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决向来冷静自持,是泰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角色,人生中少有这样的焦急时刻。马行出马场冲进后院,这裏遍种花草树木,马匹再难行,他匆忙地跳下马,拨开树杈灌木,高声喊着:“真真!周真真!”
那个小丫头平时刀山火海都不怕,这一次那么惊恐的惧怕声不知道是碰上了什么事情。成决不是个悲观的人,可这时却已经忍不住往最坏的结果去想……万一……
成决站定,眼前一阵阵发花,身后众人已经跟了上来,宋怀时敛眉招呼人四处去寻。
“为青别急,这山庄就这么大,不会有什么事的。”
成决呼了口气,继续找着,假山处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他眼睛倏地一亮,快步走过去:“真真!真真!”
假山蜿蜒曲折,岔路极多,穿在其中夕阳的红光忽明忽暗。一阵暗色走过,陡然见得光亮,成决脚步骤然一顿。前方蹲在地上的小姑娘歪着头看他,目露惊诧:“成大人,你怎么过来了?”
成决面无表情,周真真站起身,看不出受了什么伤害,他一颗心这才落了地,后知后觉的惊惧让他仍有些回不过神。
周真真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方才的那阵惊叫把成决招来的,抿抿唇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那惯来温热的大手此刻掌心全是冷汗,濡湿了她一颗心。
“我没出什么事,害成大人担心了,只是郑大人……”
周真真扶着郑香薷靠在假山壁上,后者俨然已经吓昏了过去。
成决反握住周真真的手,魂魄归位,长眸恢复一贯的冷清:“到底出什么事了?”
周真真拖着他的手出了假山的山洞,旁边是小小的一方空地,摆着石桌石椅,而如今那石桌上摆得却不是果盘茶盏,而是一具尸体,确切地说,是一具残肢。
鲜红的血顺着灰蒙的石桌往下淌,此情此景让人头皮发麻,后背阴凉。
方才周真真与郑香薷离开马场在快绿庄四下闲逛,敏王虽是以骁勇善战为名,但褪下盔甲之后人很是潇洒雅致。这快绿庄的布景不经雕饰,都是翠微山的本来模样,走在其间仿佛置身世外桃源,令人赏心悦目。
后院的假山尤为有意趣,洞穴极多,角度刁钻多样,每一个洞穴穿出去看到的都是不同的风景。周真真兴致勃勃地拉着郑香薷左右来回地穿着,走一遍还觉得不过瘾,又逆着往回再走一遍。
第一遍走到一半的时候郑香薷的脸色便开始发白,周真真将她按在一个洞穴外的石凳子上:“你先坐在这儿歇一会儿,等我绕出来再来寻你。”
郑香薷点点头。
逆着的一遍看到的景色和顺着的那一遍又是完全不同,周真真正感慨建山庄之人得是如何人物时,脚下又出现了一处洞穴,这个洞口刚好与郑香薷所在的相对。
“郑大人!”周真真起了玩心突然喊了一声,郑香薷肩膀一抖,循着声音看过来。周真真调皮地笑了笑,下一刻眼睛却猛地睁大。
对面的山洞上方突然站起一个人,头发散乱地披下来,看不清脸,直直地往下落,砸到郑香薷旁边的石桌上,四肢脑袋全都散开,缝隙中血浆往外涌。
“啊——”
……
周真真说到这儿摸了摸脸,小声地道:“郑大人直接昏了过去,我一开始真的被吓到了。”
“我也被吓到了。”成决平静地出口,周真真明白他被吓到是为了什么,柔软的手更紧地攥紧他的大拇指。
快绿庄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事,谁也没有心思再过这个中秋节。宋怀时着人将假山四周把守住,另派人到大理寺传成决的口令,等着进一步的验尸搜查。
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两个时辰,成决和周真真留在假山处,其余人等一律到偏厅等着。
这样的事情晦气得很,已经有人想直接打道回府,但碍于敏王已经先一步留了众人,便没敢再提。
“要死倒是去别处死,干吗来这儿,脏了敏王殿下的地方。”说话的是庆阳郡主家的公子杜如风,满脸写着不耐烦,他旁边的刘勍拉了拉他:“你少说两句,正安世子那个宝贝妹妹如今人事不省,要是让他听到你这话,还不得和你翻脸。”
“翻脸就翻脸,本公子还怕他不成。”
宋怀时坐在一旁,手里拿着的茶杯中水凉了两回,门外突然有了异动,却不是到大理寺去报信的人。
“王爷,方才属下在庄子外看这个人鬼鬼祟祟的,怕是有什么歹心。”
说话的侍衞手一挥,身后的手下们将捆住的人往前一推。那人踉跄着跪在地上,生得异常清瘦,像是只剩下了骨架一般,可看面容却是精神,不似病弱之人。
宋怀时问:“你是何人,为何要到快绿庄来?”
那人将腰身挺直,嘿嘿一笑,道:“在下是前面落霞镇的大夫,是到翠微山来采药的。方才在下见快绿庄有人匆忙地往长安城赶,还有官爷模糊地提及‘大理寺’三字,在下猜测山庄怕是出了什么事,在下是郎中,也许能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不是?”
宋绩打量着这人:“你是郎中?”
“正是呢。这位爷若是不信可以找人到落霞镇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千雀堂郎中闫桉的名头。”闫桉说着,习惯性耸了耸鼻子,打眼一看落在杜如风的身上,“这位爷眼底发青,身上若有若无的一股淡淡脂粉香气,可见是多情风流导致的,已经隐隐有肾亏之症。”
“这郎中看来还有两把刷子,毕竟百花坊的花魁只认咱们杜公子一人哪!”
一屋子人忍不住闷笑,杜如风脸上不自在,瞪着眼道:“你这人胡诌什么?!”
宋绩略想了想,同宋怀时道:“皇兄,派回长安的人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回来,臣弟怕郑姑娘出事,先让这郎中看看也好。”
宋怀时沉吟着叫手下松开闫桉,走下堂去:“后边有一位小姐昏迷不醒,烦劳闫大夫先给瞧瞧。”
闫桉活动了下被绑得不过血的手腕,嘿嘿道:“王爷,在下的出诊费可不便宜。”
“多少?”
闫桉张开五指:“五金。”
宋怀时皱了皱眉,他不缺钱,但这般趁火打劫的行径实在是惹人不快。
“别说五金,你要是能治好我妹妹,五十金我也给你。”郑琰穿堂而入,扯过闫桉的衣领子就往出拖,“我丑话说在前面,倘若你治不好,不光你有事,你全家都有事!”
“皇兄,郑兄如此会不会出事?”
宋怀时摇摇头:“郑琰不是那种真的丧心病狂的人,只是气急了,他也实在是宠爱那个妹妹。”
天色渐黑,假山外围着的守衞人手一个火把,将这处照亮。
周真真手提着一盏灯,她在查线索方面远不及成决,甘心为他引路照亮。
假山各处成决已经走了一遍,死者为女,死亡时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小袄,下着同色襦裙,腰上挂着荷包香囊,并一块已经摔得粉碎的玉佩。死者的尸体从山洞上方掉落,顺着石头缝有几滴血滴在地上,最边缘的石头有蹭过的痕迹,再有,就是最后尸体的落下点石桌上。
尸体前胸、小腹、膝盖三处都被塞进了一块石头,重重地砸落在石桌上砸得桌子出现了不少的裂痕、砸痕,死者的整张脸也因此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分辨不出原本的长相。更可怖的是,死者四肢和头颅都被人割得只剩下一点相连的皮肉,切口整齐,可见凶手的心态平和到令人胆寒。尸体从那么高的地方猛地摔下来,四肢当即断裂开,这冲击力比直接分尸来得更为慑人。
成决静静地立在桌案边上,阖上眼,右手无意识地动着。
浓黑的夜褪回夕阳天,郑香薷坐在石凳上,周真真站在他身后的洞口处笑得如娇花,叫着郑香薷。
郑香薷一回头,她身后不远处的山洞上有人站了起来,直直地往下落——
指尖在空中一顿,成决霍地睁开眼。
周真真看他想完了才过去,烛火随着动作晃了晃,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山壁上,若有若无地融为一体。
“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这尸体,不大对劲儿。”成决眯了眯眼,“不管是形态还是落下的点,都不对劲儿。如今要看死者的具体死亡时间,先等霍迟他们过来吧!”
他将周真真手上的灯笼接在手里,握住她的手,在掌心搓得热了些才带着她走出去:“方才我来时见你蹲在地上,你在找什么?”
“找碎玉,死者身上的那块玉缺了一角。”玉佩是最能体现身份的一样东西,死者身上的玉佩恰恰缺了带字的部位,若不是意外,便是凶手想要隐匿其身份了。
成决面上浮出笑:“又有长进了,我没白教你。”
二人行到月门旁,后院的门开了,郑琰带着一脸感激的笑,送一个清瘦男子出门:“多谢闫大夫了,回头我叫人将诊金送过去。”
那叫闫大夫的人一听到钱眼睛都亮了:“令妹只是因惊怖导致血气上涌,脾肺堵凝导致闭气昏迷,不过是在下施针几个穴位的事情,算不得什么。”
那二人还在客套,成决松了手,快步走了过去。
“你是大夫?”
闫桉点头:“正是呢,这位爷若是不信可以找人到落霞镇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千雀……”
“和我走。”
成决言简意赅,折身便往回走。孟泛不在,这招待旁人的差事自然就落在周真真身上。
“这位大夫医术高明,我家大人有事情想请大夫帮忙。”
“哦哦……”闫桉松了口气,方才那人倏然冷下的眼,让他瞧着有些打怵,不知道还以为是来找麻烦的。
“那个我的诊金……”
“不管多少,我们加倍出。”
闫桉搓搓手:“好说好说,姑娘先请吧!”
成决自己查案时会大致推断死者的死亡时间,这一次迟迟没下结论,周真真便知晓这尸体不简单。上一回锦泰公主宋一月的尸体经雨水浸泡死亡时间变得模糊,引得查案之路一度走进歧途,这次成决不想再自己给自己设障碍。
“我的娘,吓死爹了。”闫桉一见尸体也吓了一跳,好在是底子在,很快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为难道,“在下平时都只给活人看病的,这给死人验尸的事情……”
成决眼皮一掀,问:“你可叫闫桉?”
“大人怎么知道?”
“烟霞镇闫桉闫大夫,素有‘医侠’美名,给当地穷苦百姓看病从不收诊金,视钱财如粪土,是个清流的高士。若是让他们知道,闫大夫是个见钱眼开,逮到机会就要敲竹杠的俗人,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闫桉重重地咳嗽几声,摆摆手:“罢了罢了,我验,我验还不行吗?”
他前去细细地查看,周真真对成决投去倾慕敬佩的目光。
“死者为年轻女性,年纪约莫在十六岁,皮肤光滑细腻、有弹性……”
周真真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成决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听闫桉继续道:“所以,她应该是个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四肢的切口平整,下刀很快,血液偏稀薄,尸体刚开始从尸僵缓解,死亡时间约莫在三个时辰,也就是未时到申时。”
周真真沉吟道:“未时到申时,那个时候大家刚好在从长安来快绿庄的路上……”
成决蹙着眉不语,闫桉的手顿了一下,又摇头:“不对,还要再往前推两个多时辰,那就是巳时到午时之间才对。这具尸体应该冰冻过,之后才下刀切,放在太阳下晒,因为有不少水珠混在其中,所以血液才会淌得这么猛。”
成决的眉宇舒展开,死者的衣服上有褶皱,不像世家小姐会穿的模样,应该是冷冻后风化开之后吹干造成的。闫桉的话,算是佐证了他的猜想。
将死者的死亡时间往前推之后,那来快绿庄的一众人便有了最好的不在场证据。
成决望着前面灯火通明的花厅,这一次的事,怕是和那其中的某个人脱不开干系了。
夜深时,大理寺一行人来到快绿庄,一起来的还有巡防营统领廖正和一队人马。
这快绿庄虽不在城内,但也算是在长安城管辖范围内,守衞巡视自然也是巡防营的事情。只是平日里翠微山除了进寺庙上香的人外就没什么人了。敏王在快绿庄又想图个清静,是以这么多年,巡防营一年只往这边来个三四次,谁能想到在这儿会出这么一档子事。
一路上廖正都有些绝望,旁人升职加薪都是喜不自胜,只有他这个统领战战兢兢,城中不管大小事都要他来背,短短几个月,他愁得白头发都冒出来了。
成决已经从后院回到偏厅,廖正一脚踏进门就看见他,硬着头皮打着招呼。
“廖统领的脚程够快的,没挨到子时才过来真是让本官敬佩。”
廖正额角的青筋狂跳,呵呵笑道:“成大人也知晓,巡防营外出需要临时调遣安排,耽误了会儿。对了,案发现场在哪儿?我这就过去看看。”
成决淡淡地道:“本官忘了,廖大人看门把守才是好手,赶路是不擅长的。”
廖正:……
周真真有些看不下去,轻轻地扯了扯成决的袖口。成决良善地闭了嘴,廖正一出门抹了一脑门的汗,摇头再摇头。
尸体情况闫桉已经验得差不多,成决又着跟来的仵作再行检验,所得结果不如闫桉的准确精细。从沉木雕花的窗往外看,圆月的光也被筛成花朵模样映进来。
成决立了良久,霍迟带人从假山回来,后面跟着这几日瘦下去好多的孟泛。
周真真见孟泛重新恢复了精神甚是惊喜,孟泛抿紧了唇,对着她点头示意,招了招手,道:“下官将案发现场的相关证物收集好,请成大人过目。”
身后的薄相将发现的东西一一呈上前,有几个世家公子拿出锦帕捂住口鼻,一副避而唯恐不及的模样。
宋怀时皱了皱眉头,声音冷下去几分:“事情发生在本王的快绿庄,本王自然是难辞其咎,此案本王会协助成大人追查到底,一应事宜皆听从成大人调配,直到真相大白。诸位都是本王在长安的至交,又在案发时身在快绿庄中,所以本王希望诸位皆能配合成大人,案件早日调查清楚,诸位也好早些安心。”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附和着:“这是自然,自然……”
证物在偌大的偏厅游移,成决的目光跟着流转,仔细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
杜如风嫌恶地躲避开凑到面前的证物,深深地嗅着锦帕上的香味,视线不经意地落到薄相手中的一样东西时一怔,霍地一下站起来:“你等一下!”
偏厅中所有的视线聚集过来,杜如风看着那碎裂不堪的玉佩,惊愕地张大了嘴:“如……如月……是如月,怎么会,怎么会是她?她不是……她不是走了吗?”
杜家每一代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玉佩,上面刻着个人的名字和生辰,杜如风这一辈只有他与妹妹杜如月二人。虽然这块玉佩上的“月”字不见了,可材质、模样分明就是杜家的玉佩,他来打马球,怕玉佩有闪失便没有带来,所以眼前的这块玉佩只会是如月的。
换言之,在快绿庄假山上惨死的人,便是他的妹妹,杜如月。
杜如风已经呆如木鸡,成决看了周真真一眼,后者会意。她拍了拍孟泛,二人出了门,走到僻静处。
孟泛之前被成决骂过,比从前更努力了,成决便让他专门负责资料卷宗这一块。杜家也算名门,与杜家相关的事情在这裏没有人会比孟泛更清楚。
杜如风的反应不大对,震惊是有,但没有亲妹妹死时的悲伤。
孟泛略想了想,道:“杜家原本就是世家,三代都入朝为官,杜之末如今是礼部尚书兼左都御史。庆阳郡主下嫁杜之末之后生下一子,便是杜如风。杜之末房中的侍妾在三年后又诞下一女杜如月,杜之末膝下只有这一儿一女。杜之末是个老好人,庆阳郡主又只有杜如风一个孩子,对他极是溺爱。这些年杜如风也做过不少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大多被郡主压下来了。”
“温纳图万如风与这个妹妹关系如何?”
孟泛摇头:“应是不怎么样,杜如风心高气傲,最看不上出身不好的人,就算是信王他都不放在眼里,他和魏无忌很是要好,以前经常凑在一起挤兑信王。庆阳郡主又是个很不好惹的人物,杜如月的娘生下她没几年就死了,杜府对外说是因病过世。这么一个侍妾所生的、又没了娘亲无依无靠的妹妹,杜如风自然是不会在意了。杜如风这个人除了傲气之外,还出了名的好色,长安城中各大牌楼都有他一掷千金博佳人一笑的佳话。之前烟柳坊的月初也陪过他,近日杜如风常去的是百花坊。”
周真真摸了摸发凉的鼻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孟泛咧开嘴笑了一笑:“怎么,是很震惊我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吗?”
周真真没说话,他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霍迟本来说拉着我出去柳叶居喝酒,谁知道刚走到僻静的一条胡同,他就开始骂我,把那个人帮他写的家书甩到我脸上骂我……其实霍迟真的不擅长骂人,翻来覆去的就是那几句话,却把我骂清醒了。”
林愈肖给了孟泛那个木雕,就是把最好的那个自己留在这世间。他并不像他展现出来的那样洒脱,对大理寺丝毫没有留恋,换言之,他是太过喜欢、太过留恋,才不允许一个手上沾过鲜血的自己继续留在这裏。
他坦坦荡荡,不让大家为他隐瞒,也不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