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来,握住林归远的手,颤声道:“君儿,你是神医,你母亲她,到底还有没有救?”
林归远跪于地上,磕下头去:“父亲,您就陪她过完最后的日子吧!”
燕皇将若华紧紧地抱在怀中,全身颤抖,仰天悲号:“若华!若华,你为什么这么傻啊!”大雪中,他的哭号之声如同寒风呼啸,久久地在崖顶回响。
清洛慢慢走到皇帝身前,两人长久地对望,眼中均落下泪来。清洛伸出手,替他拂去发上身上积雪,替他整好头上束冠,凝望着他的眉眼,泣不成声。
皇帝嘴角抽搐,紧紧拉住清洛的手,哽咽道:“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清洛哭着摇头:“我也不知道。”
皇帝忽然抹去眼中泪水,拉着清洛的手向亭中冲去,清洛忙将他拉住:“小珏,你要做什么?!”
皇帝望向燕皇怀中的庆若华,泣道:“我要问她,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清洛悲难自抑,拉过他来,将他搂入怀中,但他已是如此的高大,她仅及他的下腭,两人亲近感觉渐生,如同重回母亲体内,相依相偎,再也不愿分开。
皇帝低下头来,将下腭抵在清洛肩头,无声地哭泣着,至高无上的天子此刻是如此无助,十七年来敬若天神的母后原来竟是杀父杀母的仇人,十七年来生母竟始终是一缕冤魂,十七年来同胞姐妹竟一直流落在外,多年来的君临天下、至高无上始终只是操控在别人手中的棋局,还有,一直引以为傲的高贵帝王的身上,原来竟也流着万众‘唾弃’的庆氏的血魂。
大雪继续下着,风倒是渐渐息了,于是雪花便下得无声无息,如一片片洁白的玉兰花飞舞,铺上茫茫大地,将整个山崖浓浓的裹住。
燕皇紧紧地抱着若华,不能移动一步,林归远跪于父母身边,也是无法思虑与行动。
五人之中,清洛率先清醒过来,她松开皇帝,替他拭去脸上泪水,柔声道:“小珏,你得坚强些,万事等下崖之后再作决定,好吗?”
皇帝得她慰怀,心中稍稍平定,轻轻点了点头,他不敢再望向亭中三人,他不知要以何种心态去面对那个‘母后’,去面对另外两个至亲之人。
庆若华只觉后脑一阵阵的疼痛,心也一下下的抽搐,二十年来的精神支柱于一瞬间坍塌,让她茫然无措。她在白茫茫的雪野中奔跑,耳边尽是他深情的呼唤声:“若华,若华,若华,回来,回来!”
要回去吗?还有回头的路吗?父母祖先灵前发下的血誓,割皮挫骨换血的痛苦,以身事仇的屈辱,满手血腥,满腔愤恨,这一步步走来,还有回头的路吗?
他仍是在她耳边不停呼唤:“若华,回来!若华,我等着你,君儿也等着你!”
君儿?君儿,是母亲对不起你,把你丢下,让你在仇恨中长大,威逼于你,母亲怎还有颜面见你,怎还能够回头啊!
一股暖流从她右手传过,融化掉她体内的寒意,一股寒气从她左手传入,冰镇住她体内的烈火,内息渐渐平稳,她睁开眼来,白皑皑的大雪仍在漫空飞舞,自己落于他温暖的怀抱,握住自己左手的是他,握住右手的是君儿。
这两个男人,成就了她的一生,在她生命快要结束之时,又都守在了她的身边,原来,此刻,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啊。庆若华嘴角浮起满足的笑容,正待闭上眼沉沉睡去,再也不要醒来,却见两双寒星一般的眼眸,射出莫名的光芒,撑住了自己沉沉欲坠的眼皮。
她心中一个激凌,强自睁开眼来,望向默默看着自己的清洛与皇帝,忽然浅浅一笑:“你们是姐弟,她是姐姐,你是弟弟!”
她又望向燕皇和林归远喘息道:“好了,你们都在这儿,也终于亲人相认了,是我做错了,我对不起你们,我现在可以安心去见我的父母了,再也不用活得这么累,再也不用想复雠的事情了!”
说完她又待闭上双眼,皇帝却猛然冲了过来,冲到她面前狠狠道:“你听着,朕不准你死,朕还有话要问你,你不准死!”
清洛忙上前将他拉起,转头向林归远喝道:“二哥,你傻了吗?还不快护住她的心脉!”
林归远一震,忙拍上母亲胸口大穴,又拂上她的睡穴,庆若华眼前一黑,沉沉睡了过去。
清洛上前扶起燕皇和林归远:“舅舅,二哥,现在先下崖,下面战事还需你们和小珏前去平定,拖得太久恐有变故。”
燕皇将若华抱于怀中,微微点头,清洛牵着皇帝,林归远行前,五人离开木亭,踩着积雪,转过山路,向崖边索桥走去。
堪堪行到索桥边,林归远一声惊呼:“陆卓影,你做甚么?!”
索桥对面的悬崖之上,那陆卓影正得意笑着,手持利剑,砍向最后一根索绳,林归远不及思考,身形急飘,掠上索桥,陆卓影左手疾挥,一篷针影射向林归远,林归远袍袖挥舞,将那篷银针挥入崖下。
但此时陆卓影已将最后一根索绳用力砍断,索桥轰然倒向孤崖这边的峭壁,林归远刚抵过暗器,脚下又失依托,真气不继,加上此时距离对面崖顶甚远,竟无法跃上,身形直向崖间深涧落去。
清洛松开皇帝之手,抓住孤崖这头索桥绳索,扑下悬崖,拼命拽住林归远的伸出的左手,两人身形晃动,砸在了峭壁之上,清洛先前所受之伤发作,再度吐出一口血来,眼前一片蒙胧,所幸此时林归远得清洛一拉之力稳住身形,双足在峭壁上连点,反手搂住清洛身子向崖上攀登。
眼见二人就要攀上崖顶桥边,对面陆卓影大笑着扬手,一篷暴雨般的银针再度射向林归远后背,此时,燕皇距桥边尚有十来步距离,双手又抱着庆若华,惊呼下不及施救,林归远正提真气向上攀登,听得燕皇惊呼和身后风声,却无法避让,知这口真气一泄,自己和清洛都要掉入这万丈深渊。
清洛正好面对陆卓影那边,眼见银光射来,本能地伏上林归远双肩,‘嗤’声响过,那篷针雨尽数射入了清洛肩头。
皇帝和燕皇的惊呼声中,林归远急点两下,终落在了悬崖之上。
皇帝抢上前去,见清洛面色苍白,已晕了过去,勃然大怒,喝道:“陆卓影,你想谋反么?”
陆卓影得意大笑:“皇上,这可是太后的旨意,太后谕旨,命微臣在燕贼上崖之后便砍断索桥,皇上以身殉国,与燕贼同归于尽,可是救国于危难之中啊!”
燕皇忙拍开庆若华穴道,庆若华悠悠醒转过来,见眼前情形,慢慢清醒,强提真气喝道:“陆侍郎,哀家在此,先前旨意收回,你速速命人搭起索桥!”
那陆卓影却放声道:“对面之人休得假冒本朝太后,你等是燕贼同党,就在这孤崖之上等死吧!”说罢得意大笑,转身而去。
庆若华眼前一黑,还待高呼,燕皇叹道:“罢了!他是存心谋逆,没用的!”他心内有些疑惑:这人笑声似是有些耳熟,面目却未曾见过,会是什么人呢?”
那边林归远将清洛放于崖边树下,右掌急拍,清洛肩头所中银针尽数跳出,林归远拾起地上银针细看,倒吸了一口凉气,燕皇和皇帝急问:“怎么了?!”
“是‘霹雳针’!”林归远急拉开清洛衣衫,俯下身去,吮上她的伤口。
皇帝知他是替姐姐吸毒,忙道:“我来!”燕皇将他拉住:“不行,他不惧剧毒,你不行!”
林归远吸得数十口,终见清洛肩头鲜血由黑转红,紧绷的神经略略得到放松,右手疾点,封住清洛胸前数处穴道,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唤道:“洛儿,你醒醒!”
皇帝也扑了过来:“姐姐,姐姐你醒醒!”
见清洛没有反应,他抬头急问道:“林哥哥,姐姐到底怎么了?”
林归远按住清洛脉搏,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神发直,望向燕皇:“她先前是不是受了重伤?”
燕皇见他神色有异,叹道:“是,先前在崖下为解我和少林三老之危,她舍身相救,受了重伤。”
林归远眼前一黑,抱住清洛放声大哭,燕皇与皇帝心头一沉,燕皇放下庆若华,揽住林归远肩头:“君儿,到底怎么了?”
林归远只觉三魂六魄在空中幽幽荡荡,要随清洛而去,此生最爱之人终究还是要死在母亲的布局之下,为救父亲,为救自己一步步迈向死亡,为何上天会对自己如此残酷,为何会要洛儿来付出生命的代价?
皇帝急怒之下揪起林归远用力摇晃:“姐姐到底怎么了?你说啊!给朕说啊!”
燕皇见二人狂乱,忙将皇帝拉开,拍上林归远额头,林归远稍稍清醒,悲伤地望着怀中清洛:“她心头寒气一直未消,先前受了重伤,寒气散入经脉之中,又遭这‘霹雳针’一激,寒气再也无法消除,纵是现在救转来,也活不过今冬了———”他将清洛面容紧贴在自己面颊,感觉她的脸是如此冰冷,全身剧震,泪水涔涔而下。
“那就没办法救了吗?”燕皇心中剧痛,强自忍着问道。
“除非还有‘火龙涎’,但十多年前,‘火龙涎’就全部被母亲给毁掉了!”
林归远只觉这寒崖之上是如此冰冷,怀中人儿也是如此冰冷,撕心裂肺的痛楚再度袭来,他的生命本已被母亲折磨殆尽,好不容易摆脱命运的桎梏,看到重生的希望,却要接受这样深入骨髓的疼痛,到底是为什么呢?
燕皇闭目一阵,强压心中伤痛,睁开眼来:“还是要先下去,再想办法救她。这世上必还有‘火龙涎’的。”
他环顾四周,取下清洛腰间长剑,走至崖边,砍下索桥绳索,皇帝也渐渐清醒,知哭号无用,走过来与他一起将索桥数条绳索连接起来,却始终不敢直面燕皇。
燕皇将绳索一头绑在大树之上,正待将另一头抛向对面悬崖大树之上,却见对面不知何时已上来数百名手持利斧的士兵,将那边树木迅速齐根砍伐殆尽,又迅速退去。
燕皇一声长叹:“看来,真是天亡我们了!”
林归远抱住清洛,默默地流着泪,泪水滴在清洛脸上,又顺着她白净的肌肤淌入她的颈中。
清洛迷蒙中悠悠醒转,睁开双眼,见林归远闭目流泪,轻声唤道:“二哥!”
“姐姐!”“孩子!”皇帝和燕皇齐齐围了过来。
清洛眼神扫过四周,心中了然,她暗叹一声,拉过林归远和皇帝之手,迎上燕皇关切的目光:“舅舅,二哥,小珏,你们听我说,不要担心,大哥会来救我们的,他一定会来的。”
林归远见她说话吃力,忙点头道:“是,你别说了,多休息,大哥会来救我们的。”
清洛真气在体内运转,感觉浑不似前几次寒气发作之时,又见林归远面上神情,渐渐明了自己病况,她凝望着皇帝和林归远面容:“二哥,小珏,我不知道还能够活多久,我想要你们答应我一件事情。”
“不要说了,洛儿,求求你,不要说了。”林归远泣道。
“不,二哥,你听我说,不管将来是你,还是小珏,谁是燕国皇帝,或是天朝皇帝,你们千万不要自相残杀,千万不要再有战争了。”
林归远不停摇头:“不,洛儿,我不要做皇帝,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清洛转向皇帝喘道:“小珏,姐姐还想求你一事。”
“姐姐,你说,只要小珏活着,一定替你办到。”
清洛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小珏,大哥去纪州前曾和我说过,庆氏所中‘天印咒’,无人知如何解咒,他细想那句谶词,说‘天印咒’无法可解,印记无法消失,但人们心中对庆氏的误解和仇恨可以消失,朝廷和民间对庆氏的追杀可以停止。你要抛弃解氏祖规,要有替祖先认错的勇气,下诏替庆氏雪冤,将当年之事告之天下,停止对庆氏的屠杀,这样,方是一个明君所为。”
“现在,我们身上也流着庆氏的血,你更应当这样去做,你能答应姐姐吗?”清洛直直地望着皇帝。
皇帝低下头来,泣道:“姐姐,小珏答应你,你别担心了,好好歇着。”
清洛唇角含笑,望向纷飞的大雪,望向雪雾之中的远方,轻声道:“大哥一定会来救我们的,你们都要撑住,他一定会来的。”
萧慎思和燕九天带着清南君及纪州三万人马即夜起拔,日夜兼程,赶往寒枫涧。
由于纪州位于三国交界之处,距东北面的仁州城不是很远,见萧慎思伤势严重,众人都劝他放缓行军速度,说这边纪州战事平息得很快,那边大军又行进得慢,晚上两日到达仁州应该也不迟。
但萧慎思却总是淡淡的拒绝,抚上胸口,笑言伤势无碍,仍是命大军尽全力前进。众人见他面上毫无痛苦之色,似是伤势有所好转,便也慢慢放下心来。
这一日行到仁州城西面六百余里地的苍州,已是夜色蒙蒙,见大军有些疲乏,后续运粮部队迟迟未能跟上,萧慎思只得下令在苍州城外扎营休整,就地补充粮草。
这日已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萧慎思立于营地边的树林前,遥望东面仁州方向,想起那边战事不知是何情况,二弟三妹不知能否顺利解局,想起临行前清洛那轻柔的笑容,抚上胸口,慢慢坐落于地,一阵剧烈咳嗽,鲜血自他胸前蜿蜒流下,染红了他的衣襟。
萧慎思望着胸前血迹,轻叹一声,便欲将外袍脱下,一双素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颤抖着按上了他的胸口。
萧慎思心中暗叹,任清南君解开层层衣裳,望着他面上震悚表情,淡淡笑道:“小墨,你也是刀光剑影中过来的,怎么看见这么个小小伤口就吓成这样。”说着推开他的双手,掩上衣襟。
清南君此时是亲兵装扮,他随萧慎思前来仁州之事极为保密,只有燕九天等极少数人知晓。燕九天见他似是诚心跟随萧慎思前往仁州,扮作萧慎思的亲兵不离左右,又已是仁州在望,便也未时时监控于他。
清南君用过晚饭后见萧慎思面上神情极为痛苦,踉跄着走向树林,便悄悄跟了上来,终发现萧慎思胸前剑伤恶化,伤势极为严重。
他蹲于萧慎思面前,望着他掩上衣襟,脸上肌肉不停抖动,片刻后狠狠道:“你听着,你欠我的,你这条命是我的,我不许你这样蹧蹋自己!”
萧慎思轻笑着揽上他的肩头,让他与自己并排而坐,将身躯靠上他的左肩:“小墨,哥哥这条命是你的,迟早要还给你,但现在,哥哥要用这条命去了与二弟三妹之间的情义,等与他们的情义了结,自然就会还给你了。”
清南君狠狠挥手,激起一团飞雪:“你心中只有你二弟三妹,他们有什么好,让你这样不顾性命!”
“小墨,三妹有什么好,你自是知道的了,二弟他,心地仁善,品性高洁,也是一等一的好男儿。你还不知道吧,他和三妹竟是表兄妹呢!”萧慎思胸口剑伤疼痛,这一刻忽觉有些疲倦和软弱,靠在清南君肩头轻声喘气。
清南君听他喘气,知他痛楚,不敢动弹,心中焦虑:“哥哥,我扶你回去休息。”
“不用,小墨,哥哥很少与你这样平和地说过话,小时候我们时刻在一起,睡也是睡在一张床上,分开了那么久,只有这些时日才感觉我们真的是兄弟。现在不多和你说说话,以后你回到王都,怕是没有机会了。”
“小墨,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来仁州吗?我想让你亲眼看看,为了一己一族的仇恨和私欲,发动战争,让百姓蒙难,到底值不值得,又到底能不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和满足。”
“小墨,你的性子,小时候是极温和极善良的,象极了母妃,只是后来的成长环境使你变得有些偏激,是仇恨让你变成这样。但现在你已经身为帝王,百姓的福祉全部系于你一人身上,如果你还是从前那般行事风格,不学会控制自己,纵是一时攻下疆土,也很难掌控大局,做一个帝王,一定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喜怒哀乐。”
“你真的认为开创一个大青帝国对你来说就是一件好事吗?那只会让你的责任更重,如果你想做一个明君,疆土越大,子民越多,你就会活得越累,如果你不做明君,任着自己性子来,只会造下越多的杀孽,添上越多的仇恨。”
“拿庆氏来说,庆阳帝造下的孽果由他的族人和后人背负,解文宇造下的孽果现在又由他的后人来背负,解氏皇族现在就只剩下一位男丁了,咱们龙氏呢,不也是后代互相残杀吗?剑谷秦紫辰一念之差,也导致后人只能老死谷中。所以说因果循环,自有报应。”
“我今天对你说这些,希望你能用心地去想,纵是一时不能领会,日后慢慢会明白的。那天巫神爷爷也说了,万事以民为先,不要执着于一人一族的荣辱,这样方能真正获得民心,方是名留青史的帝王所为。我有种预感,不远的将来,你要面对一个抉择,我带你到仁州来,就是希望你能记住这边发生的一切,将来做出正确的决断。”
“小墨,我恢复记忆以后,真的很怀念幼年的时光,这些日子能够天天和你在一起,不知多开心,要是我们真的能够不分开,该有多好!”萧慎思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头渐渐垂了下来。
清南君默默听着,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这样训诫劝导于他。以他之个性,本是任何人都无法劝诫的,但此时此刻,他觉身边这人便如同父王母妃,在天上含笑望着自己,轻柔地训育着自己。
寒风拂过,他将昏迷的萧慎思抱起,大步迈向营帐。
第二日凌晨,萧慎思便醒转来,强撑着起身,号令大军前行,清南君却死活要与他同乘一骑,萧慎思知他是怕自己要策骑狂奔牵动伤势,消耗体力,便也由他,索性靠在他身上闭目养神。
萧慎思长久地靠在清南君身上,清南君感觉着他坚毅的身躯中日益露出来的疲倦与消沉,心中焦虑,却也不再相劝,偶尔说话也只是聊着小时候的一些趣事,两兄弟就这样依靠着策马向前行进。
鹅毛大雪中,这三万人马终赶到了仁州城西十余里地,探子回禀的情况让萧慎思有些疑惑不解:燕军缩于仁州城内闭城不出,天朝军队自己倒在寒枫涧绝情崖下一片混战,具体是哪几方混战探子却是未曾探出,只知绝情崖下正拼杀得十分激烈,再加上燕军也不过来捡这现成便宜,着实令人有些惊讶。
萧慎思再让血衣衞前去查探,大军继续前行,血衣衞回来详禀战况,才知混战共有三方,一方人数最少,据于崖底密林一角,有阳等人看得清楚,似是见到解宗秀在内;一方人数最多,全力围攻解宗秀这一方,解宗秀率部战得十分艰难;还有一方,人数也不多,从后方攻击人数最多的这一方,解宗秀和后方这一支都似要全力冲上绝情崖,人数最多的这一方却前攻后挡,不让他们冲上绝情崖。
萧慎思略略思忖,再将了解到的绝情崖地势细想,心中大惊,隐隐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他马上下令,全力进攻人数最多的那一方。
解宗秀鬓发散乱,气喘吁吁,眼见身边之人伤亡惨重,想起哥哥姐姐皆被困于崖上,己方这五千人又冲不过那陆卓影数万叛军在崖底的防线,心中焦虑万分。
昨日清洛率上百人到绝情崖底之后,她便带着其余人到青梅谷大营之外,趁大营主力调动之际,伺机将剑谷之人救了出来,她向剑谷四大长老说明情况,带着他们迅速赶往绝情崖。
快到绝情崖底,迎头碰上重伤的少林寺明宝大师,才知燕皇和清洛均已上崖,少林三长老和燕皇所带侍衞本在崖底等候,不料那陆卓影带着上万精兵赶来,将拦阻的燕皇侍衞和清洛所带埋伏之人杀光,三长老出面相劝,也被围攻。
三长老知崖顶形势微妙,不知这上万人马究竟相助何方,便边战边向崖顶退去,想通知太后,快到索桥,明心和明鉴战死,明宝重伤逃脱,躲于林间亲见陆卓影砍断索桥,置天朝太后与皇帝不顾,显是已经叛变,便忍住伤痛,逃逸下山,向青梅谷大军求援,正好碰上解宗秀这五千人马。
解宗秀听得陆卓影叛变,清洛等人被困孤崖,自是万分焦急,带着众人迅速赶到绝情崖底,欲待冲上崖去,与陆卓影所率叛军一番激战,终因人数较少被逼了下来。
其后乔庆德又率数万军队赶到,竟支持陆卓影这支叛军,还在阵前诬解宗秀所率人马为燕军假扮,解宗秀出阵亮明身份,仍是无用,终知乔庆德与陆卓影联合谋逆。
双方在崖底激战一夜,解宗秀这方势单力孤,退于密林之内,依仗地势和拼死血战方抵挡住叛军的一轮轮进攻。
解宗秀知形势危急,忙请剑谷长老拿着自己的信物和孟鸣风事先写好的书信突破叛军防线,向青梅谷大营中孟鸣风一系的将领肖仁和求援,无奈肖仁和长期受乔庆德压制,闲散军中,又无军令,匆忙之中也只是集合了一些萧慎思旧部统共不到八千人,赶来从后方向叛军发动攻击,相助解宗秀。
第二日清晨,解宗秀虽见己方伤亡惨重,但知无论如何都得冲上崖去,只得咬牙率众攻出密林,与肖仁和所率人马和陆卓影军三方混战在了一起。
眼见己方人马一个个在血泊中倒下,眼见离崖底越来越远,解宗秀也已筋疲力尽,无力支撑,她遥望着崖顶,心中念道:姐姐,皇帝哥哥,秀儿无能,无法救你们了。
正在这时,震天的马蹄声响起,积雪劲扬,漫天白雾,杀伐之声宛如惊涛怒卷,震动雪野,数万生力军由西面奔来,越过沟涧,攻向陆卓影一方。
解宗秀呆呆看着这不知来历的军队迅速控制战场局势,迅速将已有些疲倦的叛军拦截围堵,有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正在发愣之际,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秀儿妹子,辛苦你了!”
解宗秀欢呼着蹦起,扑向含笑看着自己的萧慎思,萧慎思‘唉哟’一声痛呼,捂住胸口,痛苦地蹲了下去。一人疾纵过来将解宗秀往后一推,怒道:“臭丫头,怎么没一点轻重?!”
解宗秀见那人亲兵装扮,凤目薄唇,面上愤怒,斜睨着自己,她何曾受过这等喝斥,秀眉一竖,怒道:“臭小子,怎么没一点规矩?!”
萧慎思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二人中间,强笑道:“好了,秀儿不知,小墨别怪!”
解宗秀见他痛苦之色,方知他身上有伤,忙扶住他:“萧哥哥,你怎么了?”
萧慎思摇摇头:“我没事,现在到底是何情况?”
解宗秀将诸事一一讲述,萧慎思忙指挥人马将叛军渐渐逼离崖底,与肖仁和部前后夹击围攻。
叛军人数虽多,但只有少数是铁心跟随陆卓影和乔庆德谋逆的亲信,大部分倒是不明真相以为是来与燕军作战的士兵。他们眼见从昨日起与自己交战的都好象是本朝军队,虽听将领说对方是燕军假扮,心头还是有些疑虑。经过一夜激战,发现敌方不似燕军,又已有些疲倦,此时这数万生力军前来,又是本朝军队,而且阵前大将,大部分士兵认得是赫赫有名的萧慎思萧大将军,心理防线崩溃,纷纷弃械,放弃了抵抗。
战事一边倒地进行,不多时或擒或杀,便将少部分顽抗到底的叛军击溃,燕九天和四大长老重逢,冲入战场,更亲手将乔庆德生擒,只是不见了那罪魁祸首陆卓影。
众人忧心崖上五人,萧慎思命肖仁和清理战场,收拾残局,与燕九天等人迅速上山向崖顶进发。
堪堪行到半山腰,一道身影从林内窜出,伏于地上,痛呼道:“谷主!”
公孙影一声惊呼,闪身躲在了燕九天身后。燕九天望着那人,皱眉道:“是明君吗?起身说话。”
那人站起身来,只见他四十来岁,中等身量,面目阴沉,面色悲戚中带着一丝激动。剑谷中人纷纷惊呼出声‘六公子’,萧慎思才知此人便是当年与三妹义母纠缠多年的岑六公子。
萧慎思知他多年未回剑谷,为何此时会在此地出现,正待细细观察于他,忽然胸口剑伤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忍不住稍稍躬腰,怕身边诸人发觉,又咬紧牙关向山顶攀登。清南君默默跟在他的身边,知他痛苦,但见目的地在望,便也未再说话。
燕九天边行边问:“明君,你怎么此时会在此地出现?”
岑明君眼光扫过公孙影和她身边的盛竹卿,眸中闪过妒恨之色,旋又跟上燕九天,恭声道:“谷主,弟子为寻大师兄,在江湖漂荡多年,由于任务不曾完成,无颜回谷。数日前竟听得风声,说谷中之人皆被太后抓获,押至寒枫涧,所以弟子星夜赶来,想伺机救出各位长老和师兄弟们,无奈一直找不到良机,今晨听得谷中之人已被人救至这绝情崖,便赶了过来,真是天幸,谷主和各位长老、师兄弟们安然无恙!弟子无能,求谷主赐罪!”说罢他眼角落下几滴泪来。
燕九天长叹一声:“唉,剑谷大变,也怪不得你,你先跟上,如何处置你,回谷再说吧。”
岑明君轻应一声,跟在燕九天身后向山顶行进。行得几步,他侧头向公孙影笑道:“影妹,多年未见了。”
公孙影面上闪过憎恶、畏惧之色,却又无法,只得默默走开,与丈夫女儿落在了后面。
眼见过崖无望,只能等山下之人上来搭索桥救援,崖边风雪太大,燕皇和林归远将庆若华和清洛抱回了木亭之中。
林归远一直往清洛体内输入着真气,清洛渐渐有所好转,神智也一直保持着清醒,偶尔和皇帝还有林归远说着话。但庆若华就情况堪虞,虽然燕皇也不停输入内力替她支撑着,但她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寒风隐隐送来山下杀伐之声,若有若无,听得不甚清楚,林归远十分忧虑,望向燕皇,犹豫片刻终开口道:“父亲,不知您先前是如何吩咐和安排的?”
燕皇看了皇帝一眼,轻叹一声:“此时山下厮杀应该与燕军无关。我收到你母亲传信,要我替她将被骗至孟家坳的小珏除掉,我不知她下一步安排,又要赴她之约,所以只吩咐祈思飞追至孟家坳除掉那里的人,之后便回仁州城,等候我的下一命步令,如果我迟迟不回仁州城,便让他率军回国,请华儿拆阅我临行前留下的遗诏。”
皇帝握着清洛的手,感觉她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手心,忽觉这一日也不是那么残酷,多了一个这样血肉相连的亲姐姐,心情瞬间平复,抬起头来,望向燕皇,两个国家的帝王终四目相交。
燕皇望着这两姐弟,依稀在二人的眉眼间看到了那个善美娇弱的妹子,心酸袭来,愧疚涌动,反倒有些不敢望向二人清澈的眼神,垂下头去。
清洛轻轻将皇帝的手一推,温柔地望着他,皇帝知她心意,犹豫片刻,终开口低低唤道:“舅舅!”
燕皇落下泪来,心神激动,内伤发作,一阵剧烈的咳嗽,皇帝和林归远同时抢上前去将他扶住,燕皇将他二人拥入怀中,清隽的面容满是泪水。
清洛倚在木亭栏杆之上,含笑望着三人,心中默念道:母亲,您在天之灵看到了吗?我们终于一家团聚了,母亲,原来冥冥中真的有天意,义母是您的侍女,所以觉我面善,成为了我的义母;流光塔是舅舅所居之地,所以我去了那里,才会有后来发生的这一切事情,才能认回弟弟;您是那样的善良,所以您的亲人今日才能得您保佑,没有互相残杀,您保佑我们吧,保佑大哥来救我们吧!
大雪漫漫扬扬地落着,崖顶风大,庆若华纵是披着两重狐裘,依在燕皇怀中,仍是不住颤抖。清洛也是冻得有些瑟瑟发抖,面无血色。
林归远和皇帝拾来附近的枯枝,在木亭中架起火堆,替她二人驱散寒意。
眼见天色逐渐昏暗下去,山下仍偶尔传来微不可闻的喊杀之声,清洛皱眉道:“看来是秀儿在下面了!”
林归远轻轻点头:“在山下厮杀这么久,必定是秀儿想上崖来救我们,可得求老天爷保佑,秀儿无恙才好。”
皇帝大惊:“秀儿也来了么?!”
林归远将萧慎思的安排一一说出,燕皇听罢叹道:“看来,我又败在萧将军手中一次了,败在他的妙计之下,更败在了他的大义之下。若不是他这样安排,岂能将你们认回,岂不是要犯下天大的罪孽!”
他望向怀中庆若华:“时至今日,我才是这么后悔这二十年来做的事情,杀了那么多人,造下那么多罪孽,换来的只有痛苦和煎熬,还险些将你们——”
想起手中的长剑曾刺破外甥女的脖颈,想起双手曾扼上亲生儿子的咽喉,想起数个时辰前曾置外甥于生死之间,想起远在蓟都的那个妻子和一双儿女,他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滴落在怀中若华的脸上。
“你别哭了。”孱弱的声音自怀中响起。
燕皇低头看去,若华似喜似悲,零泪如丝,眸中尽是缠绵绯恻、依依不舍之意:“是我做错了,你别哭了,一切罪孽由我来承受罢。”
她纤若游丝的声音在木亭内回响:“这二十年来,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想君儿,我也时刻在问自己,到底做的是对是错?不知道是什么蒙蔽了我的心,让我看不到真相,看不到自己的真心。”
“我们庆氏,世代生活在流光塔底,为了让后人记住仇恨,灵燕公主在庆氏后人身上种下‘火毒’,逼他们只有靠饮塔底的五色寒水才能得享天年,让他们世代承受冰火蚀骨之痛,世代记住这仇恨。”
“塔底的庆氏,世代只有男丁才能存活,女婴一旦出生就要被处死。我出生时,庆氏只剩下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我又没有兄弟,才侥幸留了一条命,直到父母去世,我一个人生活在流光塔内,是那么的孤单,我又不敢到外面的世界去,我内心深处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妖孽。”
“直到遇上了你,你没有视我如妖魔,明知道我是庆氏还与我结为夫妻,那时我不知多感激你,觉得你就是给了我新生的人,君儿出世,没有印记,我认为是我们的真心感动了上苍,庆氏的诅咒终于消失了。”
“到知道你是剑谷之人,整个世界就在我眼中颠覆了,我认为你是处心积虑地要夺我们庆氏的宝藏和秘笈,要象当年秦紫辰一样置庆氏于万劫不复,我恨你,连带也恨上了君儿,我既疼爱他又折磨他,我既满足他的各种要求又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时时在他身上看到你的影子,才那般地待他。”
她向林归远无力地伸出手来,林归远默默走到她的身前,生平第一次,以儿子的名义握住她的手,第一次唤出了一声“母亲”。
“君儿。”苍白的双唇吐出这个在心底唤了无数次的名字:“是我对不起你,从小把你丢下,又总是逼你做违心的事情,大华寺杀了那么多的人,地宫中也有那么多的冤魂,君儿,这一切罪孽都与你无关,都由我来承受吧。”
“母亲,您别说了,歇着吧。”林归远低声劝道,见她面色通红,神情激动,似是回光返照,眼中满是担忧与伤痛。
“不,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庆若华直直望着眼前这两个男人,又转望向一旁的皇帝,那也是自己亲手抚育长大的‘儿子’,一生中,与他相处的时间最多啊。
皇帝被她复杂的目光瞧得有些心酸,侧过身,将头抵在亭中木柱之上。
庆若华眼光投向亭外的一片素白:“你们不知道吧,平帝去靖南山也是我一手推就的,他素喜带着李正益和陆文杰微服出巡,我入宫以后,不知你是否还在流光塔内,自己又不敢去查看,便装作闲聊时说起曾听老人说过庆氏后人在流光塔附近出现过,想借他的手除去你,平帝好奇,便于那一年去了靖南山。”
“谁知他回宫时,竟带回了菁菁,那时我真的觉得是天意,听他说,菁菁不知因何失忆,一直在靖南山涞水河边游荡,他对她一见倾心,甚至连那陆文杰和李正益都倾倒于她的風采。平帝对她十分宠爱,不计较她来历不明,不计较她失忆痴狂。直到后来我诬她为庆氏,平帝又想起是在靖南山遇到她的,才深信不疑。”
她仰起头来,望向燕皇:“你后来是什么时候离开流光塔的?你为什么不将菁菁一起带走?”
燕皇身心麻木,后来,后来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那夜,听到塔中依稀传来她的一声轻呼,他知大事不妙,跳将起来,菁菁措不及防,跌倒在地,他急奔向流光塔,才发现她已发动机关,将入塔之路彻底封死。
他心急如焚,满头大汗,知若华听到自己竟是剑谷之人,一时又找不到打开机关的方法,渐渐陷入癫狂,菁菁上前扶他,竟被他用力推开,他竟向菁菁狂吼,责她不该出现,责她令他背上欺瞒罪名。
菁菁双眼含泪,无辜地望着他,眼见他疯狂地寻找着进入塔底的机关,夜风强劲,雨点渐落,他只是一心要进塔底,竟未注意到菁菁眼中的痴狂与绝望。
那夜下了一夜的雨,将近凌晨,终让他由塔边大树之上找到一个树洞,可以进入塔底,他甚至看都未看菁菁一眼,便运起轻功由那树洞回到了塔底石室。
石室空荡,杳无一人,一夜之前的温存与柔情悉数化为一句‘相思与君绝’,娇妻已去,幼儿无踪,多日来的幸福化为灰烬,他知若华是性情刚烈之人,当日一句小小玩笑便横剑自刎,今日这等误会只怕永远没有回头余地。
他长久地坐于石室之中,长久地哭泣与痛悔,渐渐思绪紊乱,不分白天黑夜。
不知过了多少日夜,他才稍稍清醒,想起菁菁仍在塔外,挣扎着出得塔来,却已是芳踪杳杳,不见了菁菁,他在靖南山寻得数圈,才知自己竟在塔内疯迷了五个日夜,而外面的世界,竟下了整整五日的暴风雨,菁菁一直在塔外等着他吗?一直在暴风雨中伫立吗?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她后来到底去了何方呢?
后来,他便是长达半年的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将自己锁在流光塔内,等着她的归来,直至捡到光儿,才渐渐恢复理智,携着他下了靖南山,踏入了江湖。
菁菁呢?那夜之后,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何会失忆?为何会癫狂?为何要由她来承担自己的罪孽?
清洛和皇帝怔怔地听着,已没有了先前的激愤与伤悲,皇帝反握住清洛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姐姐,别哭,我们不哭。”
寒冷,宛如利刃,在林归远心间一下下戳着,原来是父母欠下洛儿的,让自己今生今世来还她,可再深的情、再多的命又怎能还清这重重的罪孽呢?
庆若华仰头望着亭顶,忽然想起了什么,呵呵笑道:“你们知道这绝情崖是什么地方吗?知道我为什么要约你到这绝情崖相会吗?”
“当年灵燕,秦紫辰,解文宇便是在这绝情崖顶结为异姓兄妹的,这边的孤崖四处绝壁,无法攀援,他们三人在对面崖上结义后,忽发奇想,誓要将这两座山崖连接起来,三个经过一番努力,终将绳索套上这边的大树,到了这处孤崖。”
“解文宇当了皇帝之后,内心也曾有所愧疚,便命人在这处建了这座木亭,又搭起了一座索桥。正是因为有了这绝情崖,才有了庆氏的危难,你们剑谷先人,也正是在这处欠下了我们庆氏的情。”
“所以我就想着约你在这处相会,要与你在这处了结仇恨,谁知,原来你也是庆氏后人,原来,一切都是虚空,不过这样也好,我终于可以放下一切了。”
“你们都别哭,是我欠你们的,是我做错了,一切罪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吧,你们都是亲人,以后,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互相仇恨了,我,要去见我的父母了——”
夜已深沉,只余火光在寒风中起舞,雪势渐大,将整个山崖浓浓裹住。
庆若华短暂的清醒之后,便是长久的昏迷,燕皇将她抱在怀里,整夜不曾移动一步。
林归远让清洛依在自己胸前,向她体内传入融融暖意,却也始终不曾和她说上一句话。
清洛依在林归远胸前渐渐睡去,只觉浑身骨骼疼痛,寒意沁入其中,睡得极不安稳,一时梦见爹娘,一时梦见生母,一时又梦见大哥,一夜之间,竟醒了数十次。
林归远每次见她醒来,便轻声地哄着她入睡,皇帝也是依在二人身边,紧紧握住清洛的手,一刻都不愿意松开。
第二日,大雪仍是不停下着,山下也仍隐约传来交战之声,燕皇再到崖顶四处查探了一圈,知无路下崖,只有在木亭苦等来人救援。
清洛寒意发作,靠着林归远又睡了过去,林归远低头凝望着她轻蹙的秀眉,忍不住伸出手来想抚平她眉间的轻褶,清洛却猛然睁开眼,跳了起来:“是大哥,大哥来了!”说着狂奔出木亭。
奔出几步,她脚下一软,跌坐于雪地之中,林归远疾纵过来,将她搂起,奔向崖边。
对面悬崖之上,白皑皑一片,素净空淡,杳无人迹。林归远眼中闪过失望之色,轻声道:“洛儿,这处风大,回亭中去等吧,大哥会来的。”
清洛摇头:“不,二哥,大哥他到了,我听到他在叫我了!”
林归远心中一痛,欲待再劝,却见清洛嘴角慢慢勾起,眸中渐渐生辉,林归远转过头去,那无比熟悉的俊朗身影终出现在漫天大雪之中。
天空阴霾,银絮乱舞,天地之间一片素净。
萧慎思抚着胸口,静静地望着悬崖对面的清洛与林归远,看着皇帝悄悄走至二人身后,看着燕皇抱着一女子走至崖边,长长吁出一口气,倒退两步,依住清南君,低声道:“小墨,扶住我!”
清南君双手撑着萧慎思的腰间,默默看着燕九天等人接住燕皇抛过来的绳索,重新打入木桩,重新搭起索桥。
林归远一手搂住清洛腰间,一手卷起皇帝,白衫飘飘,踩着索桥越过涧来。
燕皇低头望向若华,却见她已醒转,无限依恋地望着自己,便似当年定情那夜一般,忽然一阵冲动:“若华,我们就留在这孤崖之上,好不好?”
若华凄然一笑:“不,我想回流光塔,你带我回去吧。”
燕皇唇角抖动:“好,我带你回流光塔,你撑着,我这就带你回去。”他强忍伤痛,闪身掠过索桥。
燕九天看着燕皇、林归远、清洛和皇帝在身前拜倒,白眉轻颤:“好,好,好,都起来吧。”
他目光在林归远、清洛和皇帝三人面上一一凝住,想起可怜的女儿,伸出手来,将清洛和皇帝搂入怀中,老泪纵横。
公孙影已得萧慎思告知清洛竟是菁菁之女,也是哭着走了过来,轻抚着清洛秀发,泣不成声。
众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亲人相会,谁都无言相劝,清南君悄悄伸出手来,握住了萧慎思冰冷的手。
终是解宗秀先行擦去眼角泪水,走至皇帝身前行礼:“皇帝哥哥,恭喜你和姐姐相认!”
皇帝轻轻点头:“多谢秀儿了。”他转头望向萧慎思:“萧将军,辛苦你了!”
众人这才醒觉他终究是九五至尊,纷纷跪了下来。萧慎思想到身侧清南君,知他不便下跪又不便表露身份,便悄悄后退两步,将他掩在了身后。
皇帝却并未注意到,他转身望向燕皇和庆若华,嘴唇紧抿,长久地沉默着。
燕九天长叹一声,走至燕皇身前,望着他怀中的庆若华:“菁菁是你杀的?”
林归远急忙闪身过来,跪在了燕九天面前:“爷爷,一切都由远儿来承担,请您放过母亲吧。”
燕九天将林归远拉起,紧紧攥住他的右手,叹道:“世间一切皆有因果,孩子,你无需替你母亲承担什么,她已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爷爷也不是想为你姑姑讨还什么,爷爷只是想问她,菁菁有没有留下骨骸,又葬在哪里?”
庆若华嘴角浮现一丝奇特的笑容:“她是葬在——”
“啊!”“呯!”
“你做什么?!”
“住手!”
惊呼声、倒地声连连响起,燕九天和林归远觉身边气流涌动,急扭身躯,却见皇帝被一人手持长剑勒住,步步向崖边退去。
燕九天急喝道:“明君,你做什么?疯了么?!”
公孙影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自岑明君从山间窜出,她便万分不安,总觉他如同一只豺狼在身边伺机而动,又出现得太过蹊跷,便暗自留意于他。
只是到得崖顶后,见到清洛,一时激动,站在清洛和皇帝身边默默伤心,忽然眼角瞥见岑明君目光闪烁,心呼不妙,他已扑了过来,将皇帝制住,公孙影急喝下相拦,被他击落开来。
岑明君得意而笑,挟住皇帝退至崖边:“谷主,可是对不住了,打扰了你们亲人相聚。”
萧慎思本也为岑明君的突然出现有些疑虑,但因伤口剧痛,后又重见清洛有些心神激荡,便忽略了这件事。众人跪下之时,他又为护清南君身形站得较远,待见岑明君身形移动,已是不及施救,他想起林归远所述扫荡剑谷之事,脑中灵光闪过,喝道:“你是陆卓影!”
岑明君仰天大笑,右手仍是手持宝剑横在皇帝颈间,左手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丢落于地:“现在才知道,太迟了吧!”他面色一变,厉声喝道:“要想他活命,统统给我退到对面孤崖上去!”
众人见皇帝被他宝剑勒住,脖间隐有血迹,知形势危急,不能违逆,心神焦虑下一一通过索桥退到了孤崖之上。
林归远和清洛望着皇帝被他挟住,心中大急,一时又想不到救援的办法,林归远知这岑明君武功高强,自己纵是能制伏于他,但要想不伤到小珏就很难了。
眼见众人皆通过索桥退到了孤崖这边,岑明君似是想起了什么,大喝道:“影妹,你过来!”
公孙影心中难过,数年前的噩梦终再度重演,难道,这一生竟摆脱不了这个恶魔吗?她回头哀伤地望了一眼丈夫和女儿,眸中闪过决绝之意,举步向索桥走去。
萧慎思自皇帝被岑明君挟制住开始,便一直在想着如何化解危局。此时听得岑明君要公孙影过去,想起三妹所述往事,脑内灵光一闪,捂住胸口,‘唉哟’一声倒地,倒至公孙影身边,公孙影忙俯身将他扶了起来,萧慎思迅速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公孙影神情木然地过得索桥,在岑明君身前站住,直视他鹰隼般的眼神:“六公子,你放过皇上吧,我随你走,天涯海角都随你走。”
岑明君眼神在她面上疯狂游离:“影妹,我当年是那样求你,你都不肯随我走,现在倒是答应得这么爽快了,不过,你还象当年那般叫我着魔啊!”
“六公子,你现在纵是挟持皇上,逃得一时,又怎能逃得一世,这天下之大,没有我们容身之处的,你还是放了皇上,皇上会应允放过你的。”公孙影哀求道。
岑明君哈哈大笑:“逃?!我为什么要逃?影妹,你真是太天真了,我冒险出现,可不是想单单要你随我走,你说我要是将这小皇帝一直握在手中,挟天子以令群臣,我还用得着逃吗?只要到得山下,大军为我掌控,这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了吧!”
他面上神情渐转凌厉:“影妹,你去将索桥绳索斩断,让他们困死在那孤崖之上!”
公孙影犹豫片刻,猛然抬头道:“你这样是置他们于死地,其他人我不管,我得救我的女儿和女婿,否则,我死也不跟你走!”说着将长剑横于自己颈间,冷冷地望向岑明君。
“你女儿我知道,你女婿是谁?不要告诉我是那个林归远啊,那我可是不会答应的。”
“他是萧将军的亲兵,职位虽低,武功也不高,但对怀玉一片深情,人又长得俊美,所以几个月前我已将女儿许配给他了。他们是我的女儿女婿,你如果不放他们一条生路,我就死在你的面前!”公孙影咬牙说道。
岑明君看着她明艳如昔的面容,眼神渐渐有些迷乱,想得一阵点头道:“好,我就遂你心愿,叫你女儿女婿过来吧。其余人可就不准过来。否则,我就对小皇帝不客气了!”说着右手一紧,皇帝颈间渗出殷红的鲜血。
皇帝心中愤恨,怒道:“陆卓影,你休想挟住朕号令群臣,朕死都不会让你如愿的!”说着张开嘴来。
岑明君左手急点,皇帝全身无力,倒于他肩头,岑明君得意笑道:“小子,你想死,我还舍不得呢!”他转向公孙影道:“快!叫你女儿女婿过来,再砍断绳索!”
公孙影走至索桥边,放声呼道:“怀玉,小墨,你们过来吧!”
这边,萧慎思低声问道:“大家都明白了吧,准备好!”
怀玉和清南君轻轻点头,萧慎思望向清南君:“小墨,哥哥又要欠你一次了。”清南君知他所指,跟着怀玉慢慢走向索桥,轻笑道:“记着呢,迟早会要你还的。”
两人缓缓步过索桥,在公孙影身后立住,唤道:“母亲!”
岑明君望了一眼清南君,见他亲兵装扮,军职极低,人又长得十分俊美阴柔,便也未放在心上,冷声道:“去,把绳索砍断了!”
公孙影手持长剑,正待举步,对面崖上,萧慎思高声呼道:“岑明君,我想用一样东西和你换一条命!”
岑明君大笑道:“萧大将军,现在可由不得你说话,你就乖乖地在那边为君效命吧!”
萧慎思将手中虎符高高举起:“岑六公子,陆侍郎,难道你就不想要萧某手上这块天子虎符吗?没有它,山下大军可不一定会听从你的指挥啊!”
岑明君遥望过去,见他手上似有一物,又想起先前就是他带着数万大军将自己击败,看来那定是天子虎符无疑。他思忖再三,终喝道:“好!你想换谁之命,说吧!”
萧慎思缓缓步上索桥:“我想换我自己这条残命!”
岑明君眼见萧慎思逐渐步过索桥中间,想起以前听闻,知他武功并不是很高,甚至还不如公孙影,便也不太担心。
萧慎思快要过桥时停住了脚步,举起手中虎符:“岑六公子,为表诚意,你让义母先过来把虎符拿给你吧。”
岑明君微微点头,公孙影踏上索桥,行到萧慎思身前,伸手取向他手中兵符。
忽然索桥一阵剧烈摇晃,萧慎思与公孙影二人惊呼一声,齐齐掉下悬崖。
岑明君眼见公孙影掉下悬崖,心中一乱,抢到崖边,低头望去,一道寒光急闪,奋力荡开他已稍稍松离皇帝颈间的长剑,另一人急扑过来,抱住皇帝身躯滚落于地。
岑明君心呼不妙,将清南君长剑逼退,正待追向皇帝身形,崖下公孙影和萧慎思抓住绳索急蹬峭壁纵将上来,迅速架住他的剑势,混战在了一起。
兔起鹘落之间,林归远急掠过索桥,热浪击破飞雪,岑明君奋力抵得数十招,被林归远逼得步步向崖边退去。
清南君见危局已解,又见萧慎思捂住胸口咳嗽,忙举步走了过来。
林归远左手急拍,荡开岑明君手中长剑,清喝一声,右手按上他胸前。内力劲吐,岑明君狂嘶一声,身子荡上半空,鲜血和着白雪一路狂喷,向崖下坠落。
林归远见已将岑明君击落悬崖,微微一笑,转身向皇帝走去。
寒光划破雪空,清洛一声惊呼,萧慎思正好抬头,看得十分清楚,一把长剑被那岑明君下坠途中奋力由崖底掷回,如闪电般射向正从一侧崖边走来的清南君。
这一瞬间,萧慎思面前全是清南君淡淡邪邪的笑容,耳边全是他“哥哥,哥哥”的呼唤,他下意识地急扑过去,将清南君一把推开,利剑‘嗤’的一声穿入他的左肋,他身躯一震,终止不住自己急扑之势,宛如秋天熟透了的果实,不堪重负,直直地掉入崖底深涧。
这一瞬间,清洛已行到索桥中央,呆望着长剑射向清南君,呆望着萧慎思将清南君推开,呆望着长剑射入萧慎思腰间,呆望着他直直地落下万丈深渊。
清洛只觉天地间一切瞬间凝结,眼前漫天雪雾如空无一物,唯有大哥的那双眼睛平静地凝望着自己。一口鲜血喷出,心中一个声音说道:清洛,万事已了,这条残命留着作什么,大哥在这崖底会孤单的,谁来陪他?
清洛星眸含泪,惊鸿一瞥,望向呆立于崖边的林归远,纵身一跃,流风回雪中,她如孤雁落沙,又似倦鸟返巢,追向萧慎思已消失在雪雾之中的身影。
雪越下越大了,无穷无尽,铺天盖地,落满了清南君手中的剑锋,落满了被燕九天点住穴道的林归远的发间眉梢,也落满了整个山崖。
青梅谷,天朝军营,天子营帐内。
皇帝愣愣坐于案后,右手下意识地捏动着左手的手心,半日之前,她还是这样拍打着自己的手心,那样温暖,那样轻柔。
燕九天望着失去意识的林归远,轻叹道:“要不先解开他的穴道吧。”
“不,不能解,一解,他就会随她去了。”庆若华形若枯槁,强自撑着,将林归远抱在怀中,喃喃说道:“我这个儿子,我是最了解的,他心中只有她,她不在了,他不会独活的。”
清南君呆坐于营帐一角,帐内诸人的说话声似在九天云外缥缥缈缈,萧慎思扑上来那一瞬间的眼神幽幽闪闪,如天上的寒星般刻入心间,一生一世,再也无法抹却和忘记。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解宗秀扑了进来:“找到姐姐了!”
皇帝从案后跃起,看着一名将领将已冻僵的清洛抱入帐中,伸手接过,如触寒冰,一个冷噤,浑身颤抖,燕九天忙伸手过来将清洛抱至火炉边。
燕皇急拍开林归远穴道,林归远悠悠睁开眼来,意识稍稍清明,苦笑一声,便又闭上双眼,燕皇知他欲震断心脉,在他耳边喝道:“洛儿救回来了!”
林归远猛然跳起,目光在帐内一扫,冲至炉边,将清洛抱至怀中,只见她身躯僵硬,嘴唇发紫,气息全无。他发疯似地将全部内力源源不断地向她体内输送,癫狂似的拍打着她的穴道,直至她体内传来一丝微弱地跳动,才稍稍放松下来。
皇帝在旁看得片刻,转身问道:“还没找到萧将军吗?”
“启禀皇上,崖下乃是深涧,现在尚未冰封,水流湍急,这位姑娘是被水流冲到岸边,被一棵倒在涧中的大树所阻,才未冲去下游,但萧将军只怕就——”
“快快去找,发动全部人马,沿寒枫涧,统统给朕去找,一定要找到为止!”皇帝狠狠地挥手,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他步向火炉边,望着林归远狂乱神情,心中一沉,问道:“林哥哥,姐姐能不能救过来?”
林归远抬起头来嘶声道:“快叫军医准备银针和药物!“
林归远满头大汗步出围屏,众人围了过来:“怎么样?”
林归远全身无力,瘫倒在燕皇身上:“暂时是保住性命了,但,只怕,再也醒不过来了!”他忽然嚎啕大哭:“没有‘火龙涎’了,都被母亲毁掉了,再也救不回洛儿了!”
燕皇将他搂住,低声劝道:“君儿,你别急,世上一定还能找到‘火龙涎’的,一定能将洛儿救回来的。”
庆若华坐在椅中愣愣地听着,抬起头来,深深地凝望着燕皇和林归远,忽然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入围屏之后。
解宗秀正低头替清洛换上干净衣裳,见庆若华进来,冷冷道:“你害得她还不够吗,进来做什么?”
庆若华右手一翻,袖间匕首寒光一闪,抵上清洛咽喉:“你出去!”
解宗秀惊呼:“林哥哥快来!”
众人抢了进来,林归远急呼道:“母亲,你要做什么?!”
燕皇上前两步:“若华,你别这样!”
皇帝也急道:“你放了姐姐,朕什么都答应你!”
庆若华凄然一笑:“你们放心,我不是要害她,我是想救她。你们统统出去吧,我有办法救她,不就是‘火龙涎’吗,我的血中有啊,多的是,十多年前最后的‘火龙涎’全在我的血中了!”
林归远慢慢走向母亲,柔声道:“母亲,你不知道,‘火龙涎’进入血中之后,便只剩下五六成的效力,没用的。”
庆若华望向走过来的儿子,眼中尽是不舍与怜爱:“君儿,你也不知,庆氏有一种方法可以将体内的‘火龙涎’原数逼出体外,我怕你不肯练‘火龙功’,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现在我可以救她,你们出去吧,一个时辰之后再进来吧。”
林归远大喜:“真的可以将‘火龙涎’原数逼出?!母亲,快告诉我,我要救她!”
庆若华微微叹息:“君儿,她是女子,阴柔体质,只有母亲体内的‘火龙涎’才能救她的,你们不用担心,先出去吧。”
众人见她神情凄绝中带着一丝坦然,眼神十分真诚,遂慢慢向外退去,庆若华望着儿子俊秀的身形,心中剧痛,低声唤道:“君儿!”
林归远回过头来:“母亲,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庆若华愣得一阵,缓缓摇头:“不用了。”她目光长久停留在燕皇面容,忽然一笑:“涛哥,是我对不住你。”
“秋风起时,恨世间人难依旧。忆去年时,轻折门前柳。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望断青山,湿了轻罗袖。”
燕皇默默地立于静夜大雪之中,轻吹着这首《点绛唇》,如泣如诉,雪花覆上他的肩头发梢,身后大帐内林归远的悲号之声传来,他却没有移动一步。
如泣如诉的箫声在夜空中缥缈缠绵,寻找着刚刚消失的那一缕幽魂,卷起漫天雪花,飞向天空的尽头。
“若华,我知道,你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换洛儿的生命,从你看我那一眼,我就知道了。”
“若华,是我对不起你,误了你,误了清月,害了菁菁,苦了君儿和洛儿,你原谅我吧。”
“若华,我要带你回流光塔去,你的父母族人都在那里安息,你也回到他们的怀中去吧,我知道,只有在流光塔的那段时光,才是你最幸福的时光。”
“若华,为什么我们会相遇,为什么相遇不能相守,爱恨情痴,都是一个贪字,我贪一时之情,欺瞒于你,造下这重重罪孽,以后的漫长岁月,我又该如何寻得解脱?”
尾 声
建成十年,六月十四。
熹州,雾陇山,剑谷。
清洛与皇帝素衣孝服,在菁菁坟前长久地叩拜。
林归远跪于二人身后,深深地磕下头去,心中默默念道:姑姑,远儿从今日起要替母亲赎罪,你在天之灵,原谅她吧,若是你们在天上相逢,请一笑泯恩仇吧。
燕九天立于坟前,默默地看着三人,再一次仰面向天,老泪纵横。
清洛牵着皇帝的手在谷内长久地徘徊,泪水渐渐迷蒙了二人的眼睛,绣楼朱阁,碧纱冰绡,梨花深谷,柳叶荷塘,皆历历在目,只是芳踪已杳,香魂难返。
皇帝一路行来,轻抚着母亲亲手种下的松槐,端详着她亲手刻下的木雕,想起燕皇送过来的母亲的画像,仿佛看到她就在这园中,就在自己和姐姐面前温柔而笑。
“姐姐,舅舅上月初七在少林寺剃度出家了,他请人送信予我,要我原谅母后,其实我早就原谅她了,她救了你,又告诉了我母亲葬在何处,让母亲能回归剑谷,我早就在她去世的那一刻就原谅她了。就是那林维岳和林士武,我也已经赦过他们,放他们回乐州,让他们继续为庆氏守墓了。”
“姐姐,我已下旨,封你爹为‘忠烈将军’,你娘为‘忠烈夫人’,建祠立庙,永享敬祀。”
“姐姐,陆先生也找到了,他听说母亲被追封为‘静懿皇太后’,便知当年真相大白,找到舒侍郎府中,请求见我,与我说了当年之事,原来母亲临终之时回光返照,忽然清醒,适逢母后抱着我回了兰馨宫,母亲就求你娘救你出宫,到靖南山流光塔交给舅舅,你娘抱着你逃出宫中,知你爹素来仰慕母亲,找到你爹,他们这才躲到了靖南山隐居,后来,陆先生也跟着去了。陆先生说,要是你有时间,可以去京城他那里走一趟,他再将当年之事详细告知于你。”
“姐姐,你别再伤心了,萧哥哥一日未找到,他便还活在这个世上,这半年多来,我派了那么多人沿河寻找,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的,你别再一个人去找了,我会帮你找的。”
“姐姐,孟相和夫人带着小鱼儿回璇玑山了,血衣衞们我也都安置在军中各处了,有几个不愿留下的就随孟相回了璇玑山。孟相和夫人请我转告于你,说生死自有天定,萧哥哥会回来的,让你不要再苦着自己了,若是萧哥哥看到你这样子,会伤心难过的。”
“姐姐,我已答应秀儿,允她带着太妃离宫,去过她想要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是我没答应她下诏说她以身殉国,她永远都是我们天朝的秀雅公主,那丫头,为这事和我闹得闷闷不乐的,其实为什么一定要以死逃逸呢?她想怎么过,我都不会干涉她的。”
“姐姐,慕华已经登基了,我和他已经说好,下个月天燕两国同时下诏,替庆氏昭雪,并下旨寻找庆氏后人,妥加安置,我已决定了,以后天朝的皇后世代要立庆氏女子,太子也要立庆氏女子所生之子,以赎祖先造下的罪孽。我与慕华也会同时签订两国永为友邦、永保和平的和约。”
“姐姐,你别再找了,瞧你瘦成这样,你随我回宫吧。”
清洛默默地听着,牵着皇帝坐在一棵松柏之下,遥望远方的山谷,目光幽幽:“小珏,你做得很好,父皇母亲在天之灵,会很欣慰的。只是,姐姐不能随你回宫,我还是要去找他,这一生,不找到他,我是不会死心的。”
皇帝凝望着她清减的面容,眼中凄美的泪光,欲待张口,又吞了回去。
清洛温柔地看着他:“小珏,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姐姐,我修了封国书给青帝,想请青国和天燕两国一同下诏,替庆氏昭雪,因为那毕竟与他的先祖脱不了干系,如果青国也能同时替庆氏昭雪,会对百姓更有说服力。可青帝回了封国书,说替庆氏昭雪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清洛淡淡一笑:“什么条件?”
“青帝请天朝清洛公主下嫁于他,如能应允,将册为青国皇后!”
清洛一愣,旋即轻轻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
“姐姐,我知你心中只有萧哥哥,你若是不想嫁青帝,我就替你回了他。他青国不替庆氏昭雪也罢,我们天燕两国自会这样做,你不用放在心上。不过青帝倒是在国书中说了,可以让你三年之后再嫁。如你应允,他便会下诏替庆氏昭雪,三年后再来迎娶你。”
蒙蒙轻雾中,清洛缓缓步出剑谷。
她回头望着迷雾笼罩的山谷,默念着和母亲、外公告别,转过身来,却见一双温柔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二哥!”清洛望着林归远轻声唤道。
林归远缓缓走到她面前,眼中似有哀伤,似有怜惜,更有几分决然。
“三妹,我也要离开剑谷了!”
“嗯。”
“我想到各个地方行医,多救几个人,多替母亲和自己赎几分罪孽,同时寻找大哥。三妹,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一起行医济世,一起寻找大哥。”林归远望着清洛面容,心痛难忍:“你孤身一人,我放心不下,总要有个人在身边照顾你才行。”
清洛轻叹一声,伸出手来,替他理好鬓边散发:“二哥,你听我说,你好不容易才从过去的阴影中摆脱出来,选择放弃皇位,选择行医济世,从今日起,你便有你新的命运,你要把我忘掉才是,要是能遇到个好女子,千万不要错过了。”
“以你的医术,必能造福苍生,世间留名,如果有一天,我找到大哥了,会和他一起来看你的。”
“二哥,你,忘了我,忘了从前的一切吧。”
青国,王都,明辉殿内,清香盈室。
漠贵妃立在画案旁,看着清南君落下最后一笔,轻声叹道:“陛下,您的画功越来越精进了!实在是太象了!”
清南君怔怔望着画中之人,喟然一叹:“漠儿,直至今日,朕才能下笔来画他,才有勇气去想他这双眼睛,看来,时间真是治愈伤口的良药啊!”
漠贵妃接过他手中画笔:“是,陛下,再深的伤痛也会有好的一天,萧将军他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看到陛下长期处于哀痛与回忆之中的。”
“不,漠儿,朕只是时时想起他在苍州城外那夜对朕说的话,再想起在寒枫涧看到燕皇一家的际遇,现在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觉哥哥说得很对。其实一直是他欠朕的,但为何朕总觉是朕欠了他似的,真是有些想不明白。”
漠贵妃嫣然一笑,伏上清南君肩头:“陛下,以前的事,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臣妾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哦?什么好消息?”清南君淡淡笑道。
“简妃有喜了,恭喜陛下,要有皇长子了!”漠贵妃抿嘴笑道。
清南君一愣,旋即笑道:“这倒真是个好消息,可要辛苦漠儿了!”
“臣妾不辛苦,只是敢问陛下,什么时候能够有个皇后,好让臣妾卸下这管理后宫的重担,臣妾的性子,实是不适合做这后宫之主的。”
清南君望向明辉殿外晴空丽日,凤目微微眯起:“朕还不知道,她究竟会不会答应朕的求婚呢!”
“若是她不答应呢?陛下,您就真的不为庆氏昭雪吗?”
清南君笑着扭上她的面颊:“你说,要是天燕两国都替庆氏昭雪了,我们青国不这样做,那朕岂不成了奸邪小人?!”
建成十二年,十月,琅霞山,红枫遍野。
林归远沿崎岖的山路向琅霞山最高的霞云峰攀登,两年来忙碌的行医生活,让他的心灵渐渐平静,由于经常在偏僻的山村中替村民治病,还要上山采摘草药,他的皮肤稍稍变黑,不复往日的白晳,但却多出了几分洒脱飞逸。
一只飞鹰自头顶掠过,林归远眯起眼来,望向山崖,嘴角慢慢浮现笑容,终于找到了,唐家大嫂有救了。
他身形飞纵,攀住崖上树木巨石向上登去,眼见那株‘红心果’离得越来越近,他从背后药篓中取出药铲,小心翼翼地将‘红心果’连根铲出,托于手中,轻轻一笑。
“喂,那是我的,你放下!”一个娇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林归远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依族装扮的年轻女子攀于崖边一棵大树之上,浓眉轻扬,瞪着一双大眼望着自己。
林归远淡笑道:“姑娘,这可是在下先发现的,也是在下先将它采到的,这处又不是你家园子,怎能说是你的。”说着沿原路而下,跳落于地。
那依族女子紧跟而下,拦在了他的面前:“我发现这‘红心果’很多天了,等它今日成熟正要采摘,你这人便冲了上来,今天你非得把它给我留下了,不然我和你没完!”
林归远见她相貌活泼灵动,眼神清澈,心中微微一动,道:“姑娘,在下要用这‘红心果’去救人,即使是姑娘先发现的,还请姑娘让给在下吧。”
那依族女子瞪大眼睛道:“我也是要用这‘红心果’去救人的,为什么你不能让给我?”
“哦?姑娘,那你可知这‘红心果’是用来治什么病的吗?”
“自然知道,这‘红心果’是治疗失心症的良药,我可是找了它很久了。”
林归远微笑道:“姑娘,失心症也分很多种的,‘红心果’只能治积郁成疾,肝肾积亏所引起的失心症,不知姑娘要去救之人是何种原因引起的失心症?”
依族女子一愣,猛然跳起来道:“看来你是大夫了?!”
“正是,不如姑娘将你所要救之人的病症说来听听,在下替你参详参详,看看是否适合用这‘红心果’来救他。”
依族女子伸出手来,拉住林归远就往山间行去:“你既是大夫,又说得出‘红心果’用途,你来帮我看看,他的失心症是否有救?”
林归远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姑娘,你先放开在下,在下随你去就是。不知你那病人有些什么症状,姑娘说来听听。”
“他什么都好,没其他任何症状,就是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人,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情,寨中老人们说这是失心症,所以我才百般打听,想要找这‘红心果’来替他治病的。”依族女子边行边道。
林归远随她穿过数座山谷,转进一处依族山寨,十几个依族小孩从寨中蹦了出来,围住那女子:“龙姐姐,你回来了!”“龙姐姐,大哥哥今天打了一头大野猪回来了,正放在你家后院呢!”
林归远随着这位龙姑娘迈入一个青石垒成的院子,龙姑娘爽声笑道:“大哥哥,我带了个大夫看你来了!”
院中,青藤下,斑驳的秋阳里,一个挺拔的身影慢慢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