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吃糖小姑娘(1 / 2)

大渝自高祖皇帝起立下规矩,不论皇子还是公主,皆可为皇储,大渝自开国以来已经有三位女帝。和这一条规矩相对应的,是大渝朝堂允许女子参加科举考试,入朝为官。

当今宣和帝膝下有四女二子,其中锦泰公主宋三月自小便被誉为“神童”,天资最高,一直是当成皇位接班人在养的。等她年岁渐大之后,才能更是被朝野上下称颂,及笄之年便被加封为皇太女。

加封锦泰公主为皇太女的同年年底,宣和帝选了丞相齐算之子齐易为驸马。本就是皇太女,又有丞相相助,若没有意外,锦泰公主便是下一任大渝的君主。

但这意外就这么发生了,还发生得猝不及防,让所有知情人都心惊不已。

大渝公主待及笄之后便会搬离皇宫,住到自己的府邸之中,宋三月便是死在了自己府中的一处阁楼里,死相凄惨无比。心口中刀,脸被划花,头部还有被砸的痕迹。

皇储暴毙身亡,这事情一旦传出去,朝堂上下定会不安。宣和帝下令封锁消息,对外称公主练习骑射时摔断了腿,需要在府中静养。

公主府的人都是宣和帝亲自挑选的,上上下下皆长着同一条舌头,案子已经过了十日,硬是没传出一丁点儿的风声来。

宣和帝将公主暴毙一案交给成决秘密调查,许他行事便宜之权,但不能把事情张扬出去。而且,要他一个月之内查出真相,否则便将他革职查办,打入天牢。

成决的调查进展缓慢,到最后几乎是寸步难行。

因为就在宋三月身亡的前一日,其他三位公主皆来过锦泰公主府又离开,虽她们离开的时间不同,但都在宋三月死亡的时辰之前。

宣和帝召了三位公主私下进行审问,成决躲在屏风后听着。三位公主都说是锦泰公主邀她们姐妹过府聚一聚。这样的聚会从前也时不时就会有,都只是略坐坐便走了。三人说辞各有不同,但都坚决否认看见了什么异样。

涉案的是皇家公主,成决不可能对其用刑逼供。大理寺的人到底有几斤几两重他心中更是有数。眼看着一个月的期限一日日过去了,他这才以月初的案子为考核题,招真正有能力、可以助他的人入大理寺,与他一同查公主暴毙一案。

而招来的周真真会催眠之术,可在审讯时出其不意,这算是意外之喜了。

春雨停后的这个夜,静谧悠长。

城西天弘钱庄东厢房的门“嘎吱”一声被人从裏面推开,起夜的丫鬟阿元走到廊下,听到动静快步走了过来:“少爷可是渴了?”

门前直立着一道身影,在忽明忽暗的月光里,他一转头,一脸奇怪的笑,阿元看得害怕地倒退两步:“少……少爷你怎么了?”

顾青咧开嘴笑了,声音沙哑、粗粝得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红梅娘子,红梅娘子……”他越笑越凄厉,冲过来一把掐住阿元的咽喉,寸寸用力,“交出来,交出来!”

“少……少爷……来……来人啊……”阿元感觉一阵阵眩晕,衣袖也在混乱中被撕开,拍打着顾青胳膊的手渐渐无力,就在她只有一口气吊着的时候,钳制着她的手突然松开,她深深地喘着气,“啊”地尖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往门外跑。

顾青跌坐在原地,目光涣散,唇瓣不断地嗫嚅着:“没有红梅,没有,没有……”

他怔怔地抬头看着一弯月,两行泪倏地滑落。

对外,烟柳坊月初姑娘死亡案可谓是乱到扑朔迷离。

晨起,周真真被王大拉着送了几次早点给茶楼的客人,来回就听了不下五个版本。什么月初生不出孩子,顾青想解除婚约,月初就一脖子吊死;什么老鸨四娘觉得顾家聘礼给少了,央着月初一哭二闹三上弔,多要点银子,结果月初吊上去打了死结,直接死翘翘……她听得整个人都不是很好。

“哎哎哎,真真,你不是进大理寺做官去了?给咱们透点儿内部消息啊,这月初姑娘究竟是咋没了的?”

她送一屉热腾腾的包子上去,被常来茶楼的李二公子拉住了。

周真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如今大理寺因为这件案子乱作一团,越查下去越觉得这案子深不可测,涉及常去的有脸面的人,甚至都惊动了皇上。”

她说着声音压低,神神秘秘地继续道:“我们大理寺卿成大人一日三趟地往宫里跑,就是被皇上叫过去骂的。”

众人皆是一副听到最新八卦消息的满足脸,在周真真转身之后,他们继续凑在一起边吃边聊。她回厨房掀开锅盖,今儿早上做的是红豆糕,最上边放了一颗去了核儿的红枣。她抓了几个红豆糕揣走,出门朝着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翠儿已经招认并被大理寺秘密监押,但是月初案到现在都并未对外公布真相,为的是让成决藉着查月初案的由头去查锦泰公主案。

月初案在长安城传得越邪乎,就越能让成决的所作所为不引人注意。

周真真已经想过了,他日月初案真相大白之时,若是李二公子埋怨她不说真话,她也能有所辩解。反正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只不过说的案子不是李二公子想的,他若是当真了,完全是因为他想太多。

周真真想到李二公子那吃瘪的黑脸就觉得有意思,一路小跑着到了成决办公的独间,将红豆糕放在了案几上。

这屋子里的卷宗是拿走一批又来一批,永远都是随意地堆在一起,尤其是这案头上更是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周真真将袖子往上挽了挽,将卷宗按日期排好,齐整整地摆了三列。

自动忽略掉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卷宗,她叉着腰看着整洁的案几,满意地拍拍手。

大理寺只有身为大理寺卿的成决有一间单独办公的屋子,其余的官员按照负责的内容不同分别在东、南、西三苑。

周真真暂时在管理卷宗案脉的东苑,和孟泛同屋,但因为官位差一截,两人的座位隔了很远。

孟泛办公事的时候倒是既认真又严肃,和他平时的做派相去甚远。只是他在出去又回来时,若是撞见周真真的视线就笑嘻嘻地挑一下眉,随后又恢复如常。

到了正午时分暂时休息,众人皆去吃午饭,孟泛才得空跑到她旁边:“哎真真,今日的白糕呢?我为了能多吃两个白糕,特意连早饭都没吃。”

他越这么说得真诚,周真真越觉得他不容易。

为了让新同僚能尽快|感觉到这冷漠大环境中的一丝丝暖意,孟大人真的是用尽全身力气了。她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只好道:“早上茶楼客多,糕点都卖完了,下次,下次。”

“那好吧。对了!你中午吃什么?要不要一起?前边有家馆子的蒸肉很好吃……”

“她没空。”自门口传来一道清冷的男声,下一刻,成决负手进了门。

周真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孟泛不禁问她:“你中午要做什么?带我一起啊!”他可不想吃饭的时候还面对这么一堆不苟言笑的冰块,会消化不良的。

“她要跟本官出去查案,你去,等着被人催眠?”成决的视线在周真真微垂的脸颊上一转,再停在孟泛身上就冷上不少,看得他有些发怵。

“你这两日很闲?要不要我打发你去抄十本卷宗?”

“不用了,不用了,下官想起来还有事,这就去忙了,大人请便。”孟泛拱了拱手,逃也似的跑了。

“跟我去一趟公主府。”

周真真点头应下,成决眉心微微拧了拧,吐出一句:“我不喜欢吃红豆。”

“啊……啊?”他这一句话说得突然,周真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脸色涨红,一张圆圆的脸像熟透的果子般饱满,她支吾了半晌,试探地道,“那明日还换成白糕?”

成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连带着看她也顺眼了不少。

还算有眼力见。

锦泰公主府在长安城东,离皇宫只有三条街的距离。

宋三月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宣和帝便命人开始建公主府,耗时三年建成。公主府裏面每一处亭台阁楼都是比照江南景色,让公主即使身处北方也能领略江南风光。

整个公主府里藏金堆玉的是后花园荷花池边的那座望星阁,两层楼的摆件都是宣和帝命人四处搜罗来的奇珍异宝,每一样都价值千金,长安城将望星阁戏称为第二个国库。

成决带着周真真从公主府后边的角门进去,开门迎他们的丫鬟叫玢儿,轻车熟路地引他们往望星阁方向去。

途中他们遇到过几拨下人,但那些人见到他们就和没看见一样,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脚下匆匆,如旧地忙活着,像是这府中的公主依旧还在一样。

阳春三月的天,周真真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往上蹿,说不出的难受。

带着他们走到望星阁,玢儿便退下了。

成决伸手推开了门,许是多日未有人进来,裏面有些阴凉,周真真打了个哆嗦。

阁楼里的布置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金碧辉煌,反倒是雅致的,但仔细地端详起来,裏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够让人暗暗咋舌的。

半面墙的书皆是绝世孤本,在金丝楠木打的架子上码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字画,是前朝被誉为“画痴”的风景画大家王衞安所绘的《四季风景》全图,窗边幽兰旁放着一方紫檀古琴,天下独此一把。拐进琉璃屏风,小几上摆着下了一半的棋盘,黑子与白子分庭抗礼,中间像是隔了条银河。棋子由玉石所制,触手生温。

琴棋书画,样样齐全。

而且样样都很贵。

连周真真这种不甚爱钱财的人,都有一种想抱走一样的冲动。

“锦泰公主就是在这个位置被人发现没气了的。”书架前是一方桌案,成决走到桌案之前站定,指了指外面道,“脑袋对着门。”

“我已经审过公主府的人。玢儿说案发之前锦泰公主请了另三位公主到阁楼做客。自从锦泰公主搬到公主府之后,每逢几位公主聚会便会遣退下人,这次也是一样。”

周真真扬着脸,认真思考时小眉头紧皱,让成决有种想要伸手抚平的冲动。

“这么说起来,那日在案发现场出现过的人,就只有三位公主了……”

卷宗上记载,宋三月的死亡原因不明。

她胸口中的刀以及头上遭受的重击,都是致命的,但因为时间相隔太近,无法细致地辨别到底是其中哪一种导致宋三月死亡的。

换言之,两种都有可能。

“成大人可有办法让下官去审一审另外三位公主?”

“之前皇上分别召见过三位公主,状似无意间问起她们到锦泰公主府做了什么。几位公主的回答皆是和从前一样,根本不知晓锦泰公主死亡之事。”

皇上要密查,若是他们大张旗鼓地去审问,这就跟把“锦泰公主死了”这六个大字用隶书写在长安城门口差不多。

与其这么麻烦地找死,不如自己抹脖子来得干脆些。周真真意识到这一点,总算是感受到了这个案子的棘手之处。

她转过身,就见成决闭着眼睛,右手还下意识地比画着,叙述着之前他进案发现场时看见的景象,声音清清冷冷的。

“窗户半敞着,雨水被狂风吹进来了,湿了一地。锦泰公主的胸口、额头和脸上的伤流出的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淌了半屋子。公主的旁边有一方染了血的砚台,还有一根被掰弯的琴弦……”他的眉头突然蹙了蹙,似是在仔细地回忆什么,眼倏地睁开,那眸底的精光让周真真不由得心神一震。

成决大步绕到琉璃屏风之后,仔细地盯着棋盘上的残局。

周真真跟上去,她不懂下棋,只晓得白子多黑子少,别的也看不出个什么。但成决这么上心……难道是数目不对?

她凑着头过去,脖颈儿后的衣襟却被人一把拽起,顿时她像个小鸡崽儿一样动弹不得。

“别乱动。”

成决的声线极冷,她缩了缩脖子,连忙点点头。

他的手抓的有点儿不是地方,她这么一缩,他的手顿时触上她脖后的一点儿肌肤。虽只是一触即离,但他还是感受到了那份滑腻。

成决的眸色动了动,拖着她,将她推到一旁:“好好站着,不许乱碰。”

周真真乖乖地听训,快要将自己缩一团,一动也不动。

她是听说过,成决专心做什么事时就会浸入自己的世界,别人不能有一点儿的打扰。虽然这么看着有些不近人情,但他或闭目思考,或踱步拧眉,每一样落在她眼底,都仿佛能见到他身后散着金光。

今日的成大人依旧英明神武。

周真真心裏想着,红唇不自觉地就抿出个浅笑。

成决回过神来,就见她咧着嘴在衝着他笑,右脸颊上挤出一个浅浅的酒窝,那双杏眸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

“你笑什么呢?”

他的手抬起,居高临下地拍着她的头让她回魂。这个身高差,这个动作最适宜,不用高抬也不用低放,他觉得很满意。

周真真挨了一下,也不觉得疼。她眨了眨眼,缓缓道:“成大人查案时居然能认真到忘我的地步,下官真是十分敬佩,所谓笑由心生,下官这笑是敬佩的笑。”

每次她夸他都是这么有原因、有道理,这样的夸奖谁不爱?况且他也一直这般认为。

成决眼尾微微上挑,心道,还算诚实。

从望星阁离开,日已近黄昏。

通往角门的是一条蜿蜒的石子路,成决的步子大,周真真在后面要快步走才能跟得上。成决听见身后有些粗喘的呼吸声,眉心一跳,脚步却不自觉地放缓了些。

角门外恰像是有一阵捕捉不到的疾风拂过,墙壁上的浮土掉下来,浅浅地铺了一层。

成决看了看东边一闪而过的影子眸子微眯,脚步陡然一顿,一直跟在他身后低头踩着他的影子的周真真没防备,直接一脑袋撞上他的后背,撞得她“哎哟”一声叫,随后往后退了几步:“成大人,我撞疼你了吗?”

成决回回头,见她眼底关切的情绪藏也藏不住,也就没张口去训她,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

周真真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就不疼?成决的薄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来。

她疼不疼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还没到下衙的时辰,两人先回了大理寺。

孟泛不知道去了哪里,位置上空空的,周真真百无聊赖,脑袋飞速转着。

锦泰公主一案,突破口显然在另外三个公主身上。若是能想办法挨个接近她们,她倒是有把握问出实话来。可对方毕竟是皇家的公主,她想要靠近又谈何容易,而且是靠近三个,还不能打草惊蛇……

桌案上有纸笔,她蘸着墨汁勾画出了案发时望星阁里大概的布置,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莫名地让她想起月初死亡时的那处阁楼,就只是多了一扇打开的窗子而已。

她努着嘴,孟泛急匆匆地回来,喊了一嗓子:“周真真,出来一下。”

周真真“哎”了一声跟了出去,孟泛的脸色沉沉,将她带到无人处才道:“出事了。”

就在一个时辰前,天弘钱庄的少东家顾青跳河自尽了。

因为所谓的“月初死亡案”对外还没有了结,有热心群众觉得顾青的死怕是和月初的案子有关,就将这件事报到了大理寺。当时,成决不在衙门里,孟泛便带着人先到顾家去看了一下。

这一看才知晓,在月初死亡之后,顾青就变得不对劲儿了。一次,照顾他起居的丫鬟阿元起夜回来,差点儿被他掐死。在那之后,他倒不再伤害别人,而是开始梦魇,胡言乱语:“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但不是我干的,不是我,不要来找我……”

一开始,顾家人以为是他的心上人过世,导致他的情绪大受打击,才会行为如此怪异,等他缓过这个阶段就好。可没想到,他的梦魇病症越来越严重,甚至用头撞墙,有轻生的征兆。

顾府的下人轮流看着他,还是百密一疏。那夜,顾青不知怎么甩开了下人,溜到荷花池边,然后一头扎了进去,再也没能上来。

“阿元说,那夜顾青对她生了杀心,后来又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松开了,嘴裏还一直念叨着什么红梅……估计他是真的疯魔了,这大春日的哪儿来的红梅。”

周真真的脚步猛地停了一下,那两个字像尖锐的刺一样扎进她的耳中,孟泛没发现她的异样,自顾自继续道:“他的死相可瘆人了,像是看见了什么美人一般,脸上满是期待向往的笑……”他摸了摸一身的鸡皮疙瘩,“我来大理寺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过淹死的人是这个表情的。”

说话间,两人到了大理寺的天牢。一进门,迎接他们的就是一股阴森的凉意,孟泛担心这小姑娘害怕,还叨叨着:“别怕别怕,我们大理寺是正经衙门,天牢里没冤魂,你……”

周真真没等孟泛说完就一大步迈了进去,一副勇敢无畏状。

孟泛摸了摸鼻子,这受伤的感觉很熟悉了。

最裏面单独辟出来的牢房秘密关押着烟柳坊月初死亡案的真凶翠儿,成决站在门口有一会儿了,听见两人的脚步声走了过来,对着周真真点了下头。

周真真会意,从孟泛手上拿过钥匙,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这间牢房没窗,比牢外面更加昏暗,翠儿正缩在角落里,满脸警惕地看着她。

周真真没见过月初,不清楚那传说中烟柳坊的花魁是个怎么样的绝色,但连她身边的丫鬟都是这么一副弱柳扶风的佳人模样,大概也能想象到了。

周真真解下脖子上的银链子,拿在手上,人蹲在翠儿面前。

“顾青死了。”

翠儿的眼睛倏地睁大,一张脸“唰”地一下变白,毫无血色的唇颤抖着:“怎么会,顾郎怎么会……”

快速催眠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先扰乱其心智,这样才会有情绪的突破口。眼看着翠儿因得知顾青之死心神大乱,周真真将银链子举到了她的眼前。

那方中的圆,圆中的方,在暗室的烛影里泛着诡异的光,晃进翠儿已经呆滞的眼底。

“你累了吗?”女声若潺潺流水,涓涓细流,像从天外倾泻而下,流进翠儿的心底。

翠儿大睁着的眼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