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交锋成大人(2 / 2)

成决的目光在周真真脸上巡睃着,手一挥,护衞们撤到两边,孟泛快步走到成决身边,凑在他耳畔低语。

成决眸底的精光越来越锐利,被他直直看着的周真真却像浑然不觉般,依旧抿着唇笑着。半晌后,成决站了起来,负手而立道:“今夜就到这裏,待会儿会有人记下诸位的姓名和住址,本官和大理寺诸位同僚商议后会通知各位这次入职大理寺的人选。”

有人领着周真真一行人去别处记档,一时间独楼里只有成决与孟泛两个人。

孟泛的脸越来越红,心头愧疚难当:“下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小丫头拿了条链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没一会儿就晃得我头昏眼花的,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就已经把什么都说出去了。”

成决平素就是冷漠之人,现下面色阴沉,更是让人心惊肉跳。孟泛觉得在成决还是大理寺老大时,他再想升官可就难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将记录的名单呈过来,成决修长如竹的手指点到最后一个名字,顿了一下,声音清冷,一字一句地念出来:“周……真……真。”

周真真回去之后也没睡得着,翌日在茶楼时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差点儿埋锅里。这让王大看见了又是一通好骂:“周真真,你又在做什么?当心我开了你!”

“就算你不开我,我也不会在这裏留多久了,最迟下午,大理寺就会来人接我了。”周真真吸了吸鼻子,昨夜有些冷,折腾了大半宿,她有些着凉了,说话也瓮声瓮气的。

王大心一软,将要去拍她脑袋的手收了回来,嘴上却还是没好气地道:“大白天的又在瞎做什么梦!快把茶点给外头的陈公子上去,再在这儿磨蹭,小心我把你赶到大街上去。”

“知道了,知道了。”周真真甩了甩有些发昏的脑袋,稍稍清醒了些才端着茶点走出厨房。晨起茶楼客多,她在大堂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才有时间歇歇脚。

再折回厨房的时候,案台上多了几包药包,上头写的是祛风寒。

周真真的心头暖洋洋的,笑了笑:“我家掌柜的可真是刀子嘴,豆腐脑的心。”

来长安城这些时日,若是没有王大收留,她过得也不会这么顺心遂意。之前人人都说长安城那样的地方不恶一点儿没法立足,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

这世上,好人还是很多的,虽然是嘴上说嫌弃但身体诚实的好人。

她喝了药,发了一身汗,这风寒也好得差不多了,算算时辰大理寺的人也差不多该来了。她一天往门口看了几百次,可她等到日落西山还没等到大理寺来人。

“不应该啊……”

周真真蹙了蹙眉,不无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随后立马自我安慰道: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成决一定会选我入大理寺的!早一天晚一天都不碍事的!

但是三天之后大理寺还没来人时,她的自我安慰也不起作用了,她的心裏像是塞了只小耗子,它用尖利的小爪子挠着她,挠得她寝食难安,脑袋冒烟。

就在周真真坐在满月茶楼的门口,目光呆滞地拿小脑袋往墙上撞时,街上突然出现了个熟悉的人,有一瞬间她觉得是自己撞出幻觉来了,便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脸,咝……疼的。

孟泛上次被周真真算计丢了人,本来是没好气地板着脸的,可一见周真真自己把自己的脸掐红了的样子,又没忍住笑了:“周姑娘,我们成大人请你往大理寺走一趟。”

周真真眼底还有些茫然,本来信心百倍的事情在磨了三日后变得患得患失,就在她以为没希望的时候,又突然峰回路转。这大起大落的情绪真的让她……很想捏着拳头捶人啊!

周真真和王大说了一声,脚步欢快地就出了门,徒留王大看向门口,没风也凌乱:“她还真的去了大理寺……”

大渝自高祖皇帝之后,大理寺衙门便和六扇门合并,主查刑事要案。两部成一部之后,大理寺的衙门也跟着扩大,周真真跟着孟泛绕着廊下走了许久,才停在了成决平日办公的独间外。

孟泛敲了三下便推门而入,这间屋子不大,再加上到处堆着卷宗,看着更是狭窄。成决正在案前看着什么,眼睫微垂,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时不时地翻动着书页。

“大人,周姑娘来了。”孟泛说完就出去了。

成决翻动书页的手指停下,抬起指了指旁边:“随便坐吧!”

周真真道了声谢,好不容易找到了张没有卷宗压着的椅子,她腰背挺得直直的,双手搭在膝头,坐得端端正正的。

成决一页一页地翻着手中的册子,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却像是钝刀割肉一般磨得周真真心裏七上八下的。她用手抠着膝盖,暗自深呼吸让自己稳住。

待成决终于翻到最后一页时,突然抬了下眼,与周真真偷瞄过来的视线撞到一处,周真真立马像被人抓到做坏事一样腰背挺得更直了。

成决嘴角勾了勾,走了过去,周真真急忙站了起来。

“大理寺所有的条例都写在上面,最后面还有一份详细的地图,我需要你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大理寺。”

周真真眼睛一亮,伸手要去接,成决的手却一扬,让她够了个空。

成决身量修长,周真真的个子只到他的胸口处。她的胳膊还高抬着,下意识地就往上蹦了一下,可他拿着册子的那只手抬得更高了,另一只手直接扣上了她的脑袋往下一压,她顿时就蹦不上去了。

察觉到他的手还在自己的脑顶上,周真真的心猛地跳快了一下。

“那一晚在烟柳坊,你到底是如何看出端倪的?”成决对她的异样浑然不觉,将手从她脑袋上拿下来,坐在那张椅子上。

成决这是想听她的解释,若是解释不通,这大理寺她也进不去。

虽说成决是坐着的,但周身的气势丝毫未减,这让周真真紧张到手心濡湿,她深吸了口气,这才开口。

“林千的分析其实都很合情合理。我那晚说月初死于辰时二刻这个时间点有些诡异,但除了时辰之外,其实整间屋子里还有一个疑点,就是梳妆台上的卸妆药油。那药油说明月初用过它,再加上叠得整齐的寝衣,这才能将死亡时间确定在沐浴之前。但是月初姑娘此人有严重的洁癖,她对所有事物的整洁度要求极高,卸下来的首饰整齐地码在首饰盒里,胭脂按颜色深浅依次摆放,没道理用过的药油不盖好。

“如果跳脱开药油被用过的这一条,死亡时间在辰时二刻就可以说得通了。嗯……比如,天弘钱庄的少东家顾青来找月初偷|欢,他走之后,月初洁癖作祟必定是要沐浴的,她唤翠儿烧热水沐浴,翠儿嫉妒的情绪达到顶峰,便将其勒死……这时,月初脸上的妆早在之前就卸掉,那就不会再用药油了。

“药油将月初姑娘的死亡时间变得不确定,如果翠儿真的有这种头脑做手脚,就不会让自己倾慕顾青的事情传出去,所以我猜,这东西是另外有人打开的。我还没有审过翠儿和顾青,这也只是猜测,但成大人既然没让我们去审,那之后也不可能允许的,所以……”

“所以你就去问了孟泛?”

周真真点头:“孟大人善良,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这盖子是成决让孟泛打开的,为的就是混淆视听,将受害人的死亡时间模糊。这本就是一场考核,从一开始就是。林千他们未必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但成决在外的形象太过严肃、认真,这又是个命案,成决怎么可能拿这案子单单隻做个考核?

事实证明,他就是。

这一场考核,成决想选的并不是头脑多么清楚、分析多么到位的人,他需要的是不顾忌所有、敢说真话的人。

周真真通过孟泛将事情问清楚,算是投机取巧,但也不失为有胆气。

“那为什么是孟泛?”

“面对一件棘手的案子,成大人气定神闲可以理解,毕竟您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又性情内敛。但孟大人全程也稳重就很可疑了,毕竟他是连我笑着哼歌都忍不住问我的人。所以我认为,这个案子一早就破了,成大人只是让人加了些棘手的线索来考我们。”

她端坐的时候还是沉静的少女,一旦口若悬河地分析起案情来便神采飞扬。成决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唇,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夜烟柳坊的独楼中她唇瓣被血染红的模样,眸底总算是漾出三分浅淡笑意来:“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撬开孟泛的嘴的?”

周真真的手探到脖颈儿处,将挂着的链子扯了出来,银制的链子最下面缀着一片方形的银片,银片中间挖空的地方又缀着一个圆形的银片,圆形银片的中间再挖空,层层叠叠的,做得精致又烦琐。

成决长眸微眯:“你会催眠术?”

“一点点。”周真真谦虚地回道,“我曾在西南小镇上拜了个西域人为师,学了点儿皮毛。催眠孟大人这样心气比较浮躁的人问个话,还是勉强可以的。”

在门外守着的孟泛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这是谁在惦记本大人呢?”

屋内成决看着周真真,有种挖到宝的感觉,但万千情绪还是藏在心间,面上没露出一点。他伸手将册子给了她,斜睨着她,话锋一转,道:“等的这几日不好过吧?”

周真真被戳到心事,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

“投机取巧,自作聪明。”成决声音骤冷,两句话训得周真真都不敢抬起头来。到底是年岁小,他不过是说一说,她就扛不住了,等等,年岁小……

成决问道:“你多大?”

“不到二十。”

“到底多大?”

“……十六,虚岁快十七了。”

成决浓眉蹙了蹙,复又舒展开。

周真真见他的脸色逐渐变好,压在心上的石头移开。果真,在成决面前耍小聪明都是自取其辱,还是说真话才不会出错。

只是周真真并不清楚自己面前这位成大人如今真实的心理活动。

——如今大理寺衙门的第一位女官,才十六,比刑部那女主事小很多……

可以了,压过他们了。

这一日之后,周真真就算正式进了大理寺,却没个正式的官位。

成决说如今大理寺的官位没有空缺,让她先跟着少丞孟泛,三五日内就会将她安排妥当。

孟泛刚满二十二岁,是前年科举考试中的一甲第三名探花。他入职大理寺不过三日,成决便道若不是他的话太多,大抵状元就是他的。

大理寺的同僚大多随了老大成决的性子,话实在不多,孟泛整日也没什么可说话的人。这下来了个周真真,他那张嘴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他带着周真真在大理寺府衙前后转了半日,嘴唇都快磨薄了一层。

“哎对了,你不是长安人吧?那你之后住哪儿啊?要是没地儿住,我帮你找个院子,保管物美价廉、地段好。”

周真真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还住在满月茶楼后院,我住习惯了,还能蹭吃蹭喝。我跟你讲,我家掌柜的亲手做的糕点那叫一绝……”

一提到吃,周真真的两只眼睛都在放光,笑眯眯地道:“明早我来大理寺给孟大人也带些过来。”

“那敢情好。”孟泛笑着,两人已经绕了一圈又转回了起点,往前看能透过窗棂看见成决的侧影。

“成大人可真忙。”周真真讷讷地叹着,转了话头问,“孟大人,成大人喜欢吃糕点吗?”

“可能吧……”孟泛的面色有些古怪,模糊地应了一句,随后又道,“走,我带你去见见其他同僚。”

大理寺下衙之前,周真真就回了满月茶楼,她和王大提了继续在后院住下,她会每个月交些银两。王大嘴上嘟囔着“你这死丫头怎么还赖着不走了?”转过身却咧开嘴笑了。

这日,周真真帮着王大在茶楼忙活到晚上,才回了后院。

这院子不大,东厢房住着王大两口子,王大嫂前些日子回了娘家,而周真真住在西厢房。将门窗掩好躺在床上,周真真盯着床顶弯了弯眼:“我终于进大理寺了。”

心满意足的这一晚,周真真第无数次地做了那个梦。

大雨滂沱夜,城隍庙宇前。

火堆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吹得那人的声音飘飘荡荡:“这世上并不是只有黑白二色,还有夹在其中的灰色,断案查明真相,为的就是让黑褪为白,灰渐为白。公理不在世道,只在人心。”

……

火灭风止。

周真真睁开眼,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

长安一夜雨,洗去多少脏污纤尘。

收拾完之后,她拿了一个纸袋装了几块白糕裹进怀里,背对着王大蹭着跑出了门。

成决下了早朝回到大理寺,案头上堆得挤挤压压的卷宗,摞得整齐地放在一侧,另一侧放着一个纸袋,裏面是几块白糕,已经有些凉了。

这么忙活一个早上,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吃没吃早饭。

这些没什么必要的小事儿他一贯记不得,只是闻到白糕的香味,他的肚子跟着叫了两声,应该是没吃。

成决捏了一小块白糕放在嘴裏,虽然已经凉了,但又甜又糯,很是好吃。

外头有人敲了三下门,孟泛抱着新一打卷宗进来:“周真真带过来的白糕还真挺好吃的,我就猜成大人也会喜欢的。”

那最后一口白糕卡在嗓子眼儿处,成决生咽了下去,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原来是她带来的。”

“是啊,就分给了下官两块,其余的都拿到这儿来了。”

成决的眸子眯了眯,没再说什么,等到孟泛将东西放好准备出去时,他才又开口:“你去把周真真叫过来,你今日不用再带她了。”

“知道了。”

刚结盟一日这联盟就要散了,孟泛很是惆怅。

周真真来得很快。大理寺的官服还没来得及做,她还穿着自己的衣裳,裹着一件鹅黄色的碎花裙,头上绾了个歪髻,几绺碎发编成小股顺着垂下来,随着她的动作一摆一摆的。

“成大人有事找下官?”

成决凝眼看着她,点头:“嗯,是有事。”

他从最下面一层抽出一本卷宗,指尖扣了扣桌案,道:“过来看看吧!”

周真真打从看破月初案真相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成决选人来破案子不假,但办的并不是月初的案子,而是他自己都觉得难以下手的案子。

要么牵连深广,要么案情诡谲。

饶是心下已经有了计较,但翻开卷宗的那一刻她还是心下一凛,黑白分明的眼底满是震惊:“锦……”

成决抬手打断她的话:“你要知晓这事情的分寸,一旦破不了案,以死谢罪都是轻的。你想好,若是要留,就要做好准备;若是要走,本官也不强求。”

周真真只是震惊了那么片刻,便郑重地点头:“我想留在成大人身边。”

成决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视线却扫了扫被揉成团、扔在地上的纸袋,状似自然地开口道:“方才孟泛进来,我见他捂着嘴,大抵是吃了甜的东西牙疼犯了。”

周真真有些发愣,这还是成决第一次同自己闲聊。

“孟大人牙疼吗?可吃白糕时他也没说……”而且,他还吃得很欢快。

“他嫌这病多是姑娘家会得的,怕说出去会让人笑话。这大理寺中除了本官以外,旁的人也不知晓。”

“哦,那下官明日就不给他带了。”想起今日孟泛一口三个,吃得笑容满面的样子,周真真就觉得愧疚。

怕她以为自己会嫌弃,他就硬生生地吃,多好的人哪!

成决坐在那儿八方不动,敛着眉容一脸正色地想:若是白糕没分给孟泛,那他今日就可以吃饱了。

周真真看那份卷宗看到午后才出来。

雨已经停了,桃花开了一簇,就在墙根。

她深深地嗅了一口,除了花香,还嗅到了血腥气息。

她眼前浮现卷宗的第一页:锦泰公主宋三月在自己宫中的阁楼里身亡,死因不明。

这长安城,怕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