将军,还请你放了陛下,毕竟你们是亲人啊。”
萧慎思默然片刻,接过有阳手中长剑,缓缓走向清南君。
清南君看着他逼近自己,冷冷道:“朕已应允你撤军,又已放了燕谷主,你还待怎样?”
萧慎思跪于他面前,将长剑捧于手心,低声道:“陛下,是我冒犯了您,您现在可以杀了我。”
血衣衞们大惊,踏步上前,急道:“将军,万万不可!”
清南君却不接剑,冷声道:“你这是何意思?”
“陛下,在仁州战事未曾化解之前,我不能放了您,我已和燕谷主说好,由他来保护陛下赶往仁州,一切纷乱平定之后,也由他来保护陛下回到王都。他是燕皇的父亲,天朝皇帝的外祖父,定可保得陛下周全。”
“陛下,为何一定要您前去仁州,我有我的想法和期望,只望陛下在仁州所见所闻,能够打动陛下,日后做出正确决断。”
“陛下此刻便可杀了我,我有一半是青国人,此次有悖臣伦,挟持陛下,其罪当诛。陛下父母于我有恩,陛下于我有义,我忘恩负义,更是无颜活在这世上。陛下,你杀了我吧!”萧慎思说下这番话来,心中难过,但话语仍是无比坚定。
血衣衞们齐声唤道:“大哥!”
公孙怀玉也急道:“萧大哥,这可不行!”
萧慎思并不抬头,厉声道:“血衣衞们听着,我今日是甘愿死在陛下面前,你们不得为难陛下,我死之后,有阳做主,用兵符调纪州三万人马回援仁州,以防那边局势恶化,天燕两军混战,待那处战局解后再和燕谷主护送陛下回王都。这是军令,不得违抗!”
寺前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只听到山风劲吹,落叶起舞。
清南君面无表情,缓缓取过萧慎思手中长剑,剑尖抵住他的胸膛,闭上双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血衣衞们早已知萧慎思与清南君之间纠缠往事,也明了萧慎思的决心,素知他为人性情,无从再劝,个个痛苦的闭上眼来,扭过头去。
燕九天心中暗叹,却也不出言阻止,只是按住清南君背心穴道,以防青军发动突袭。
公孙怀玉一时看看萧慎思,一时看看清南君,终忍不住哽咽道:“萧大哥,你若是走了,洛儿怎么办?”
萧慎思心中剧痛,临别时清洛那轻柔的笑容浮现脑海,那般难舍难离。他闭上双眼,良久方轻声道:“怀玉,他日你若是见到三妹,请帮我转告于她,是大哥对不起她,要她把我忘了吧。”顿了顿又道:“另请你转告我二弟,三妹就托付给他了。”
清南君面上闪过嫉恨之色,想起功败垂成,想起威严无存,想起幼年之苦,想起求之不得,愤恨交加,脑内一片迷糊,咬咬牙,手中长剑终缓缓刺了下去。
剑刃缓缓透入肌肤的声音微不可闻,如同丝帛轻裂,鲜血绵绵沁出,在清南君眼前明明晃晃,如一朵朵盛开的陌桑花,红得眩目,艳得惊心。
“哥哥,我要那朵陌桑花,最上面最大的那一朵。”
“好的,小墨,我帮你去摘。”
“可这树太高了,哥哥,你上不上得去啊?”
“哥哥试试,小墨想要的花,怎都要帮你摘下来啊。”
“哥哥你小心些。”
“哥哥,你摔着了,你这裏出血了,都是小墨不好,哥哥,对不起!”
“小墨别哭,快别让父王听到了,这一点点血,不怕的,你看,擦掉就好了!”
“不是的,还在流啊,这血怎么止不住啊,哥哥,你会不会死啊?你不要死啊,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小墨啊,哥哥!”
清南君身形摇晃,头晕目眩,手中长剑缓缓松开,倒退两步,望着捂住胸口慢慢倒下去的萧慎思,面色苍白,浑身颤抖。
众人齐声惊呼,围了过来,有阳等人抱住倒落于地的萧慎思,泣道:“将军!”
燕九天轻叹一声,右手控住清南君,左手拂上萧慎思胸口,汩汩而出的鲜血逐渐止住,但萧慎思已昏迷过去,任凭众人如何呼唤,都没有回应。
公孙怀玉立于一旁,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心中忽然一痛,这一刻竟然想到:果然,萧大哥,你心中从来没有我的位置,哪怕一丁点都没有,你只有你的三妹,只有你的二弟,只有你的大义,我就在你身边,你临死前都不曾看我一眼,不曾挂念于我,你竟从来未曾放我在心上。她闭上双眼,慢慢落下泪来,只是这泪,是为萧慎思而流,还是为自己而流,她也说不清楚。
清南君愣愣地望着昏迷过去的萧慎思,眼见他面容逐渐由红转白,眼见他双手垂落于地,忽然觉得这世上自己再无一个亲人,再无一个爱惜自己之人,茫茫大地,芸芸众生,又有何人会唤自己一声‘小墨’,又有何人会暖暖牵住自己的手?难道真的想要他死吗?他现在真的倒于自己剑下,为何自己会是这样的心痛?为何会象想起父王母妃时一样痛苦?
他猛地冲了过去,跪落于地,将萧慎思紧紧抱入怀中,痛呼道:“哥哥!你别死,你醒过来,是小墨错了,你别丢下小墨啊!”
眼泪夺眶而出,滴湿了他的皇袍,他抬起头来,泪眼蒙胧中找到靳然身影,嘶声呼道:“快传军医,快啊!”
纪州城,郡守府内。
思月郡主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萧慎思,木然无语,她早知儿子心意,也早料到他会做出如此选择,她能说什么呢?这个儿子,心意一定,是任何人都无法劝解的。
萧慎思轻吟一声,双手微微动弹,慢慢睁开双眼,众人大喜,齐齐围了过来,清南君抢前两步,轻声唤道:“哥哥!”
萧慎思眼神迷蒙,扫过众人,目光停留在清南君脸上,似是想起了什么,喘道:“这是在哪里?”
清南君垂下头来:“你放心,我已经命大军退回苏郡,只是等你醒来,我就会随燕谷主前往仁州,你也不用以死相还,你,我,终究还是兄弟。”
萧慎思怔怔听着,望着清南君的眼神渐渐温柔:“谢谢你,小墨,哥哥欠你的太多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抚上胸前伤口,轻咳起来:“好象伤得也不严重,小墨,燕谷主,我和你们一起上路,即刻去仁州吧。”
“不,你伤得这么严重,军医说你得静养,怎么还能去仁州?!”
“小墨,既然你放过我这条残命,既然你还让我多活几日,我又怎能不去仁州,那里有我的二弟和三妹,我怎能不去?!”萧慎思喘气轻笑道。
公孙怀玉听他此话,再也控制不住,跑出房去,立于廊下,依住木窗,低声哭泣。
一双白净的手悄悄递过来一方丝巾,温柔的声音轻轻道:“快别哭了,你哭的样子可没有骂人的样子漂亮。”
公孙怀玉愣了一下,接过丝巾,拭去脸上泪水,转过头去:“不用你假惺惺的充好人。”
靳然呆呆望着她的侧影,一股热血上涌,忽然长揖道:“公孙小姐,靳某不才,求公孙小姐仁州事了,能回王都来,让靳某今生今世,日日都能听到小姐的责骂。”
公孙怀玉张大嘴来,半天无法言语,靳然已踏入房去。
清南君见他进来,收起面上悲戚之色,正容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是,陛下,都已经拔营回苏郡了,仅余先锋营一万将士仍驻扎在纪州城外。”
清南君默然片刻,望向坐于一旁的思月郡主,站起身来,跪于她的面前,思月郡主忙伸手将他挽了起来,惊道:“小墨,你不用这样。”
清南君执住她双手:“姑姑,小墨愿随哥哥去仁州,让他安心解那边的战局,求姑姑去王都,替小墨监国。”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锦布包着的玉玺,递至思月郡主手中。
思月郡主凝望着他的俊容,依稀看到昔日那个神采飞扬、俊秀如柳的兄长,她伸手抚上清南君面颊:“谢谢你,小墨!你放心,姑姑定会替你守好这片江山,你哥哥他,也定会护着你平安归来!”
清南君侧头向靳然道:“靳司尉,传朕旨意,即日起由思月郡主监国,一切政事由其决断,如朕亲临,你和诸臣当用心辅佐,不得疏怠。”
“臣遵旨!”靳然躬身答道。
白霜遍地,黄叶纷飞,寒星依稀,残月如鈎。
燕皇立于仁州郡守府院内,负手望着夜空,清隽的面容略带怅惘。
脚步声响起,一名武将跪禀:“启禀陛下,探子回报,天朝皇帝和太后亲征大军已快到寒枫涧了。”
燕皇轻轻地‘嗯’了一声,武将躬腰悄悄退了出去。
寒风拂上面颊,燕皇仰起头来,遥望东南方向,低低叹道:“若华,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他深邃的眼中隐有伤痛,唇角略略颤抖:“若华,只要你肯见我,肯听我解释,肯与君儿说明身世,你就是要我奉上整个燕国,又有何妨?!”
“你挑起两国战争,我就配合于你,你引我前来仁州,我也来了,你想我替你名正言顺的除了天朝小皇帝,我也办得到。只求你愿意见我,你的心愿,我都会一一替你达成,替庆氏复雠,本也是我剑谷之人应当去做的啊!”
“若华,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猜到你的身份了,你怎么那么傻,你要夺这天下,我替你去夺就是,又何苦入那深宫,又何苦强逼君儿?这么多年,你到底是怎样过来的?你到底吃了多少苦?当年我欺瞒于你,是我对不住你,只求你能见我,让我将那个秘密说出来,再死在你的手上,也是心甘了!”
“若华,我等着你,等着你的下一步安排,我会配合你的,我找了你二十年,终于能够见到你了,终于能够为你做一点事情,就让我们合力为庆氏将这天下夺回来吧!”
寒枫涧山高林密,涧深沟横,无数道小沟小溪汇集到山脉之中,成为一道深河,河边高峰耸立,绝壁陡峭,峰间遍生红枫,初冬季节,寒霜将片片枫叶染成银白一片,衬着峰下河涧急流,别是一番美景,故被人称之为“寒枫涧”。
此处地形复杂,地势陡峭,又是由北至南官道必经之处,故天朝大军退出仁州后,便在此处筑起重重防线,准备和燕军在此决一死战。众将士们仁州一役败得不明不白,自是憋足了劲要在这处扳回来,却不料燕军攻克仁州后,却一直按兵不动,实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日号鼓齐吹,礼炮声响,灵帝和太后亲率大军终赶到了寒枫涧,听闻皇帝和太后都亲来前线,各营将士无不深受鼓舞,群情激动,恨不得那燕军即刻攻过来或是己方即刻攻到仁州城去才好,也好体现自己一片为国效力,为君效命之忠心。
中军大帐内,皇帝端坐案前,太后坐于帷后,听着前线大将乔庆德和陆卓影汇报战况,皇帝面容肃穆,却是不停用手搓揉着腹部。他身边所立侍衞也是个个面容萎靡,精神不振。
待得乔陆二人退出帐外,皇帝终撑不住伏于案上,叹道:“母后,儿臣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一切由您决断吧!”
林太后自帷后转了出来,玉容冷淡,轻哼道:“皇上怎么这么没出息?也是从小太娇生惯养了,出了京城便闹肚子,这般水土不服,拖至现在才到达寒枫涧。你将来又如何服众,如何立下文治武功?!”
皇帝皱眉道:“母后,不光是儿臣一人如此啊,您看看,侍衞们,禁军们大都如此,看来这些人也是在京城待得太久了,可不能光说儿臣一人无用。”他又轻笑道:“幸好这燕军也没发动攻击嘛,算是来得不迟。”
林太后锦袖轻拂,皇帝忙站起身来,扶她在案后坐下,有气无力地道:“母后,现在也总算是赶到寒枫涧了,这燕军一直按兵不动,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军又该如何行事,还请母后示下。”
林太后端详着皇帝面容,眸中闪过一丝憎恶,冷声道:“皇上,既然是御驾亲征,你自当立下一些战功,方显你圣武天子本色,待过几日你身体大好,你可愿意亲率大军与燕军交战?你不会是怕了上战场,才装病的吧?!”
皇帝被她一激,少年好胜心性发作,暂时忘记了腹内不适,挺直身躯急道:“母后,您是最了解儿臣的,儿臣怎会是贪生怕死之人,儿臣时时想着能亲率大军,踏平燕贼呢。母后您安排吧,不要当儿臣是皇帝,就当是一名武将好了,儿臣任您驱使!”
林太后缓缓点头:“那好,那母后就要做出统一部署了,皇上尽快养好身体,准备上战场吧!”
帐中一角,林归远假扮的韩童立于阴影之中,默默地盯着二人,眼中痛苦之色愈加浓重。
北风刮了多日,雪终于落下来了,这场初雪,先是夹着冻雨,而后是细细的雪粒,待过得一夜,便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却也不甚大,仅将寒枫涧铺成一片薄薄的白色,少了几分凝重,倒是多了一些诗情画意。
燕皇白裘素袍,神情似是有些疲倦,但又似是有些兴奋,他轻策坐骑,在几十名侍衞的簇拥下沿着尚未被冰封的寒枫涧主溪向南行进。
众侍衞望着他清冷的身影,均是心中暗暗讶异:这位至高无上的君王为何此刻显得如此萧瑟与寂寥?为何他要仅带这数十人孤身冒险?为何他置正被天朝军队力攻的仁州城于不顾呢?
只是众人知他武功盖世,又素日服他威严,无一人敢劝阻于他,也无一人敢来询问于他,都只是默默跟在他的身后,马蹄踏破薄雪,缓缓向南行去。
燕皇任雪花拂上自己面容,他左手抚上胸前,感受着那封最后的信笺,轻嘲道:燕行涛啊燕行涛,这一日终于来了,二十年的寻找和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了,为何你会是如此意兴索然?你在怕什么呢?不是早就想好任她千刀万剐的吗?到底在怕什么呢?
眼见到了一处岔路口,燕皇眉头轻皱,勒住了马缰,身后一侍衞忙赶了上来,道:“陛下,左边过了这座木桥是去往绝情崖的,那是一处绝崖,右边的是去往青梅谷,天朝军队大营现正驻扎在青梅谷。”
燕皇望向左首密林之后的绝壁高崖,轻叹道:“若华啊若华,你约我到这绝情崖顶相会,难道你就真能做到绝情吗?当日之深情,你让我如何能绝?!”
白影轻飘,掠上木桥,众侍衞忙纷纷下马,见木桥狭窄,皇上又显是要去往那高崖之上,遂都弃下马匹,跟上燕皇,踏过木桥。
燕皇白裘飘飘,向崖底林中小路行去,堪堪到得密林之前,一阵劲风刮来,隐含檀香,他眉头轻跳,心中暗叹:若华,你又何苦将他们请出来呢?你难道不知,我的性命是随时都可交予你的吗?
众侍衞见他停下脚步,忙在他身后立住,抬头望去,只见寒风轻雪中,三位老僧缓缓步出密林来。
仁州城下,数万天朝士兵发声呐喊,架起云梯,向仁州城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天朝皇帝策马立于大军之中,看着将士们奋力攻城,十分兴奋,跃跃欲试,终究也明白天子不宜以身涉险,强自镇定下来。
杀伐声,惨呼声,在漫天雪花中远远传散开来,又瞬间被大风吞没,林归远默默立于皇帝身侧,看着这血腥的杀戳在眼前上演,双拳慢慢地握了起来。
仁州城头忽然鼓声大作,城门大开,上万燕军驱骑涌了出来,顿时将攻城的天军冲得有些零乱,两军一片混战,刀光剑影,血水夹着雪花,漫天飞舞。
眼见城前混战,皇帝侧头望向陆卓影:“陆侍郎,现在应该如何行事?母后是如何吩咐你的?她可只叫朕万事垂询于你。”
陆卓影嘴角轻勾,低头道:“皇上,太后吩咐了,说若是皇上欲待立威军中,就请皇上亲率一部分人马将燕军主力引往东面孟家坳,那处太后已设伏兵,皇上亲引燕军,燕军肯定会上当的。”
皇帝听了大喜:“原来母后早有妙计,为何不早告诉朕?就依母后妙计行事。来人,撤往孟家坳!”
黄盖大纛迅速向东移动,燕军眼尖之人大声呼道:“天朝皇帝逃了!快追啊!”
攻城的天朝军士听得皇帝逃逸,不由有些慌乱,燕军骑兵趁势踩踏,渐渐冲散天军阻拦,衔头接尾,声震天地,追赶而来。
皇帝看到燕军大军追得极近,却也并不惊慌,带着身边数千精兵发力狂驱,他心中还隐有一丝兴奋,终于能在这战场之上与燕皇一决高低,也不枉习武多年,只要能成功将燕军引至孟家坳,母后自会在那处布下重兵,给燕军以重击,母后运筹帷幄,实乃女中豪杰也。
奔得十余里,眼见前方峡谷隐现,皇帝暗暗欣喜,扬鞭狂奔,瞬间便到得谷口,他跃身下马,运起轻功,攀上谷顶,众侍衞忙即跟上,眼见谷顶在望,皇帝笑道:“陆侍郎,可以发动攻击了吗?”
半晌不见回音,他转过头来,才发现除了自己的贴身侍衞与禁衞军以外,竟不见了陆卓影身影,谷顶也未见大量伏兵,他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陆侍郎呢?”
不由他细想,燕军大军已轰然而至,见明黄黄的龙旗在谷顶隐现,齐声呐喊,攻上峰来。
皇帝不由大惊:“到底怎么回事?母后的伏兵呢?”
禁衞军们见敌军攻上谷来,皇帝陷入危局,知已到危急时刻,各各发喊,转身迎住燕军如潮水般的攻击。
皇帝眼见身边这上千人拼死抵抗着山下数万燕军,心慢慢向下沉去,到底怎么了?是母后所派伏兵未到还是那陆侍郎骗朕?
一个身影慢慢靠近于他,悦耳的声音响起:“皇上!”
皇帝侧头望去,见是自己贴身侍衞中最不爱说话的那个韩童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烦道:“什么事?”
林归远轻叹一声,右手轻拂,点上皇帝胸口穴道,皇帝软软地倒了下去,惊道:“你要做什么?!谋逆么?!”
皇帝身旁其余侍衞齐齐惊呼,围了过来,林归远袍袖劲拂,将众人扫落开去,卷上皇帝身躯,白影急闪,掠过谷顶,掠过密林,如大鹏展翅,向南逸去。
远处的另一个山顶,乔庆德和陆卓影皱眉看着白影带着皇帝离去,互望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之色,乔庆德道:“陆侍郎,你看现下该如何是好?这带走皇上之人究竟是谁?”
陆卓影眼中闪过阴骘之色:“看来应是那人了,不料他竟离了京城,还这般行事,难道他就真的不愿意登上那个宝座吗?世上哪有如此愚笨之人!不过小子,既然你不愿意当,那我可不客气了!”
乔庆德大惊:“陆侍郎,莫非那人是少主不成?你这话是何意思?”
陆卓影缓缓逼近乔庆德:“乔将军,不知太后允诺你大计成后,授你何等官职?”
乔庆德见他逼近,知他武艺高强,自己万万不是敌手,也慢慢明他意思,道:“太后允授我大将军一职,统率北境十州人马。”
陆卓影冷笑道:“那如果我允你封王封疆,允你北境十州之地,你当如何?”
乔庆德大喜:“一切听从陆侍郎,不,主子您的指挥!乔某必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皇帝被林归远挟在肋下,耳边寒风呼啸,大雪扑面,如腾云驾雾,不由狂呼:“韩童,你想做什么?弑君么?快快放朕下来!”
林归远拂上他的哑穴,再掠过一片树林,轻轻地落在林间。
他将皇帝放落于地,默默地凝望着他,过得一阵,轻叹一声,解开了他的哑穴。
皇帝全身无力,依在树前,此时他也镇定下来,见这韩童目中并无恶意,再回想起刚才在孟家坳的险况,慢慢明白是这韩童将自己救离险境。
他心头逐渐涌起疑云:为何那陆卓影要自己将燕军引去孟家坳?为何那处未见伏兵?为何这韩童会有如此高强的武功?心底深处,他还有一些疑问,却觉那是想想都要遭受天谴,万万不能诉诸于口的。
林归远见他目光闪烁,知他所想,终抬起手来,缓缓除去面上易容之物。
皇帝见他露出真实面容,大惊之下复又大喜,呼道:“林家哥哥,怎么是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母后派你来保护朕的吗?”
林归远将他扶起,跃上树干,两人并肩而坐,林归远让他倚住自己肩头,侧头望着他酷似清洛的眉眼,嘴角轻轻抽搐,眼眶逐渐湿润。
皇帝见他异样神情,心中讶异,今日之事实在太过蹊跷,他虽大受惊吓,初始有些慌乱,这时却显出天子本色来,平定心神,淡淡问道:“林卿,有事你就直说吧。”
林归远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后道:“皇上,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庆氏这两个字?”
皇帝不意他突然讲起这件事来,点头道:“听过,祖宗遗训,凡庆氏后人,一律杀无赦,他们是血魔投胎,自当格杀勿论。”
“皇上,我今日想先对您说一段延绵两百年的故事,说完这个故事后再带您去听另两个人讲的故事,请皇上用心地听,然后细心地想,以后如何行事,我相信皇上您必有圣明决断。”林归远缓缓道。
皇帝点头:“好,林卿直说,朕知你选择此时对朕讲述,必是事关重大,朕心自有决断。”
那三个老僧步出密林来,也未见他们如何举步,便已飘至燕皇身前。三人皆是白眉白发,宛如青松古树般风华高洁,又似佛门磐锺般肃穆庄严。
三人在燕皇身前立住,微施佛礼:“阿弥陀佛!燕施主,多年未见了!”
燕皇淡淡一笑,回礼道:“明心大师,明鉴大师,明宝大师,多年未见,三位大师風采依旧,燕某甚是欣喜!”
众侍衞面面相觑,这才知面前这三位看似极老的僧人竟是名闻天下的少林三大长老,只是听说他们二十多年前败于剑谷燕大公子剑下之后便一直闭关不出,今日为何会在这绝情崖底出现?有那等心细之人隐隐已猜到自家陛下的真实身份,只是不敢妄加论定而已。
左侧明心大师微笑道:“燕施主,岁月流逝,不料施主竟已得登大宝,贵为帝皇,实是令人唏嘘啊!”
燕皇叹道:“不瞒大师,燕某这帝皇生涯实是过得辛苦,还不如当年一人一剑游历江湖来得痛快。”
“既是如此,燕施主何不眷顾苍生,体恤百姓,即刻退兵,天燕两国永保平安,可好?”右侧明鉴大师道。
“三位大师,是贵朝太后请你们来的吗?”
“太后为平定战事,传信予我等,言道燕施主亲率大军前来,我等一来为与施主了结旧怨,再次向施主讨教剑谷绝学,二来也想力劝施主以苍生为重,如能退兵,这旧怨便不了也罢。”中间的明宝大师盯着燕皇,左眉轻跳,冷竣言道。
燕皇淡淡一笑:“三位大师,退不退兵,并不是燕某自己所能决定的。只请三位让路,让燕某上这绝情崖,之后不管是三位要了结旧怨,还是要燕某退兵,都可商量。”
三僧齐颂佛号,明宝白眉轻扬:“燕施主,既是如此,贫僧三人就再度向你请教了,这绝情崖是绝对不能让你上的。”
燕皇欲待再说,三僧身形齐齐闪动,僧袍劲鼓,燕皇胸口一窒,知这三人自二十多年前败在自己剑下之后,潜心修炼,武功日精,已臻化境,自己当年胜得本就极为侥幸,多年来忙于政事,武功未曾精进,今日实是胜少败多。
他心内暗叹,知多说无用,遂敛气凝神,内息运致极处,剑气自身前缓缓推进,气流暗鼓,卷起丝丝雪花如剑气纵横,涌向三僧。
三僧也未见动作,只是手手相抵,也卷起雪花成团,迎向燕皇剑气。
燕皇身后侍衞中有那等性急之辈,见陛下与三僧斗在了一起,便冲上前来,欲行效忠之能,甫入四人气团边缘,便被远远震了开去,倒于地上,口鼻流血,哀哀呻|吟。其余之人相顾骇然,这才知燕皇与三僧一对阵便是生死相搏,拼上了内力,此时正是生死关头。
雪越下越大,四人之间雪团也越卷越是狂烈,激得燕皇身后众人站立不稳,纷纷向后退去,燕皇心中焦虑,知这样下去必是两败俱伤,又如何能上绝情崖去见若华?若华啊若华,你就真的不愿再见我一面吗?
他稍一分心,剑气中便有了一丝细微的缝隙,如果是对阵他人,当可轻松弥补,但三大长老武功已臻化境,自是捕捉到了他这丝破绽,心中暗喜,三人真气互融,催动气团攻入那破绽中去。
眼见燕皇危在顷刻,忽然一道寒光递来,堪堪补中燕皇剑气中破绽之处,那寒光似是与燕皇剑气相通,能够融合在一起,与燕皇剑气一道迎上三僧真气,‘轰’声巨响,雪花四溅,三僧齐齐身形剧晃,嘴角沁出血丝,燕皇急退几步,手抚上胸口,片刻后猛然张嘴,吐出一大口黑血,而那寒光则飞向数丈之外,倒落于地。
燕皇压住体内翻腾血浪,转头望向地上之人,面色大变,强提真气,疾纵过去,扶起那人,唤道:“小丫头,你怎么会在这裏?你二哥呢?”
及时赶到,持剑相助燕皇之人正是清洛。
清洛与解宗秀带着萧睿方从京城附近三州调来的五千亲信,尾随大军悄悄到了寒枫涧南面的大围屋便秘密驻扎了下来。
这五千人马都是原来萧慎思军中旧属,自萧慎思被罢职以后,林太后清洗军中旧将,将他们纷纷调离原职,分散到了各州各地,萧睿方利用假太后谕旨和兵部文书短短两日将他们调集起来,由秀雅公主和清洛带领驰援寒枫涧。
清洛竟意外地在这些将领当中见到了数位熟人,其中便有那粗豪的吴先锋,一见清洛,这吴先锋竟没认出她就是去年军中那位李公子,直至清洛坦承,他才张大嘴,半天方回过神来。
清洛既与他们有旧,众人又知她乃萧将军义妹,自是指挥起来得心应手。清洛知二哥会令大军行进速度放缓,她推算时日,知己方这五千人马日夜兼程,应该已赶上大军后部,遂令数名探子往前方细探大军近况。
她带着这五千人马远远缀住大军,直至大军抵达寒枫涧,她方将这些人秘密安排在了大围屋。
清洛与解宗秀两人商定,由解宗秀率这些人在大围屋等候,她则易容,秘密潜入寒枫涧,悄悄与林归远取得了联系。
林归远见她到来,知京城局势已定,又见她无恙,心中实是欣喜,便将偷听到的太后部署和剑谷之人被关押之处告知了清洛。
林太后的安排便是令陆卓影假借太后已行设伏,引皇帝往孟家坳,借燕军之手名正言顺地除去这个解氏皇族最后一位男丁,同时行书引燕皇前来绝情崖相会,却又另请出少林三大长老于崖底相阻,以达到重创燕皇的目的。
两人细细商议,按萧慎思原有思路,林归远仍守于皇帝身边,要令皇帝先亲历太后陷局之痛,再向他陈述庆氏之冤及身世之迷。
但林归远又担心不能及时带着皇帝赶回绝情崖,自是请清洛率一部分人暗藏于崖底各处,相助燕皇在适当时机上崖与林太后相会。而解宗秀则带着其余人马趁大营空虚之际,伺机去救剑谷中人,并在适当时候现身平定混乱局面。
清洛率着上百人赶到绝情崖底,怕被少林三僧发现踪迹,藏身之处选得离密林较远,待得见到燕皇前来,与三僧交手,瞬间便到了生死关头,清洛潜到近处,已不及出言阻止。
她见燕皇危急,心头大惊,顾不上自身安危,挺剑而出,堪堪补上燕皇剑气破绽,二人剑气本是一脉相承,所以能够融合,救下燕皇,只是她也伤得不轻,吐出数口鲜血,觉得全身骨骼似是要散架一般,心尖那股寒气竟又隐隐散开,强自撑着站了起来。
她望向燕皇关切的眼神,想到这人是自己至亲之人,忽然鼻头发酸,低下头咳道:“陛下,二哥他很好,您不用担心。”
“阿弥陀佛!”佛音朗颂,三僧步上前来。
燕皇缓缓转过身,抚上胸口,平定体内翻滚真气,直视三僧道:“三位大师武艺精进,燕某甘拜下风,现在只请三位让路,让燕某上这绝情崖,待得燕某崖顶事了,自会退兵。”
三僧互望一眼,他们方才虽然略胜一筹,但也胜得极为细微,眼见又来了一个少女,似是与燕行涛师出一脉,如果二人合力,与己方胜负难分,何况燕皇身后还有那几十名身手不弱的侍衞。
三僧权衡一番,想起太后曾经说过只要能重创燕皇,也可让他上崖,三人见燕皇吐出黑血,知他已伤到五脏六腑。遂齐齐施礼道:“既是如此,就请燕施主信守承诺,顾念苍生,崖顶事了之后速速退兵,两国永保安宁,但您所带之人就不能上崖了。”
“多谢三位大师!”燕皇微笑还礼,他转身向身后侍衞吩咐道:“你们都在此处等候吧。”轻咳数声,身形飘移,向林间小路行去。
清洛不知林归远是否已及时带着皇帝赶到绝情崖上,急呼道:“陛下!”
燕皇回转身来,微笑凝望清洛:“小丫头,什么事,等朕下崖再说。”
清洛一时不知如何拖延于他,正在焦虑之时,眼光扫见林中白影闪过,正是林归远身形,心中大定,压下周身疼痛,擦去嘴角血迹,慢慢向燕皇走去,道:“陛下,我与您一起上去,可好?”
“小丫头,你还是在这处等候吧,我上去是有私事要了,你不要掺和进来了!”燕皇转身向林内走去。
清洛紧紧跟上,轻声道:“陛下,您想不想知道菁菁公主的下落?”
燕皇猛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神锐利:“小丫头,你知道菁菁在哪里吗?”
清洛抬头望着白茫茫的崖顶,慢慢落下泪来:“陛下,让我随您上去吧,我也有很多话想要问她。”
燕皇见她落泪,忽觉她此刻神态象极了某位故人,只是究竟象谁,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心中一软,见她舍命相救自己,所说之话又颇为蹊跷,渐涌疑云,遂点头道:“好吧,你是君儿义妹,又是他倾心之人,迟早也会知道的,再说若是有个不测,由你来将诸事转告君儿也好。随朕来吧。”
清洛将手背在身后,向其余埋伏之人悄悄打出暗号,着他们在原地守候,尾随燕皇,步入林中幽径。
三僧本欲阻止清洛,但见她是本朝女子装扮,又已身负重伤,稍一犹豫,清洛已随燕皇步入密林而去。
燕皇带着清洛穿过寒林小径,向山顶行进,此处林木深茂,溪流众多,由于尚是初雪,并未冰封,却也寒意逼人,清洛刚受重创,心尖寒气丝丝散开,渐渐有些禁受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燕皇回过头来,见她面色惨白,嘴角尚有隐隐血迹,感她舍身相救,又知这少女是儿子深爱之人,忙转身伸出右手握住清洛左手,一股和煦的暖流自他手上源源不断的传过,清洛渐感温暖,血脉之情上涌,一时冲动,便欲张口唤出一声‘舅舅’,却又强行咽了回去。
燕皇见她神情激动,似是感激,又似是孺慕,还有一些伤感,正待微笑说话,忽然面色一变,再将真气送入清洛体内,详查一番,皱眉道:“小丫头,你体内寒气是怎么一回事?”
清洛低下头来,默默随着燕皇前行,半晌后方答道:“我是在流光塔底饮过那五色水后便落下这病根的。”
燕皇面上惊讶:“你曾到过流光塔底?你是怎么进去的?”
清洛便将那日如何寻找雪儿,如何由树洞落入塔底,如何见到石洞景况,饮下五彩水诸事一一讲述,燕皇默默地听着,听罢长叹道:“看来小丫头与朕,与君儿还真是有缘,唉,当年君儿就出生在那里啊。”
清洛也觉世事之奇,莫过如此,如果不是那次寻找雪儿,便不会与大哥二哥相遇,也不会有后面这一连串的事情,更不会揭开自己身世之迷,而今日,便要与自己的亲人在这绝情崖顶相会相认,要面对亲情,仇恨及残酷的真相,心中翻江倒海,无法言语。
燕皇默默牵着她向山顶行进,过得一会忽道:“小丫头,以后,你能不能对君儿好一些?他自幼命苦,未曾享受过父母的疼爱,朕就将他拜托给你了。”
清洛听他言中赴死之意甚浓,心中难过,哽咽道:“陛下,有些话您得亲自和二哥去说,既然您说他未曾享受过父母的疼爱,为何不在日后弥补于他?你们父母犯下的错误,为何要让二哥来承受?”
燕皇停住脚步,望向清洛:“小丫头,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情了?那你二哥,是不是也知道了?”
清洛抬头望向燕皇清隽的面容,泣道:“陛下,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情?”
绝情崖,自古相传,有一对恋人曾在此处结为同心,海誓山盟,其后那男子负心,弃侣而去,女子伤心欲绝,于崖顶悲歌三日,天地为之变色,山崖忽然裂开,变成两座对峙的山崖,一座为四面皆是绝壁的孤崖,另一座则有山路可攀援而上,那女子于孤崖之上悲歌之后纵身而跃,化为一只凤凰盘旋悲鸣而去。后人便将这两座隔着深沟对峙的双崖称之为绝情崖。
燕皇牵着清洛沿山路攀至崖顶,见崖边一道索桥跨越深涧,通向对面白茫茫的孤崖,此时雪势加大,崖顶北风狂啸,视线蒙胧一片。
燕皇望着索桥对面白茫茫的山影,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再度吐出一口黑血来,清洛忙抽出手,扶住他关切问道:“陛下,您撑不撑得住?”
燕皇缓缓立直身躯,声音疲惫嘶哑,仿似毕生飘荡的游子,历经千辛万苦回到故乡,怆然道:“已经撑了二十年了,就剩这最后一刻了,怎都要撑住才行,总要去面对的,走吧!”
林归远望着坐于身侧的皇帝,握住他的右手,传过真气,替他驱散寒气,见他面色苍白,神情痛苦,眼中闪过怜惜疼爱之色。
皇帝解宗珏此刻哑穴被点,四身无力,只能依住林归远,静静地坐在这参天古树之上,也只能默默地看着树下木亭中,那静美如兰的母后围炉拥裘,悄然而坐。
林归远不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他早已由初闻真相时的激愤、狂乱、质疑中平静下来,林归远也知先前自己所述对他打击太大,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发泄,看着他愤怒,待他逐渐平静下来才点住他的穴道,将他带至这绝情崖顶,避过母亲耳目,端坐于木亭边的大树之上。
雪越下越大,崖顶积雪渐厚,寒风阵阵刮过木亭,林太后不由拉紧了身上的素裘披风,身边炉内炭火熊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她的心一时在烈火中熊熊燃烧,一时在寒冰里苦苦挣扎,曾经无数个深夜,她无法入眠,不停想象着要是与他相逢,会是何种情景,他会是悲歌还是痛哭?他会是忏悔还是冷漠?他可曾千山万水寻找自己,可曾深夜梦回思念着自己?
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万万没有想到,他竟已贵为燕皇,而自己也成为了天朝的太后,命运是多么可笑,流光塔前的一剑,竟书写了这段历史,竟成就了这么多人的命运。众生仰视于她,瞻慕着她的高贵与尊严,谁也不知道,她却只愿回到流光塔前的那一夜,回到不曾知道真相的那段时光。
崖边隐隐传来歌声:“寒风扬兮,白雪苍苍,往日来兮,故人情伤,岁月流兮,吾心哀怅,万事归兮,可与同殇!”
一个白影出现在大雪之中,由模糊而清晰,但她眼中却渐由清晰而模糊,她看不清他的面容,看不到漫天飞雪。她只看到那悠远深邃的眼眸,只听到他歌中的忏痛与悲怜。
燕皇在木亭前停住脚步,静静地凝望着她。这么多年过去,岁月不曾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留下太多痕迹,她仍是那般静如月光,婉如幽兰,但她轻蹙的眉在诉说着岁月的忧伤,她迷蒙的眼又折射出无穷的悔痛。
他似看到她被仇恨推着,喘息着一步步向前走,似看到她一次次将心中情义狠决地斩断,他的目光移向她的颈间,那道伤痕虽已淡如青烟,却仍亘在那处,永远亘在自己的心头。
林太后双手束于袖中,也是静静地凝望着他。这么多年过去,岁月已将他由当年俊雅无双的公子变成今日这个冷竣威严的帝王,他的双鬓已现白发,他的眼角隐有皱纹,他的眼神又是如此悲伤。
“小姑娘,剑可不是这么练的。”圆月下,十七岁的她耐不住塔内的寂寞,溜到流光塔前练剑,他却不知何时出现,斜靠着树干轻侃调笑。
“小姑娘,不如让在下来教上你几招,可好?”他一袭白衣,一柄雪剑,嘴角挂着隽永的笑容,长剑横在她的颈间,轻嘲浅笑。
“小姑娘,在下不是故意的,你醒了可就好了。”他眼中充满焦灼与愧疚,望着羞愤之下横剑自刎的她。
“小姑娘,要不你在我的脖子上也割上一剑吧。”他递过长剑,闭上眼来,她才发现他长得那么俊雅飘逸,生平第一次心儿竟会跳得那么快,脸会变得那么滚烫。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可好?”他跟在她的身后,在靖南山游游荡荡,在涞水河边徜徉。
“啊,可知道你的名字了,若华,若华,你姓什么?”他如一个大孩子一般开心而笑。
“若华,我不能放你走,就是你了,我燕行涛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就是你了!”他从身后紧紧抱住她,无视她的挣扎,贴到她耳边轻声呢喃,她头脑一片迷糊,如在云端飞翔。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若华,我们永远都不要分离。”他将她的娇躯紧紧拥住,热烈吻上她的红唇,索要着她的芳香。
“若华,今夜,你就是我的妻子,我要你做我的女人。”他凝望着她娇羞的面容,轻轻覆上她颤抖的身躯,他的手烫得吓人,他的目光炙热得令人害怕。
“若华,你别怕,我知道你姓庆,是庆氏中人又如何?不管你姓什么,今夜起,你只是我燕行涛的妻子,别怕,这图形多美,在我心中,这是最美的火焰,若华!”他轻轻掰开她掩住衣襟无力的双手,他柔柔解开她最后的防线,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胸前用力揉搓,他滚烫的双唇在她身上狂野地游走。
“若华,我们回流光塔去,我要陪你住在那里,一生一世都不离开。”她轻柔无力的将头枕在他胸前,他轻抚着她的秀发,凝望着她满足而又甜蜜的笑容,又猛然将她覆于身下。
“若华,我们要有孩子了,我要做父亲了,谢谢你,若华,这是我们的孩子,是庆氏的孩子,我要让他姓庆,他本来就应该姓庆的。”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入怀中,搂着她轻柔的摇晃。
“若华,这是我们的儿子,叫他君儿好不好,远君,庆远君,若华,他这么小,什么时候可以叫我一声父亲啊!若华你看,他胸口没有印记呢,是老天爷开眼了,庆氏的诅咒消失了!”他抱着襁褓中的君儿,无限温柔地凝望着她。
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双眼,也渐渐迷蒙了他的心。
同样的往事在两人眼神中纠缠上演,同样的情绪在两人心中翻滚激荡。燕皇忽然一阵剧烈咳嗽,身形摇晃,嘴角渗出黑红的血丝。
她猛然起身,冲前两步,伸出手来,却又猛然在亭边停下了脚步,双手缓缓垂下,身上狐裘悄然落地。
寒风吹过,雪花扑上她的衣裙,燕皇轻咳着解下身上白裘,双手轻扬,白裘拥住她的双肩,如同多年前的拥抱,柔柔荡荡。
“你身子弱,禁不得寒,可别冻坏了。”燕皇轻咳着说道:“下次可不要到这种苦寒之地来了。”
苦寒之地?她眸中闪过痛恨与愤怒,缓缓转身,白裘从肩上滑下,她坐回炉旁,冷冷注视着他。
燕皇缓缓步入木亭,深深凝望着她:“若华,还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一定替你办到。”
沉默片刻,她苦涩张口,才发觉得自己的声音竟隐隐有些颤抖:“解宗珏呢?除掉了吗?”
“我已吩咐祈思飞,叫他率精兵追至孟家坳,此刻战事应当已经结束,解宗珏应该插翅难逃了。”燕皇淡淡笑着,似是极为欣慰,终于能为她办成这件大事,终于可为君儿扫除最后的障碍了。
亭边大树上,皇帝痛苦的闭上了双眼,少年天子的心如被利刃刮过,血肉模糊,痛不可言,原来,林哥哥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原来,世上最尊贵但也最可怜的那个人竟是自己。泪水缓缓流下,全身早已麻木,只有从被林归远握住的右手传来阵阵温暖,将他的心轻柔的护住。
“看来,你已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
“是,若华,君儿回到天朝,便神秘失踪,我派了很多人过来查探,由积庆堂查起,两个月前终查到林士武与林维岳原为同胞兄弟,便猜到了你的真实身份。正逢你施计挑起两国战争,又送信予我,要我攻打天朝,后又要我前来仁州,我都听你的,我要为你夺这天下,要为庆氏夺回这江山!”燕皇目光凝聚在庆若华的脸上,片刻都不愿意离开。
庆若华冷冷一笑:“剑谷中人为庆氏夺回江山?!真是好笑,如果没有无耻的剑谷,庆氏又怎么会有灭族灭国之恨?!”
她仰起头来,得意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剑谷已经被我扫平了,是君儿亲自带人荡平剑谷的,哈哈,我终于可以实现誓言,让剑谷之人一个一个死在我的手上了。”
燕皇身躯颤栗,脸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缓缓摇头:“若华,你怎能这样?你恨我就是,怎能让君儿去灭剑谷?你到底将他们怎么样了?!”
庆若华笑得极为得意:“先是她,让我知道真相、将我推入万丈深渊的她,你不知道吧,十七年前我就亲手将她杀了。哈哈,今日终于轮到你了,然后再是其他的人,他们正被关在山下的大营里呢,一个一个来。对了,还有你的父亲,他倒是不知去了哪里,但我迟早也要将他找到,他逃不脱的。”
燕皇面色大变,蹲下身来,扼住庆若华双肩:“你说什么?!若华,十七年前你杀了谁?!”
“她啊!”庆若华盯着燕皇的眼睛,冷冷地说道:“就是那个你在流光塔外抱在怀里轻柔抚爱的她啊!就是那个你低声哄骗,求她先回剑谷的少女啊!”
如同惊雷乍响,燕皇双脚一软,跌坐在炉旁,炉火通红,他的脸却如亭外的白雪一般凄怆:“你是说菁菁?你竟将菁菁给杀了?!”心中的伤痛再也无法压抑,他再度吐出一口血来。
庆若华呵呵笑着,低头望着燕皇惨淡的面容,悠悠说道:“是又怎样?原来她叫菁菁啊,我倒只知道她是洛妃。如果不是那夜想给你送件披风,我就不会看到你和她那般模样,也不会听到你是剑谷之人的真相,是她毁灭了我过去的生活,是她将我推入深宫,推上复雠的道路。呵呵,我原本只想远远地逃离你,进宫多杀几个解氏中人而已,谁料老天爷竟让她也入了宫中,竟让她与我共事一夫。”
“你知道我在宫中看到她第一眼时的想法吗?我想啊,老天爷是不是觉得以前对我太残酷了,现在开始对我好起来了,不但让我找到了先祖留下来的宝藏,让我成功入宫成了妃子,还让我能够见到已经失忆的她,让我能够亲手将她给杀了,用你们剑谷之人的鲜血开始我们庆氏复雠的第一步。”
“你不知道吧,我和她同时有了身孕,临近生产之时,我让林维岳想法子将皇帝调离了宫中,我去了洛秋苑,用法子催她生下了一对龙凤胎,我将她的儿子据为己有,将自己催生下的儿子活活的闷死,那也是我的亲生儿子,是君儿的亲兄弟啊,但我亲手将他给闷死了,哈哈,你知道原因的啊,他的胸口有那图形,又怎能活下来。”
“我用你教我的剑法亲手杀了她,一把火烧了洛秋苑,仅留下了那个死婴,想法子诬蔑她是庆氏后人,说是她生下了胸口有火焰图形的婴儿,哈哈,你没看到平帝那懦弱惊魂的样子,真是太痛快了!只是可惜啊,出了一点点小差错,因为小小疏忽,竟让一个贱婢将她的女儿偷偷抱走了。”
“你不用伤心,不用假惺惺地流泪,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一切都是你,谁让你欺瞒于我,谁让你那个样子对她,是你害死她的!”
燕皇呆坐于地上,他万万没有想到重会若华,竟会听到这样残酷的真相,两行清泪缓缓地流了下来,被寒风一吹,冷透了整颗心。
大树上,林归远紧紧握着皇帝的手,两人身躯僵硬,雪花逐渐将他们盖住,与周围的枯树银枝融合在了一起。
清洛藏于路旁巨石之后,不知自己是何时坐于雪地之中的,她无数次祈求上苍保佑,生母能够得逃大难,尽管也知道这个希望很渺茫,但至少还有个念想,现在亲耳听到生母已死,那一丁点火星似的希望破灭,终承受不住这剧痛,真气再度紊乱,嘴角慢慢沁出血丝来。
燕皇抬起头来,颤声问道:“若华,那夜,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庆若华仰起头来,冷冷笑着:“那夜?”
是啊,那一夜,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自己何曾有一刻忘记过。
那一夜,她在石室之内哄睡了君儿,感觉洞内凉意沁人,想起他正在塔边练剑,怕夜晚风大,拿了件披风,欲给他送去。
沿着秘道走到塔底,忽然想偷偷地看一看他,成了夫妻这么久,她还不曾躲于一旁认真地看过他,总是被他目光注视,便会羞红了脸,垂下头去。她知道塔内有一个秘密的小洞,可以看到塔外的一切。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个小洞前,得意地掩嘴,偷偷笑着凑了过去。之后的无数个夜晚,她都在后悔,不该去送那件披风,不该去看那一眼。
流光塔外,夜风中,月色里,火把照映下,他将一个美丽的少女抱于膝上,坐在树下,爱怜地抚着她的秀发,目光是那样的温柔和疼爱。
少女仰起头来,目光中满是依恋和崇慕:“我时时想着你,到处找你,你为什么不回去?”
“乖,听话,你先回去,我现在不能让她知道我是剑谷的人,她会恨我的,会恨我骗她,会以为我是想得到她们庆氏的宝藏和武功秘决。你听话,先回去,你不顾谷规出来找我,很危险的。”
“不,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少女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温柔地撒着娇。
之后,他们说了些什么,她再也听不清了,她脑中一片迷糊,头晕目眩,不知愣了多久,欲转身,却额头撞上了石壁,‘唉哟’一声唤了出来,眼见他面色大变,跳了起来,她心慌意乱,奔回秘道,颤抖着双手发动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机关,将他挡在了塔外。
但她知道,他迟早会找到打开机关的方法,她颤栗着奔回石室,抱起君儿,拿上祖先留下来的最珍贵的几样东西,在壁上刻下‘相思与君绝’,将室内所有的东西丢入暗河,便由另一条秘道匆匆地离开了流光塔底。
从那夜开始,从离开流光塔的那一刻开始,她便踏上了这条不归之路,便坠入了万丈深渊。
燕皇呆呆地听着,忽然掩面悲号:“若华,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为什么就那样走掉?你为什么不听清楚再走?”
庆若华冷冷地看着他无限悲痛的样子,说不清此时心中是喜是苦,等了二十年,终于可以折磨他了,却又感觉不到太多的快乐。她冷笑道:“有什么好解释的,你欺瞒我在先,负我情在后,又有何可解释的?!”
她俯下身来,伸手抚上胸口,缓缓道:“你知道吗?我为何能进宫,为何能去掉胸口的印记?我找到宝藏之后,费尽心血找到妙手神医,让他替我割皮削骨换血,才去掉了这个印记。你知道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吗?那彻骨的疼痛,到现在我都没法忘记。”
“那时,君儿满了一岁了,我原本见他生下来胸前竟然没有印记,还真以为是老天眷顾我们庆氏,在他这一代终于结束了诅咒,直到他一岁时,我的鲜血无意中滴上他的肩头,他皮肤上隐隐出现了‘火龙印’,我这才知,他竟是祖先遗训中唯一可练成‘火龙功’的人。”
“我便知,为庆氏复雠的日子终于要来了,我处心积虑,将宫中有身孕的后妃一个个除掉,只是留下了龙氏贱人,我用慢性毒药消磨着平帝的身子,终于让他在病痛中死去,我靠着解宗珏那个假儿子成为了太后,掌握了天朝这片江山,今日,我又终于将解氏皇族最后一名男丁除去,我总算对得住庆氏的祖先了,总算可以稍有颜面去九泉之下见我的父母了!”
“现在,剑谷已灭,解氏已除,‘天印咒’已解,君儿也快坐上宝座了,仅剩一个龙氏,那是君儿要做的事情,我死也死得甘心了。”
“你还不知道吧,和君儿一起被你俘获的那个李清洛,便是当年被那贱婢抱离宫中的那个女婴,你将她和君儿关了那么久,没想到一个就是你的儿子,一个就是那菁菁的女儿吧。而且你没有想到,今日我借你之手除去的那个解宗珏也是菁菁的儿子吧!”
燕皇痛苦地望着她略略扭曲的面容,喃喃道:“若华,你错了,你错了啊!”
庆若华被他哀绝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忍,偏过头去轻哼道:“错了?!哪里错了,难道不是你负我在先吗?难道我为庆氏复雠不该吗?我哪里错了?!”
“你错了!”一个清雅中带着伤痛的声音响起,庆若华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秀丽的少女从石后缓缓步出。
清洛缓缓步入竹亭,将燕皇轻轻扶起,迎上他悲痛的目光,轻声唤道:“舅舅!”燕皇老泪纵横,将她揽入怀中,泣道:“孩子,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
庆若华眉头轻皱:“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李清洛,就是洛妃的女儿,也就是菁菁的女儿!”清洛望着她平静地说道。
庆若华微微一愣,随后面色大变,转向燕皇道:“她刚才叫你什么?!”
燕皇泪眼蒙胧地望着她:“若华,你错了,你误会了啊,菁菁她,是我的妹妹,是我的亲妹妹啊!”
庆若华眼前一黑,身下竹椅‘咯咯’作响,她猛然觉得这崖顶是如此的寒冷,抬起头来,看见燕皇眼中黑邃的眼眸和眼中的哀怜之意,她轻声问道:“她是你的亲妹妹?你为何与她那般亲密?”
“若华,菁菁是我幼妹,整整小了我十一岁,我母亲生下她后便去世了,父亲严苛,从小她便是在我怀中长大,不管到哪里,我都是抱着她,后来她长大了,还是一直喜欢要我抱着她。”
“我出谷之前,便曾有一次无意中对她说过要到流光塔来看看,后来我与你隐居在塔底,迟迟不回谷中,她想念我,才偷偷出谷来寻找于我。她也是在江湖上漂泊了很久才想起我说过的话,便于那夜上了靖南山,正好碰到我在塔外练剑。”
“我与她多时未见,又见她那般依恋于我,才习惯性地将她抱在了怀中,怕你知我身份,才哄着她,要她先行回去。”
“若华,你为什么没听清楚我后面说的一段话,为什么要急着离开,为什么不听我的解释啊?!”
庆若华喃喃道:“后面说的一段话?后面你说什么了?”
那夜,流光塔前。燕行涛轻抚着菁菁的秀发,菁菁依在他的怀中,仰起头来,目光中满是依恋和崇慕:“我时时想着你,到处找你,你为什么不回去?”
“乖,听话,你先回去,我现在不能让她知道我是剑谷的人,她会恨我的,会恨我骗她,会以为我是想得到她们庆氏的宝藏和武功秘决。你听话,先回去,你不顾谷规出来找我,很危险的。”
“不,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菁菁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温柔地撒着娇。
“听话,你先回去,父亲会担心的。”
“那你和我一起回去。”菁菁抬起头来。
“不,菁菁,我还得再过一段时间回去,我要找个机会告诉她,因为爱上了她,怕她不理我,所以我才不敢告诉她我的身份,我要求得她的原谅,告诉她一个秘密后,再带着她和你的小侄子一起回剑谷去。”
“我有小侄子了?!”
“是啊,菁菁,他可爱着呢,你先回去,哥哥到时会带他回来的。”
庆若华眼前金星飞舞,那夜,自己为何未曾听清他们后面说的话呢?一见到他与那少女那般亲密,便头晕目眩,一听到他竟是剑谷中人,便心慌意乱,头脑一片迷糊,竟未听清他们后面所说之话。
原来,他从来未曾移情,从来深爱的只有自己,原来,自己亲手杀的竟是他的亲妹妹?难道自己这二十年来真的做错了吗?
清洛静静望着眼前这个想了无数遍的仇人,心情复杂,忽然觉得此刻的她是如此的可怜,如此的孤寂。
庆若华抬起头来,眼前这个少女便如同那夜流光塔前的她,只是比她多了几分坚韧而已。
她望着清洛面上悲悯神情,忽然仰头笑了起来:“是你的亲妹妹,那又如何?她总是剑谷之人,那也是我庆氏的仇人,我杀了她又哪里错了?!你们剑谷之人统统该死!”
燕皇缓缓摇头道:“若华,你错了!你可知,我剑谷自秦紫辰之后,为何历代谷主都姓燕?为何历代谷主的女儿都称之为公主?”
庆若华冷冷笑道:“那是你们剑谷的私事,与我何干!”
燕皇此时已逐渐平静,他默然望着庆若华,似有一些不忍心,终慢慢从怀中掏出几张枯黄的信札,递至庆若华的面前。
庆若华冷笑着接过那几页信札,低头细阅,片刻后面色大变,猛然抬起头来:“这是什么?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华,这是先祖秦紫辰留下来的手札中的最后几页,当年他与你庆氏灵燕公主的往事你都知晓,但你可知,当年被灵燕公主亲手摔于地上的那个儿子,其实并没有死!”
“那个孩子当时被摔得气息全无,但还剩下一点生机,恰逢庆阳帝走火入魔冲了出来,与秦紫辰决战,秦紫辰尽全力将阳帝砍于剑下,灵燕公主见状便晕了过去。”
“灵燕却不知,她晕过去以后,庆阳帝还剩最后一口真气,回光返照,又恰恰是倒于那个婴儿身边,他感觉到那婴儿还有一线生机,便将毕生功力于死前传入外孙体内,将他救活了过来。”
“秦紫辰怕灵燕醒后还要再杀那孩子,便将他藏了起来,再送灵燕和她弟弟也就是你的先祖,离开了开州城。”
“灵燕等人避入流光塔后,秦紫辰知她恨己入骨,不会再见自己,只得带着儿子离开了靖南山,后来又回到了剑谷。他怕解文宇知孩子身世要来害他,又愧疚于心,便让孩子姓燕,而且规定剑谷谷主之女都称之为公主,以纪念灵燕公主。”
“秦紫辰一直没有告诉后人当年之事,三十五岁便去世了,我是在谷中一处隐秘所在偶尔发现了他留下来的手札,知晓了当年恩怨,我一时好奇,想去流光塔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庆氏后人,谁知一去,就遇上了你。”
“若华,我对你一见倾心,那夜便隐隐猜到你是庆氏后人,你叫我如何敢说出自己的身份,我怕你一去无踪,怕你不再理我,所以才一路隐瞒了下来,若华,是我不对,可为何你连一次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清洛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望向燕皇,原来,那被撕去的手札最后几页竟是记载着这样的真相,原来,自己竟也是那灵燕公主的后人,那么,自己身上也流着庆氏的血吗?
庆若华握着信札的手剧烈颤抖,那上面的字迹一个个在眼前晃动,她不愿去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体内真气乱窜,骨中冰火煎熬,她猛然想起什么,盯着燕皇,喘息着问道:“既然你也算是庆氏女子后人,为何你的身上会没有那火焰印记?你没有,菁菁也没有,她所生的儿女也没有,这是为何?”
燕皇叹道:“若华,你看看那最后一页吧,当年秦紫辰见儿子身上并无印记,也曾在星池峰上向巫神相询,才知‘天印咒’可令那被取处|子之血的女子的族人身上都出现印记,但唯独这女子自己的后裔身上不会出现,所以,历代剑谷谷主一脉身上都无印记,当年君儿生下来以后,见他身上没有印记,我心裏知道原因,但无法向你说清,只好与你一起装作欣喜,说是庆氏诅咒消失,我却不知,原来君儿就是那谶词中所提到的‘火龙印’啊!”
庆若华无法思考,茫然问道:“什么谶词?为何会提到君儿?”
清洛朗声道:“那谶词就是‘火龙印生,泪封印开,龙凤双氏,血魔咒解’!”
燕皇惊讶地望向清洛:“孩子,你也知道那谶词吗?”
清洛点头道:“是,所以太后娘娘,我说你错了!你误会舅舅,误会我母亲,这是其错一;你抛下二哥,令他享受不到父母的疼爱,这是其错二;你一心为庆氏复雠,入深宫,杀无辜,这是其错三;你不顾二哥本性,逼他做下违心之事,逼他走上复雠之路,这是其错四;你为一己一族之仇,发动战争,令生灵涂炭,这是其错五。太后娘娘,清洛敢问你,你做了这么多事,你现在可曾感到一丝复雠的快乐?!”
“太后娘娘,你还有一错,那就是你并不知‘寒星石’不能解‘天印咒’,要解‘天印咒’,要令庆氏族人光明正大的活在这个世上,只有靠火龙印、泪印和龙凤双氏!”清洛望着渐渐陷入迷乱之中的庆若华,缓缓说道。
燕皇和庆若华同时颤声问道:“谁是泪印,谁是龙凤双氏?!”
清洛环顾四周大雪,轻声唤道:“二哥,小珏,你们出来吧!”
林归远握着皇帝的手,两人呆坐在树干之上,大雪将他们堆成了两个雪人,树下亭中三人的话语清楚的传入耳中,谁都无法动弹一下,林归远早已经历过思想的痛苦挣扎,也早已明白真相,此时只是求证而已,尚能支撑,皇帝解宗珏却觉得这一日,如同经历了整个人生,身心早已冻得麻木不堪。
听得清洛呼唤,林归远咬破嘴唇,让自己清醒过来,解开皇帝穴道,搂住他轻轻落于亭外雪地之上。两人身上雪花簌簌飘落,扬起一片白雾,瞬间迷蒙了庆若华和燕皇的双眼。
庆若华见二人落下,气息逆窜,张口吐出血来,身下竹椅迸裂,向后倒去。
燕皇和林归远同时抢上前去,将她扶起,燕皇将她抱入怀中,望着她惨淡面容,握住她的右手,真气送入她体内,瞬间后面色大变,抬起头来,望着林归远面上悲戚神情,喃喃道:“若华,原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