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吃糖小姑娘(2 / 2)

……

成决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

自进大理寺以来,他几乎就没有这样等过什么,连一旁的孟泛也觉得很震惊,震惊到盯着自家成大人那几乎一眨不眨的眼,盯到自己眼酸快流泪,终于甘拜下风地揉了揉眼。

成大人不愧是成大人,什么方面都是他孟泛比不过的。就在此时,锁链的“哗啦”声响起,成决的眼睛也终于跟着动了动。

周真真垂着头走过来:“已经问清楚了。”

成决“嗯”了一声,孟泛却听出了不对劲儿:“你怎么哭了?”

可不是哭了,即使垂着头也能隐约看见她哭得红红的鼻尖,成决打断了孟泛的进一步关心,瞥了周真真一眼,道:“到那边说。”

顾青发狂的时候说的那些话,话里话外都是他对不起月初。还有,虽然月初不是他杀的,但她的死他是知情的。

但在翠儿的认罪供状上却没有对此说过隻言词组,很显然,翠儿是隐瞒了一部分事实,而这一部分事实是她宁愿赴死也不会说的。

在周真真的催眠之下,才终于撬开了翠儿的嘴。

那个可恨却也可怜的姑娘苍白着脸,在催眠的状态下还不住地流着泪:“都是我不好,是我勾引了他……我对不起小姐,我知道我错了,可我也只能错下去……”

顾青变了心,但月初手中捏着他的把柄,碍于这个把柄,他只能继续装作无事地等着婚期。他对翠儿说,月初掌握的把柄能要他的性命,他只能辜负她的情意。

“除非她死,否则我这辈子怕是要栽在她手里了。”

那夜,顾青是来找翠儿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被月初发现了,先一步将他拉去了她的房中。天将大亮时,月初喊翠儿烧水送进来,当着翠儿的面一边和顾青亲密,一边言辞刻薄地指着翠儿的鼻子咒骂着。

顾青实在是听不下去,推开月初,便匆匆离开了。

顾青的不作为、月初的侮辱,让翠儿觉得嫉妒又难堪,她浑身颤抖着,耳畔不住地回荡着之前顾青说的那句话:“除非她死……”

是的,如果月初死了,就什么都好了。

翠儿趁着月初转身,拿着腰带靠近将其勒住。大抵是没想到翠儿会如此,月初并没有挣扎几下,便身子发软,任翠儿越勒越紧。

顾青本来已经离开,但又怕月初一生气就将他的把柄捅出去,无奈地回来哄人,却看见失魂落魄的翠儿,和已经没了气息的月初。

“阁楼中的种种布置都是顾青帮翠儿安排的。他让翠儿装作无意间发现月初死亡的样子,随后将案子报到了大理寺。翠儿自觉顾青是帮她,是对她真心不二,所以在整个调查中没有提过顾青参与其中。”周真真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只不过她也没想到,顾青到底是没能逃得了……”

这本来以为不算复杂、只是拿来做公主案遮挡的案子,却是另有内情。

孟泛稍稍想了想,就气得直咬后槽牙:“这顾青也太不是人了!这明显就是他引诱翠儿杀人,让自己得以脱身的计策,他还要装作一副情圣的模样,真恶心。对吧,成大人。”

成决点点头:“居然是这样。”

声音平缓,没任何起伏。

孟泛:……得,又敷衍我。

成决瞄了周真真一眼,蹙了蹙眉:“你哭什么?”

周真真抹了抹眼角又渗出的泪,眼睛红,鼻子红,连脸颊都是红的。她吸了吸鼻子,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催眠的时候大多会代入被催眠人的情感,我也不想哭,可我……可我……”可她控制不了自己啊!

“本官还有事。”成决嘴角抿平,提步前喊了孟泛,“你跟着一起来。”

周真真一边捂着脸忍不住哭,一边在想办法忍住哭,挣扎得想挠头发。过了一会儿,刚出去的成决又拐了进来,站在她身边。

周真真强压着情绪,扯出笑面对他:“成大人还有事吗?哦,大人一定是好奇月初手里捏着的顾青的把柄吧,这个翠儿也不知晓,她……”

“给你。”

成决的右手手指修长如竹,指甲修得圆润,掌心朝上伸到她面前,上面是一块切成方形的麦芽糖。

见周真真发愣,成决干脆地将糖塞进她手里,蹙了蹙眉:“方才在我案头上看见的,是你放的吧,拿回去!”

周真真拿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成决,他别开眼没再看她,转回身踱步而出。

麦芽糖的香气冲到鼻尖,周真真掰下一小块,含在唇齿之间,是甜的。

只不过,这糖并不是她放在成决的案头上的。难道除了她之外,还有别人给成大人送东西吃?还送麦芽糖……那应该是个姑娘家才是。

嘴裏还没嚼碎的糖,顿时有点儿发苦,让她更想哭了。

周真真一口吐了出去,剩下的大半块也被她随手扔在了一边。

很烦。

那厢成决不动声色地回到案头前,修长的手指敲了几下桌沿,还能感受到方才那小波浪似的一波一波轻轻涌着的陌生的感觉。

他打小就没怎么接触过姑娘,为官时,大理寺里又几乎是清一色的男子,他还没碰上这种情况。他猜,大抵是周真真生得太小,便在方才问了孟泛。

“孟泛,你家小妹哭的时候喜欢什么?”

“成大人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案情相关。”

“哦……下官家小妹最喜欢吃糖,一见到糖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嗯……”

……

她吃了糖,就不会哭了吧。

哭起来真的让人烦,她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或者是分析案情眉眼飞扬时,周身也熠熠生辉,叫人移不开眼。

周真真的情绪平缓下来之后,从天牢回到了东苑。

孟泛正在整理有关月初一案最新的案情结果,翠儿将能说的都说了,但顾青到底是不是故意诱她犯罪,月初到底捏着他什么把柄才让他如此耗费心神布局谋划,这些都随着顾青自尽而不可知,这案子也总算是可以暂时告一段落。

如此种种,也算是印证了那一句老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人的心裏住了一头野兽,周围黑暗到看不见一丝光时,野兽便会焦躁不安、横冲直撞,直到将目之所及的所有撞得四分五裂,再张开大嘴,将其一口吞噬。

顾青死前到底看见了什么,看见了月初,还是翠儿,抑或是其他什么,让他痛苦时还在笑,还在有所期待。

人死不是灭亡,心死才是。

之后的几日相安无事,周真真在短短的时日之内已经完全适应了大理寺的生活,这也多亏了孟泛的热情和……成决的使唤。

每次成决喊她做什么事时,她就觉得他那只手即使不伸出来,也像拎着她的后脖领子一样,便干劲儿十足地替他跑前跑后。

周真真跑前跑后,多是代替孟泛给成决去送卷宗。

“我大理寺不养闲人。”成决如是道。

不养闲人的大理寺中,少丞孟泛改去抄卷宗了。本来是清一色大老爷们的大理寺里,因着多了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氛围变得轻松了不少。

周真真翻来覆去地看着公主案的卷宗,将每一个细节都牢牢地记在脑中,以期达到不管成决什么时候、问什么问题,她都能准确无误地回答。

这个过程虽然枯燥,但不会是无用功,等到有朝一日情急时肯定能派上用场。她在等,她知道成决也在等,等一个机会。

三月二十六是采香节,那一日,长安城的街道两旁会有许多人摆摊卖自己制的香,大多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以此来邂逅自己的情郎。

除了卖香料之外,城南还有灯会。

如果说有哪一天可以接近三位公主,进而想办法对其催眠套话的话,最近的日子便是那一天了。在此之前不能再打草惊蛇、节外生枝。

这一日自晨起天色就有些阴,可阴了一日,雨还是没下。大理寺提早下衙,周真真拿着从满月茶楼带的伞往回走。

刚走出不远她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转过头四下打量却没发现什么异样。她总觉得有一双眼凝在自己身上,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让她如芒刺在身,坐立难安。站了片刻,她迈开步子,趁着街上收摊前花了一个铜板买了一包糖炒栗子,热乎乎的,又软又甜。她心想:“成大人应该喜欢吃,明日给他带一点去。”

这些时日,周真真没看见有别的人再给成决送东西,那她还是可以继续送的。从老板手上接过栗子时她余光微动,却不动声色地照常往前走着。

此时街角现出一道黑影,若即若离地跟着她。

随后拐进一条巷子,一眼望见头的巷子空荡荡的,方才那吃得欢快的小姑娘却没了踪影。

“我说这位大哥,你跟了我好几日了,不累吗?”自来人身后娇娇的女声响起,他转过身,就见那小姑娘靠在墙边,歪着头笑着看他。

今日好不容易抓到他的一点儿影子,若是真的来找麻烦,躲也是无济于事的,与其整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不如直接面对来得好。

她站着的这地方四通八达,往哪里跑都行。倘若有一丁点儿危险的征兆,她就立马跑路。

眼前的男人二十四五岁的模样,面容清隽硬朗,身上那套衣服脏污不堪,看着有些狼狈。听见她的话,他的喉头上下滚了滚,随后一步步靠近。

但他才刚迈出三四步,从两边的高墙外突然跳出来几个高大的身影,呈叠罗汉状直接把那男人压在地上。

“放开我,放开!”那男人被压得有气无力,使尽了力气,憋得一张脸都红了,还是没撼动身上的人分毫。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周真真愣了一下,认出来这几个人是大理寺的侍衞,也是从前六扇门衙门并过来的,武功一般,但是埋伏拿人的水平却是一等一的。

既然大理寺的侍衞在,那么那个人应该也来了。

像是为了印证她心裏的猜想,下一刻便有脚步声在巷子口响起,沉稳有力,不慌不忙。

已经下起了蒙蒙细雨,周真真回头就见成决撑着一把伞,一身青衫走在烟雨中,徐徐地走到她面前。

周真真的心跳得快了一下,不知怎么,她觉得他的神情有些阴郁。

成决却像是没看见她一样,自顾自地越过她,一挥手,那几个侍衞起身将那男人按住。

从锦泰公主府出来的那日,成决就发现角门外有人。

望星阁里,玉石棋盘上的黑白子数目和案发时的对不上,黑子少了一颗,先行的白子往上挪了一步。

黑白两子虽还是分庭抗礼,但白子像一条藏身云絮的龙,隐隐有即将破云而出的气势,再有几步便能彻底压过黑子了。

有人在案发之后躲过了公主府中所有人的视线,偷偷地进了望星阁,动了棋盘。

而眼前这个人既然能在公主府外出现,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很可能和锦泰公主的死有关。

他一连几日都是跟着周真真,虽没什么动作,但也难保之后不会……想到这儿,成决的眉眼微微敛起,音调不高,却极是威严:“把头抬起来。”

侍衞掐着那男人的脸强迫他抬头,他像个拨浪鼓一样左右晃动着,比方才被按住时挣扎得还厉害,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可最后他还是寡不敌众,被迫抬起头。

男人看着眼前的成决,一脸心如死灰,而看清他的面容后,成决也不由得一怔:“是你?”

霍迟扯着嘴角,挤出个十分干涩的笑:“好久不见,成大人别来无恙。”

成决蹙了蹙眉,余光瞧见满目好奇、慢慢地往自己身边蹭的周真真,他眼睫微垂,吩咐左右道:“先把他带回大理寺,不要惊动人。”

大理寺的侍衞已经不是第一回做这等事了,自怀中掏出个黑布袋子直接罩在霍迟的脑袋上,再架起他的胳膊,一行人像来时那般爬墙越树,消失得飞快。

周真真见到这场景脚步一顿,目瞪口呆。

成决一语不发地提步就走,周真真看着他的背影回过神来,小跑地追上去,问道:“已经下衙了,成大人还要回大理寺审方才那人吗?”

成决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用下官跟着去吗?”

成决脚步顿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说呢?”

“自然是要去的,毕竟下官在审讯嫌犯时可以帮上忙。”周真真眼睛弯弯,人凑得离他更近,将自己纳入伞下,“下官方才发现自己带的这把伞坏了,眼看雨下得越来越大,成大人能不能……”怕他反对,她连忙又补充道,“下官长得小,不会占伞下多大地方的。”

是挺小的。

成决的视线从她有些湿漉漉的头顶一转,开了口:“走吧!”

周真真心头一喜,将那把“坏了”的伞杵在墙边,抱着那袋糖炒栗子又跑回伞下:“多谢成大人。”

一路上,周真真一边用手剥着栗子,一边和成决问情况。

“霍迟是玄机阁的少阁主,大理寺、兵部几个衙门一直与他们有合作,每个季度玄机阁会派人到长安来送兵器样图,这几年一直都是霍迟来送的。”

周真真将剥好的栗子放回纸袋里,她走路分神,总是挨挨碰碰地撞上成决的胳膊,可她自己浑然不觉。那股栗子的甜糯混着她发间的清香萦绕在成决的鼻尖,他的脸颊上的肌肉绷紧了,不自觉地就将伞往她那边移了移。

“如今也不是季度末,霍迟来长安城还真的很不正常。”最后一颗栗子剥完,两人也走到了大理寺衙门外。成决收了伞放到一旁,刚空了的手中瞬间就多了一样东西,纸袋里是一颗颗被剥得干净的糖炒栗子。

“栗子很甜,下官觉得成大人应该喜欢,就以此来感谢成大人好心地带下官回来。”周真真仰着头看着成决。

成决顺手拿了一颗放在嘴裏,片刻后眉尾平缓下去,“嗯”了一声:“还可以,走吧,去审审霍迟。”

周真真对着成决的背影缓缓地笑开,跟上去的脚步也无比欢快。

霍迟跟了周真真几日,不过是看她和成决一道去过公主府,猜测她也是查这个案子的。有些话他不想和成决说,可还没等有机会和周真真开口,他人就被对方抓回来了。

在颓丧之余,霍迟还是将自己所知的全都说了。

“我是去年春日来送兵器图样时偶然见到了锦泰公主,成大人也知道玄机阁除了做兵器之外还做用机括控制的摆件,锦泰公主说她很喜欢,说若是日后再有新奇的物件就让我送去公主府。在那之后,我就时不时地往公主府去。”

“二月二十九日,我接到公主的飞鸽传书,说让我在三月初三午时之前到公主府找她。”

“信中就说让你去找公主,没有再说别的?”

霍迟看着发问的周真真,又看了看沉默的成决……以及从进审讯室之后他就一直抱着的那个纸袋子,摇了摇头。

“从前公主都是让我带着玄机阁新制的东西过去,这次信中没说,但我也不敢耽搁,接到信之后立刻骑马上路了。初三那日,久安镇下了大雨,我在那儿等了雨势小些了再上路的,等到长安城的时候早就过了午时。”

按照仵作验尸,锦泰公主宋三月的死亡时间在三月初三酉时左右。

而宋三月在死之前写信给霍迟,约定的见面日子也是在三月初三。

这可真够巧的。

周真真心裏的念头一闪间,一直敛着眉眼的成决开了口:“之后你进了公主府?”

霍迟又是摇了摇头,声音陡然低下来:“我和之前一样转到公主府的后门,却见到有人急匆匆地出来,随后上了一辆马车。玄机阁有规矩,阁中人不得卷入皇家诸事当中,以免给玄机阁带来麻烦。我看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便打算第二日再去见公主,谁知道……”

谁知道,第二日公主府便进不去了。霍迟想起之前在后门见到的那个人,她一身颜色娇嫩的粉色华裙,像是怕蹭脏了衣裳般,双手举着,上面的血滴落在地上,然后被雨水冲刷得越来越淡,直至彻底消散。

霍迟心中忐忑难安,一直在府外守着,直到看见成决避开众人悄悄地进了公主府,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那日仿佛是做了错事。

公主……是真的出事了。

成决的长指扣在纸袋上,下意识地敲了两下。倘若霍迟没进望星阁,那进望星阁动了棋盘的便另有其人了:“那你见到的那个人是谁?你可认识?”

霍迟点点头,抬起头:“是临安公主。”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