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真真到大理寺时,衙门里的人去了大半,相熟的只有等在神探司里的霍迟。
“成大人叫我在此等你。”
“可是发生了什么案子?”
霍迟点头,二人并行往衙门外走。
“就在昨夜,城东阮家一家三十一口尽数被杀,没有留一个活口。”
“阮家?”周真真心头一梗,眼前飞快掠过昨日在柳叶居发生的种种,“可是阮文清家?”
“正是。白日阮文清被赵集下毒谋害,晚上他一家被灭门,真是人间悲剧。”
此时,阮家除了大理寺的人在之外,巡防营的人也在。巡防营负责长安城的安全,此番在他们管辖范围内悄无声息地出了这等大案,他们实在是难辞其咎。
巡防营的统领廖行苦闷地笑了一下,手扶住腰间佩刀:“我在巡防营十三载,未曾见过长安城出这么大的案子。任统领不过三个月,就让我碰上了,唉……”
“廖将军在做统领前也在巡防营做要职,这案子出了若是牵连起来你一样跑不了。”成决看着手下人呈上来的案发地点的证物,随口淡淡地道。
廖行哀戚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
因死亡人数过多,仵作验尸着实费了好些工夫,成决着人在城中找验过尸的大夫过来帮忙。周真真和霍迟赶到阮家的时候,尸体检验差不多进行到尾声。
这三十一人的死亡时间初步断定在亥时之后、子时之前的一个时辰内,死因皆是脖颈儿中剑,一击毙命。除了角门处的一个女子之外,其余人皆在榻上被杀。
“屋中没有翻动的痕迹,凶手目的很明确,就是灭掉阮家一门,手法老练,应该是高手。”孟泛带人在所有房间里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成决的眉心时时拢着,孟泛知道自家大人的脾气,没敢多话。眼瞧着门口晃进一道熟悉的身影,孟泛顿时暗松了口气,对着周真真使着眼色。
“你眼睛抽筋吗?”成决不咸不淡地看了孟泛一眼,孟泛急忙摇头。
“雁过留影,只要人来过,不管行事再怎么精确,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你还在这儿摇头做什么?还不去找?”
孟泛脑袋停住,吓得激灵了一下,拱了拱手忙领人跑了。
“下官去帮孟大人。”霍迟精通机括密道之术,若是凶手以偏门左道进阮家,必定逃不过霍迟的眼。
成决留霍迟在大理寺,也是有这个考量。
成决颔首,待霍迟去后,只一人立在门边的周真真就凸显出来了。如今成决虽音调平平,面上辨不出什么情绪,但周真真察觉到成决在暴怒的边缘,对这样的成决,她还是想避开一点儿的。可如今避无可避,她琢磨着怎么开口才稳妥之际,成决竟是朝她直直地走过来。
“成……成大人……”
“嗯。”成决立在她前面,却没看她,只眯眼四下打量着这三进的院子,看了半晌才道,“随我去个地方。”
“成大人要去何处?”廖行习武,听力极佳。
“本官想到一人,能助此案尽快侦破。这裏就交给廖统领了,在我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进来。廖统领巡逻不行,守个门应该没问题吧!”
成决语气淡淡,几句话刺得廖行脑袋快要炸了,偏生此事是自己先有过失,廖统领只能尴尬地笑着应下。
成决没再看廖统领,领着周真真出了阮家。
“阮文清昨天刚被赵集毒死,他全家人就被杀了,我总觉得这其中有关联,大人可派人去赵集家中了?”
“赵集并非长安本地人,他七年前来京赶考未得中,之后就一直孤身留在长安城。他在柳叶居以画谋生,又沾染赌瘾,家里能卖的全都变卖了,只有几幅画在。”
马车一路疾驰,成决的话在颠簸中微微发颤。
这天子脚下,像赵集一样寒窗苦读数十载、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太多,像他一样一朝发迹便迷失自我,最终丧失理智的人也太多了。
“虽是如此,但我仍觉赵集和这件事有些关系。他如今还在牢中,等回大理寺我去审审他吧,看看能不能审出些有用的东……东……东西……大……大人……”
恍然间,成决已经贴到自己身侧,刚清晰的思路瞬间被搅乱,周真真微红着脸,脊背不由得挺得直直的。
成决垂眸看她,低低地问:“你方才在阮家,瞧见我为何要躲?”
她躲了吗?她明明没有。
“你是没有,但你的眼神在躲着我。”
周真真哑然:“大人如今已经能力超然到能听见我的心裏话了?”
成决淡淡一笑,道:“你平日情绪掩藏得倒是好,只不过还嫩了些。”一对上他,她的心理活动几乎都刻在额上了。
周真真瞧着他沁出点点笑意的眼,不自觉地就说了实话:“我没躲着大人,只不过你方才动怒,样子有些凶。”
她小声嘟囔,一双眼如小鹿般灵动,成决一颗冷硬的心也在这一望间软烂。他将声音放轻,手揉了揉她的头顶:“那我以后尽量不凶你,你别躲着我。”
虽然这句话在之后无数次被证实就是个谎言,但这一刻,周真真还是沦陷了,相信了。
她乖乖地点头,这狭窄的一方马车内单隔出一个世界,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成决的内心千回百转,压抑的情绪拧在一起,胡乱地在四方的天地里乱撞,现下仿佛终寻到了个缝隙,想循隙翻涌而出……
周真真像被定住一样半分也动不得,他的手勾着她一缕发丝,眼神黯了又黯。
“大人,到了。”
车夫一句话打碎马车中的暗流涌动,周真真捂着发烫的脸缩进角落里,丝绸般的发在成决指尖穿过,那情绪也跟着缩回了四方的天地,安静成一团。
成决:“……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下了车。他等了会儿,见周真真还不下来,便回手撩开车帘,刚弓腰半立的周真真立时嘤了一声,踉跄着跌了回去。
他突然心情大好。
“再不下来,该耽误正事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没三个数周真真立马下来了。
“翰林院?”案子在前,周真真迅速收敛方才不相关的臆想,眼神由疑惑到恍然大悟。
成决的嘴角微微勾起,道:“进吧!”
成决虽有金牌令箭在身,但若是事出紧急进别处衙门,他还是会先着人通报,这次他未经通报直接拿着令牌进门,为的就是打那人一个措手不及。
翰林院这个时辰还没开始上衙,只有昨夜值夜的官员在。
林愈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从裏面出来准备回家,迎头就看见如入无人之境的成决和周真真二人。一夜没怎么休息,他平日绯红的唇此刻的颜色有些淡,微抿着问:“冷不丁的我还以为自己梦游呢,成大人不在大理寺办案,大早上到这儿来做什么?想请我吃早饭?”
成决掸了掸袖口,道:“本官想请林大人帮我个忙,过后请客,地方随林大人挑。”
“帮忙?”
“昨日在柳叶居中被毒死的阮文清一家一夜间被人灭门,案件有些蹊跷,我想请林大人走一趟。”
林愈肖困得涣散的目光凝了凝,扭了扭脖子:“我的官职虽比成大人低,但每日所行之事皆是由陛下亲自嘱咐,且这些日子陛下但凡有圣谕,皆是由我起草,翰林院片刻离不得我……就算今日是我轮值,我回家小睡片刻还是要回来的,成大人还是另请高明为好。”
林大人说谎已经是张口就来,说着又打了个呵欠,作了个揖走人。
成决就这么毫不阻拦地放林愈肖走了,这点让周真真难以置信,他不是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吗?
“成大人……”她犹犹豫豫启口间,成决轻轻地翘起了嘴角。
半个时辰后,阮家。
困得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被宣和帝一道圣旨从翰林院暂时踹出来拨调给成决使的林愈肖林大人一边咒骂着,一边晃进了阮家下人们住的南通房。
周真真不由得感慨,这长得如此绝色的人,就连骂人都不让人反感。
成决瞧着周真真盯着林愈肖背影的时间略长,心裏计较了下,便叫她去帮孟泛,他自己则坦然地跟上了林愈肖。
“我说成大人,你叫我来这案发地点干吗?我可不会查案。”
“你擅毒,这屋子里应该是被点了迷|药一类的东西,只是目前还查不到什么痕迹。”
阮家的人,除了后院角门边上的那个丫鬟之外,其余的人都是死在梦中。就算是当世顶尖的高手,想悄无声息地杀这么多人,还不引人发觉,不留下半分证据,这绝无可能。
成决断定,阮家的人是中了某种药才人事不省的。
只是大理寺的仵作和长安城有名的大夫,都没人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成决想起在柳叶居小露那么一手的林愈肖,案子为先,也就顾不上对方的操守如何。
反正再难驯的狐狸,也敌不过他这头冷面恶狼。
林愈肖听了成决的话摇了摇头,稍微清醒过来半分,好笑地道:“我总听人说大理寺人才济济,没想到如今居然还要半强迫我一个翰林院的侍读来查。唉……这辉煌一时的大理寺也真是凋零了。”
“你已经被翰林院踹出来了,如今是大理寺编外人员。连个凋零衙门的正式官员都混不上,本官不晓得林大人的自信从何而来。”
林愈肖:……
南通房旁边就是阮家的小花园,然而初秋时节园中开的却不是菊花,而是一种铜钱大小、一簇一簇开的粉白色花。林愈肖绕到花圃前,折了一朵花,碾碎,那花瓣碾开后裏面的汁液竟是红的,染在指尖和血一般。
“零漆花。”
“此花何解?”
林愈肖没回答,只是从南通房一直走到最偏的、住着家丁的北侧交房,大致算了下距离,眉心舒展,取出帕子擦了擦指尖:“成大人这是在和下官请教吗?”
他刻意刺成决,想让其不痛快,却不想成决没丝毫异样,而是干脆地点了点头,这反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零漆花只生长在青州的红叶山上,旁人也很少见,因着其花瓣汁液的颜色,红叶山附近家贫的女子也拿这个染指甲,或者做成蔻丹拿到市集上去卖。不过这花和紫兰草一样,平时摆着无事,若是碰上一物,便能引人昏昏欲睡。”
“碰上什么?”
林愈肖垂了下眸,将帕子随手扔一边,道:“重息。”
成决眸子一缩。
重息由来已久,前朝破败实因皇帝昏庸,御前侍衞鹤午与皇后苟且,二人将皇宫掌握在手,逼皇帝退位,引得江山大乱。大渝灭刘氏而建朝,为了不重蹈覆辙,自高祖皇帝起,但凡入宫侍衞身上皆要佩戴内嵌重息香粒的腰牌。宫中的猎犬经过训练学会辨别这种香的味道,内宫之中若是有侍衞与人做苟合之事便能很快被发现。
换言之,灭阮家一家的凶手,便是把守皇宫的侍衞之中的一些人。
“我方才大概估量了一下,若是有人戴着重息香令牌进来,与盛放的零漆花香气相撞,药效大概能药昏一府的人。”
成决缓缓点头。
他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右手无意识地动着,从南通房一步一步地往后院走。
昨夜的刀剑乱影前一个身量单薄的女子起夜离开南通房,避开了与零漆花相克的重息香,待女子回到房间却发现朝夕相处的同屋姐妹们惨死,她内心恐惧到极点,踉跄着踏上这条路,以为出了门便是生路,启料身后索命恶鬼步步紧逼,最终割断了她的咽喉。
角门外光秃、毫无一物的飞檐上落了一只大雁,低低哑哑地悲鸣。
大雁落单便是要孤独至死,这女子离开人群而逃,最终也注定要孤零零地上路。
天黑前大理寺收队,只留薄相携十来人在阮家把守。孟泛没在阮家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都不用成决骂他,便自觉地留下,准备就算把双手刨烂、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东西来。
林愈肖昨夜没怎么睡,今日又殚精竭虑,跟着成决跑一天,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地问:“你们大理寺的人都这么拼命的吗?”
孟泛本就气不顺,对林愈肖这个比他新鲜的探花郎更是敌意满满,忍不住就要怼一下:“那是自然,哪像林大人这么清闲,整日在翰林院写写字、看看画就行了。”
“可我比你官位高。”
孟泛:……
“得了,都回去吧!孟泛你也回去,今晚好好歇歇,明日卯时二刻到衙。”成决捏了捏眉心,将众人驱散。
林愈肖怕自己摔倒,想找个人托着他,离他最近的孟泛就这么幸运地中招了,他上前一把搂住孟泛的脖子,孟泛浑身汗毛倒竖,脊背都僵了:“干……干吗?”
林愈肖趁机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过渡到孟泛身上,两人亦步亦趋地往外走:“孟大人,咱们以后就是同僚了,这同僚呢,就是亲兄弟,日后……”
周真真目瞪口呆,这世上居然还有比孟泛还能说的人,真是长见识了。
成决拍了拍她肩膀:“一日没吃什么东西了,饿了吧?”
“不饿。”她嘴上这么说,可“咕嘟咕嘟”叫的肚子却很诚实,成决低低地笑了:“走吧,去吃点儿东西。”
在周真真的记忆里,除了曾经在逃亡中的破庙里她和成决单独吃过饭外,就是这一次了。
但她估计,成决早就不记得破庙中的那一夜,以为这回才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吃饭,这让她有些紧张。
成决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所以这顿饭特意选在满月茶楼,熟悉的环境登时让周真真自在了不少。
王大嫂没见过成决其人,不过看他一身官服,和周真真坐到一起,瞧着气势也逼人,估计是大理寺的大官,她没敢怠慢,上了几样茶楼里的招牌菜,又为成决斟了杯酒。
“真真这姑娘有时候死心眼儿得很,给大人添麻烦了。”
成决倒是客气地回了两句,王大嫂放心地去招呼别人了,他的这举动让周真真心头一暖。
她夹了一筷子酒糟鹅放到成决的碗里:“这个特别好吃,大人尝尝。”
她凡事都以成决为先,想让他吃到第一口最好吃的,拿他当个孩子般,这倒是他没有过的经历。
周真真见他细嚼慢咽后点点头赞了一句,才试探着小心地开口:“大人,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你说。”
“我看林大人在翰林院才知晓,衙门里每个官员都是要轮流值夜的,但是我在大理寺就没有。”
成决盛了碗汤喝了一口,方道:“你毕竟是女子,我们大理寺可没有欺压女子的传统。”
“可我觉得值夜挺有趣的,我也想和大理寺的普通官员一样……”
成决抬眸,直接道:“你想今夜就去审赵集?”
周真真呛了一口,背过去咳嗽了几下顺过气,才微红着脸点头:“我担心他也和霍迟一样……”上一次就差一点儿,霍迟就活不成了。
“你想自己去值夜,不行。”成决干脆利落地否决,周真真丧气得眼眉都垂着,他慢悠悠地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和你一起,就可以。”
阮文清被杀一案证据确凿,作为凶手的赵集进大理寺就是蹲的死囚牢房。经过上次霍迟一事,除了平时的典狱官外,另从之前六扇门后整合到大理寺后的那一队人中精挑细选了几名捕快专门守牢房,官位不变,俸禄加了一倍,算作补偿。
赵集这样的书生,一旦沾染外面的纸醉金迷,丢了一身风骨,就会比寻常人更贪生怕死。一见到成决,他立时扑过来跪下,手隔着木头围栏抓住成决的衣摆:“成大人,成大人饶我一命,我也是被逼的,我也是没办法。我这般坦白,大人能否……能否网开一面,我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大人的……”
狱卒打开牢门,周真真走了进去。
她来之前看过赵集的档案卷宗,上面记载着他的母亲在他离开青州上京赶考那年未中后得了重病,因没有钱医治而病故。其幼妹无依无靠,被人拐着卖进了青楼,等他后来以画扬名京师,托人带着银钱回去给幼妹赎身,却被告知幼妹早在三年前不堪忍受折磨自尽而亡。
他的母亲、他的幼妹,是他心裏最痛的软肋。
周真真从脖颈儿掏出银链,细细地摩挲着,深吸了口气方开口:“如果你的妹妹还在,也许就是我这般年纪吧……”
赵集攥着成决衣摆的手倏然松开。
成决不是第一次见周真真对人催眠,只是这次跟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赵集因过世的亲人被周真真抓住突破口催了眠后奔溃,然后哭泣起来,而代入他情绪的周真真比他哭得还要厉害,但在情绪如此起伏的状态下,她仍能保持清醒,实在是令成决钦佩。
而且,自锦泰公主案催眠宋四月出现失误后,周真真明显是调整了自己问话的方式,所有的问题都是循着卷宗和档案上的记载,而一点一点深入进去的,她不再是一味依赖催眠,而是将自己所擅长的与现有的种种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