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心肝又情愿(2 / 2)

他只是留不得了,最后才走了。

“既然那个浑蛋把木雕留下了,估计就是在求我每日带着他一道上衙,一起破案子,一起守着大理寺。我可是咱们衙门的第一良善之人,可不能针对一个死人。”孟泛笑得越发灿烂,眼底却莹莹带着光。

周真真用力地将泪花藏回去,故作轻松地道:“明日我来上衙会带些茶楼的糕点,多给林大人带一块。”

“好啊,行了,你快些回去吧,成大人还等着你呢!”

周真真点头,走了几步之后再回头,孟泛立在那棵树下,有金秋第一枚枯黄的叶子飘下。

有些人走得很远,这一走,便一去不回头。可会有人将他记得很长、很牢,终其一生都不会忘却。

成决让杜如风去辨认了下死者的尸体。虽然杜如月面目模糊,但身量大小还是能看出来的。杜如风当场就开始反胃,扶着假山壁一个劲儿干呕,倒是呕得震惊都顾不上了。

之后宋怀时派人将一间厢房腾出来,成决在此单独提审了杜如风,其余众人由霍迟与孟泛记录案发时间内的不在场证明。一开始问到杜如月的事情,杜如风仍是不耐烦的态度,成决提及敏王时杜如风才有所顾忌,开始配合地答话。

“发现杜如月死的时候,你为何那么震惊?”

杜如风道:“每年这个时候如月都不在府中,她娘死时只是个侍妾,没名没分的,尸骨也不能下葬在杜家的坟地里,父亲就派人把那个女人的尸骨运回随州老家了。如月每年会回随州祭拜,她娘的忌日仿佛就是这几日,我也没兴趣记住,只知道每年她回到府中都是在中秋节之后了。”

不该出现在长安城的人不光出现了,还死了,难怪杜如风会这么震惊。

成决又问:“温纳图万如月离开杜府之前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行为?”

杜如风回道:“即使我在家中,与她打照面的时候也极少,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成大人。”

“那她走之后,杜府中可发生过什么异常的事情?”

杜如风下颚一收,牙根紧了紧,仍是摇头:“并没有。”

周真真有些急了,声音都扬了起来:“你明明……”

“周真真!”成决厉声呵斥,她咬咬唇将剩下的话吞下去,攥着笔杆的手捏得死紧。

已是下半夜,所有人都已身心俱疲。成决接过周真真记录的杜如风的供词,快速地扫了一眼后,道:“没有你什么事你可以走了,不过令妹的尸体要先带回大理寺做进一步的查证。”

杜如风打了个呵欠,起身出了门。“嘎吱”一声,门又合上,只有成决与周真真二人,这一方天地都被隔成平和模样。

“成大人为何不让我催眠询问?杜如风明明没有说实话。”她唇瓣都被咬出了月牙白的印子,倔强地开口。

成决道:“杜如风倨傲,在他眼里应该是不会将杜如月当成一回事的。他表现得太过震惊,后来又恢复得太过平静,这么大起大落毛毛躁躁的性子,不用你催眠,他自然就会露马脚。”

说到这儿,成决的手指点了点她颊边因生气挤出的梨窝:“以后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不用再催眠。每次你代入别人的情绪都会哭得厉害,从前你身边没我,哭就哭了,如今有我在,我可不会让你再多流泪。”

周真真脸红得厉害,手指绞在一起。她竟不知道成决这张嘴不光骂人厉害,说情话时更是找遍大理寺无敌手,她讷讷地开口道:“为大理寺办案也就是为成大人查案,成大人这么好,为了成大人流些眼泪,是我心甘情愿的。”

成决倏然笑出声,这丫头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无时无刻不夸赞他的毛病?

周真真听到他的笑声更窘迫,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虽然时间已经过了,场合也不太对,但好在人是对的人,便可以弥补一切。

她抬起脸,水汪汪的眼中盛着倾慕与眷恋,娇声地喊他:“成大人,中秋快乐。”

成决的心就在这一声里陷入温柔云絮中。

八月十五的夜过去,八月十六的月高悬。

清辉遍洒,天上人间。

翌日一早,宋怀时一行人先行离开快绿庄,大理寺的人马将杜如月的尸体运回,巡防营统领廖正留下大半的人守着山庄之后也走了。

郑香薷身子虚弱,郑琰等到她稍微有了些精神才带着她上马车,和成决、周真真以及闫桉碰到了一起。

正安王府的马车宽敞,有闫桉在路上,若是郑香薷再有不适也好照顾,郑琰便提议请成决三人同行。

郑香薷的面色苍白如纸,连唇色都发白,一见到成决她就往角落里缩。周真真看着心疼,主动地坐到了她身边,挡住她大半的视线。

郑琰无奈地摇了摇头,本想成决上来让郑香薷与他说说话,也好亲近亲近,可她一见成决就紧张得话都说不完全,自家妹子这个态度他是越来越不懂了。

“对了,闫大夫也去长安城?可有了落脚地了?若是没有可到我正安王府小住几日,也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闫桉瞄了眼身边的成决,清了清嗓道:“多谢世子厚爱,只不过在下如今已经不是自由身的大夫了。这次在下到长安是帮成大人破这个案子的,吃住成大人都包了。”

郑琰“哦”了一声:“成大人可真是会揽人才,我自愧不如,这次是我晚了一步。”

闫桉其实还想问一句他开价多少钱,要是比成决多自己是可以再考虑考虑的,但察觉到成决并不友善的眼神,闫桉还是忍住了。

成决不友善的眼神其实并未看闫桉,而是错开他看向坐在那边的周真真和郑香薷。

郑香薷身子虚弱,坐了会儿脑袋便顶在周真真的肩膀上。周真真靠她坐近了些,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防止路上颠簸磕到她。

纵然那是个女人,可成决仍是越看心裏越不是滋味。

周真真都没这么亲昵地对待过他!

成决的眼皮向下敛了敛,身子突然歪向闫桉。

“哎哎哎,成大人你怎么了?”闫桉惊慌地扶了一下,周真真的目光果然被吸引了过来:“大人!”

成决弯了弯嘴角,心道:她还是最担心我的。

“无事,想案情想得入神没坐稳罢了。”不承想,自己居然也有这般幼稚的时候。

马车在大理寺停下,成决与闫桉一前一后先下车。郑香薷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头靠在周真真的后肩上,细声细气地呼吸着,那只手仍握住周真真的,像小孩子一样勾着她的手指。

郑琰对着周真真歉意一笑:“香薷每逢生病时就爱黏着人,让周大人见笑了。”

“哪里哪里。”

郑琰上前轻轻地掰开郑香薷的手,低沉着声音哄着,郑香薷这才放开手,趴在兄长的肩膀上继续睡着,背对着人的眼睛闭得紧紧的。

周真真会心一笑,下了马车。

案子发生在快绿山庄,一应消息压了下来,并没有在长安城掀起什么风浪。孟泛带着闫桉在大理寺熟悉地形,周真真立在神探司门口远远看着,想起自己刚到大理寺来的场景。

这不到半年的时间,仿佛一眨眼便过去了。

对面的房门被打开,成决握着一卷书走了出来,如今他看她时眼中总是柔和,这副模样倒是儒雅得像个教书先生。

“发什么愣?”

脑袋被轻轻地敲了敲,周真真摇摇头,笑道:“没什么。对了,大理寺去快绿山庄的众人都回来了,怎么不见霍迟?”

成决眼睛眨得缓慢,徐徐地念着:“霍迟?你和他很熟吗?”

“怎么说也是做了这么久的同僚,自然是熟的,无事时霍大哥经常给我讲些江湖轶事听。”周真真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也没有见到成决变得皮笑肉不笑的脸,自顾自继续道,“霍大哥真是个好人,若不是锦泰公主……算了,不说这个了……咦,成大人,你怎么了?”

怎么……这个表情?

像是要活吃人一样。

成决敛起眼皮,轻轻地摇头:“没什么,听见你说你和‘霍大哥’关系好,得知我的下属之间相处得这么融洽,这是我教导有方,本官开心。”

“霍大哥”三个字被他刻意加重。

周真真有些怀疑成决话中的真假,可又不知道还能怎么说,就只好信了他。

“所以,霍大哥究竟做什么去了?”

……

那厢孟泛已经带着闫桉又绕了回来,刚拐过月门瞧见说话的成决和周真真,孟泛好心地提醒道:“闫大夫,你以后记得要和周真真保持一定的距离,不然会倒霉的,不是身体上就是心灵上的。”

闫桉问:“周大人欠人高利贷没还,有人要堵着她打吗?”

孟泛一只手扶着墙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差点儿把肺管子都咳出来:“我说闫大夫,你这脑子想东西也太歪了吧,你没看出来她和成大人靠得那么近……”

他适时地停顿,闫桉恍然大悟:“懂了。”

孟泛松了口气。

闫桉补充道:“给周大人放高利贷的就是成大人。”

“哦,喀喀喀……”孟泛的脸涨得通红,闫桉拍了拍他后背:“我见孟大人面色不好,有郁气凝结于胸的症状,多咳嗽咳嗽能舒服点儿。”

孟泛捂住胸口,果然觉得好多了。

“男女之事我在镇子上见得多了,在快绿山庄我就看出来了,在回来的马车上成大人还故意往我身上栽倒,想吸引周大人的注意呢!”闫桉笑眯眯地搓搓手,“之后我去找了成大人,然后成大人给了封口费。”

孟泛:“……闫大夫还真是,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呢!”

闫桉将胸口拍得“啪啪”响,道:“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孟大人尽管开口,我会给你打折的。”

孟泛叹了一口气,心道:这神探司真的招不来正常人了,这辈子也不会招来的。

夜色渐沉,杜府的书房内,杜之末面色苍白,郁色满面。

他实在是想不到昨夜尚是团圆的中秋节,今日就得到消息,他失去了女儿。敏王的意思是先按下此事不要张扬。杜之末叫来案发时在场的儿子,问出了事情的始末后,整个人如遭雷击。

杜如风立在一旁不敢出声,站到双腿都发僵了,父亲还是没有说一句话,最后还是庆阳郡主心疼儿子,进来解了围:“死了就死了,她不是总想着去找她那个娘?这下可算是能真的去寻了。”

虽然庆阳郡主年纪不小了,但眼角眉梢的线条都是明艳凌厉,说这话时格外刺耳。

“你!”杜之末咬着牙,声音隐着怒气,“再怎么说如月也是我的女儿,是我杜家的血脉,你这都是说的什么话?”

“既然出了事交给大理寺查便是,老爷你再怎么样也是救不回她的命,又何苦来的?如月那么懂事,也不想她的死惹老爷伤心难过。”庆阳郡主递了个眼色,杜如风悄然退了下去。

杜之末平日都是随和惯了,冷不丁来的怒气在庆阳郡主三言两语间极快地就散了。他阖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不知道小女儿在府中并不受人待见,可这些年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惯了,想着日后给如月找一户好人家嫁过去便是了。可如今婚事还未定,她就不在了。

恍惚中,杜之末也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正眼瞧着那个女儿是哪一年的哪一时了。

杜如风从书房里走出来,快步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一进卧房便开始一通乱找。

小厮杜七看得有些愣:“少爷在找什么?”

“不该问的不要问,滚出去!”

杜七连忙跑了出去,杜如风找了半天才从床底翻出来要找的东西。那是一个用布缝制的人偶,巴掌大,缝的是一个手中拿着一枝花的小姑娘。小姑娘嘴角上扬,正在微笑。

可这笑容此刻怎么看怎么诡异。

人偶的背上写了一行字:八月十四,黄昏时分,快绿山庄,救你妹妹。

八月十四的前一晚他从河西酒楼往外走,脚下软软的似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他捡来一看,便是这个人偶。

那夜他喝得有些多,看字都是模糊的。他迷迷茫茫地将人偶带回了家中,睡了一夜醒来已是下午,他这才仔细地看了看,嫌恶地随脚踢了出去。

“我妹妹?我就那一个妹妹,还不在长安城,这是谁作弄出来的丑东西,让爷知道了定不饶他。”

他穿好衣服,赶去赴百花楼花魁的春风一夜。

就是在那一夜,他以为的恶作剧居然成了真。

真的有人掐着他妹妹的性命在快绿山庄等着他,他未去,他的妹妹便跟着丧了命。

这个认知让杜如风浑身发凉,像是有一条幽绿阴暗的蛇缠住他,寸寸收紧。那种惊惧、那种后知后觉,让他一颗心不停地狂跳,他不停地想,若是他去了,如月是不是就能活下来……就算他们关系并不亲密,可那也是一条性命。

一条在他自以为恶意的游戏里陡然失去的性命。

若有人知道这件事,那他就要被千夫所指,就要被父亲指责……不,他不能让人知道。

杜如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伸手抹去头上的冷汗,然后将人偶塞进宽袖中,脚步踉跄地往外跑,一路带倒了三张椅子、一扇屏风,还有一尊花瓶。

屋顶被悄然挪开的瓦片复又合上,上面的人按下手腕上的机括,一枚飞镖飞出,射在杜如风停下的位置附近的一棵树干上。细细的钢索绷直,整个人顺着滑了过去。

这么巧,那也是杜府的小花园,也是一座雕得用心的假山。

杜如风燃起一把火,将人偶扔了进去。火苗舔舐着人偶的脚,它的脸在跳跃的红光里笑得阴森,透出几分血意。他这才发现,这个人偶像是照着如月的模样做的……

如月也是这样白白的脸,而且眼尾还有一点红,是小时候磕到留下的疤痕。

“啊……啊……”杜如风忍不住喊出来,忽而一阵疾风从后卷来。他的脖颈儿一酸,眼前陡然一黑。

霍迟飞快地踩灭人偶上的火,收起树上的机括,扛起软软栽下去的杜如风,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自从来了大理寺之后,他就和薄相他们学了下埋伏人扛回大理寺的方法,就和最初他跟踪周真真时被成决发现,着人带走时一样,再配合他擅长的机括之术,效果更是加倍好。

这次成决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也是帮他找到了在大理寺的最佳位置。

霍迟颠了颠肩膀上的人,真心诚意地道:“谢了。”

街上巡逻的打更人敲响三下梆子,在大理寺审讯房内,半桶冷水照着地上的人猛地泼过去。杜如风皱了皱眉,激灵一下惊醒,有些模糊的眼前是明亮的烛火,以及在烛火前立着的男人。

身形修长,周身气质冷清出尘,连唇边的笑意都没有温度。

男人转过身来,杜如风倒吸了一口凉气,想挣扎,可他浑身都已经被结结实实地绑住了。

成决手中是被火熏黄的人偶,在他眼前一晃而过,放在桌案上。

“杜公子,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