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本官不凶你(2 / 2)

成决靠在墙边,唇边挂着笑。

他眼光极好,挑中她入大理寺。

挑中她,到他的身边。

周真真出来时已经不那么崩溃地哭了,她只是抿紧着唇,眼角不断地渗着泪,既压抑又痛苦,看得成决一颗心都要揪起来。

审讯结果他都已经听到了,大部分和档案记载的吻合,没什么可置喙的,只有一点尚不明,就是赵集得来的那个置阮文清于死地的方子。

因为这个案子没什么别的疑点,昨日抓赵集回来只是由刑讯的官员例行问询,赵集交代毒药是他无意间在一本杂书上翻到的。但今夜被催眠后,他坦诚那个方子是在城中摘花卖的一个小姑娘告诉他的。

大约是那小姑娘和赵集离家时的幼妹差不多年纪,赵集恻隐心动,不想让她受牵连。

成决叹了一口气,周真真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大理寺中今夜该值夜的陈大人被成决赶走,如今左右无人,成决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你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这个状态和之前几次代入被催眠人的情绪不大一样。”

怎么能一样?

她与赵集某些地方的经历相似,四顾无亲人,漂泊如孤雁。她掀开赵集的伤口,戳着他的软肋,代入他的情绪沉湎于自己的悲痛,伤上加伤,痛到她浑身麻冷。

“你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能和我说说吗?”

周真真有过那么一刻想要卸下所有防备与他坦诚相待,可她也不是他的什么人……又凭什么呢?

她努力地呼吸几次,勉强挤出一个笑:“没什么事,可能是赵集的情绪波动得太厉害了,我还没见过哭成这样的男人……”

成决定定地看着她,想要确定她说的是真是假。别的事她能轻易泄露情绪,可这件事,在来大理寺之前她反覆刺|激过自己,已经麻木,倒不至于会漏了底。

片刻后,成决紧了紧她的手,并未松开:“值夜的官员要睡在大理寺的值房里,天黑,我带你过去。”

值夜的官员大都不能睡熟,是以值房中只有一方窄榻。这窄榻睡大理寺的其他官员是勉强了些,但对周真真这般身量的女子而言正好。

进了门,成决松开手,在值房中来回踱步,将尚未关严的窗缝掩住,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周真真有个大胆的猜测,也不好明说,支吾着开口:“大人还不回去?”

成决挨着窗根坐在那一张案几前,正色道:“离卯时二刻只剩两个多时辰,一来一回浪费时间在路上,我便在这儿将就一晚。”

“那怎么行?”

成决撩开眼皮看她一眼:“不然,你把床榻分我一半?”

周真真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成决平日严肃认真,没有半分松懈时,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怎么觉得他变了呢?

变得更难以应对,更情绪莫测……但言语间更温柔。

成决失笑,敲了敲桌案:“行了,快些睡吧,再胡思乱想今夜都不用睡了。”

周真真把头埋得更低,和衣躺在了窄榻上。

到底年岁尚轻还贪睡,她的神经紧绷一日,如今沾了枕头,没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成决看着她沉静的睡颜,阖上了眼,脑海中浮现的是她的一颦一笑,坚韧时,若岩石缝隙中生长的野草,娇弱时,似被阳春最好的光细心呵护绽放的娇花。

不论哪一样的她,都清晰鲜活得仿佛刻在他的骨血中。

成决缓缓地睁开眼,神色清明。关于自己不算纯良的心思,还是孟泛侧面告予他,他才知晓的,他想了没多久就大概明了了。

第一眼就挑中的人,怎么甘心让她远走?

榻上的人许是冷了,裹紧被子侧了身往墙根靠。成决起身,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毯子压在她身上。

值房的灯烛未熄,她露出来半边脸,小巧如玉的耳垂上镀上一层蒙胧的光。他静静地看了半晌,那份闭进四方盒子中的情绪万千,又胡乱撞着要破盒而出。

这一次,他没再错过。

他勾了勾唇,俯身,薄唇轻覆,温柔地啄了啄她的额角。

柳叶居白日吟诗赏花,夜间便是以文会友、以酒欢畅的所在。

这裏并没有受到阮文清之死的影响,或者是在这可使人一朝发达、一夜显贵的柳叶居里,已经看过多次生死,潇湘所的家具陈设迅速换新,再开门,迎的依旧是嬉闹人群。

林愈肖摇晃着手中的酒壶,眸色清明,没有半分醉意,他推了推伏在案上的人:“孟兄,你怎么倒下了?不是号称千杯不醉?怎么连我都喝不过?”

迷迷糊糊的孟泛也无法接受林愈肖任何一方面比他优秀,硬撑着坐直身体,脸色潮|红,眼神已经散了,犹在嘴硬:“谁说我倒下了?真是笑话!”

出了阮家,林愈肖就说要到柳叶居喝酒再回家睡觉。

本来孟泛与他并不同路,又烦他烦得要命,一把甩开他就走。林愈肖慢悠悠地在后面道:“正常的同僚之间若是有人说这样的话,那对方定是要接上一句‘那我与你同去’这才对,孟大人走得这么急,莫不是怕了我不成?”

孟泛:……

他知道这是林愈肖的激将法,但他还是中招了。

怎么进的柳叶居,记忆已经在醉酒中变得模糊,孟泛甩了甩头,豪情万丈地又饮了一杯酒。烈酒下肚,昏沉的脑子又加重了,整个身子都软软的,林愈肖十分好心地搀了他一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早听说大理寺一水儿的豪爽真汉子,可孟兄却是这般软……看来传言真的不能信。”

“谁说不能信!”孟泛“砰”地一拍桌子,好在柳叶居里叫嚷声足够嘈杂,没几个人注意到他发疯。

孟泛大着舌头倔强道:“你说我可以,说我们成大人不能忍?”

林愈肖慢慢地酌了一口酒,笑吟吟地问:“你们成大人又不是三头六臂的,怎么不能忍了?”

“我们成大人可是历代大理寺卿中最年轻但政绩最卓着的,从青州刺史卢方一案后正式接手大理寺到如今,细数他破的大案、要案,那就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孟泛太过激动,打了个酒嗝。

酒意氤氲,林愈肖眯了眯眼,侧身靠在墙上,听醉酒的孟泛吹捧他家的成大人。

怪有意思的。

翌日卯时二刻,大理寺的神探司。

周真真睡了一夜窄榻,睡得腰背发僵。林愈肖与孟泛宿醉,爬是都爬起来了,但一个脸色比昨日更差,一个一趟一趟地跑去吐,回来就抱着碗热汤呻|吟。

成决的脸色很难看,冷冽的目光盯着门口,好在踩着最后时辰的霍迟进门时是正常的。不然,成决大抵会将他们几个全都扔出大理寺去。

当然,这几个裡不会包括周真真。

“再有下一次,不必我说,自己收拾东西滚出大理寺!”

几人噤声,成决缓了一口气,拣了张椅子坐下,冷声道:“孟泛,说一下阮家。”

孟泛一口热汤差点儿烫到舌头,林愈肖不厚道地闷笑,孟泛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阮家是真正的书香世家,几代单传,这一辈只有阮文清一个儿子。阮文清的曾祖父是与王衞安齐名的大家,阮家也曾名噪一时,后来虽渐渐地没落,但在京城文人中仍有不小的影响力。阮文清的画技肖其曾祖父,再加上阮家声望,长安城许多王公朝臣都曾收藏过阮文清的画。阮文清一来柳叶居,就独占鳌头,几次竞画都大胜……”孟泛顿了一下,咬咬牙道,“直到这个人出现。”

林愈肖拱拱手:“过奖过奖。”

周真真手背到身后,暗自揉了揉腰,问道:“林大人为何要去柳叶居竞画?”

“哦,因为睡懒觉总不去上衙,翰林院掌事陈大人罚了我三个月俸禄。人活着无非吃喝玩三样,可这三样都需要银子。那日我刚好轮值,就想去赚点儿银子花花。本以为会是场恶战,谁晓得这么容易。”

周真真:……

孟泛:……

成决敲了敲桌子:“继续。”

“阮文清的画,笔触大气,用料精细,开磨的石头都是他亲自选的,每年春日他都会去青州挑。”

成决指尖微滞,周真真脱口而出:“又是青州?”

祖籍青州的赵集、每年去一次青州挑开磨石头的阮文清、阮家花园里那一大丛产自青州红叶山的零漆花……阮家灭门案,与柳叶居案所有关联的人,居然都与青州城有关。

“青州那地方不怎么产粮食作物,倒是盛产些别的东西,也被誉为大渝的书画之源。阮文清去青州不是正常的嘛!”林愈肖的手搭在孟泛坐的椅背上,“你说是吧,孟大人?”

孟泛:“……我不知道。”

成决微蹙的眉心舒展,倒是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得几人都有些发毛。

周真真的担心比恐惧多:“成大人……你没事儿吧?”

“无事。”

此案到目前为止所有查得到的线索,全都模糊不清。

成决动了动右手,低低地道:“凶手疑似宫中侍衞,可宫中侍衞何止万千,轮班、换防,就算只查阮家灭门一案那夜不在宫中的侍衞,也有上千。给赵集提供毒药方子的人是城中卖花的小孩子,长安城如此之大,孩子更是数不胜数。青州……青州路远,赵集一家已经无人多年,红叶山上的零漆花无数人采摘……如今这所有的线索想要找起来,都如大海捞针。若是查下去,费时费力,几个月都不见得能查得完。若是不查,此案便成了无头案,只能等着凶手下一步行动,真是高明的手段。”

神探司一片沉寂,成决扫了几人一眼,皆是如临大敌之态,就连吊儿郎当的林愈肖也拢紧了眉。成决用余光扫向周真真,神色松缓稍许:“周真真,你说,是查还是不查?”

周真真抬眼,吐字掷地有声:“查,就算只有万中之一的可能查到也要查。”

成决仿佛就在等她这句话,站起来下了令:“明日霍迟与孟泛带人去青州,以半个月为限,不管查得到查不到,半个月之后都要回来。周真真跟本官入宫去查侍衞,林愈肖去查长安城所有有零漆花的地方。”

成决许久没有这样的时候了,他隐隐感觉有人在暗中睁着一双眼,盯着他在原地挣扎,笑着他做无用之功。

可越是这样,越是刺|激,他就越发兴奋。

他迫不及待地想揭开那人的面具,与那人一较高下。

还未到第二日,孟泛稍稍好转,便和霍迟往青州去了。成决知他之前憋着一口气,这次想要一雪前耻查到些东西。

大理寺的诸多人之中,孟泛并不算资质上佳,甚至一开始也不是要往大理寺衙门来的。不过推推搡搡来了之后,倒也从来没辜负他头顶上的“大理寺”三字。

此番十之八九会铩羽而归,成决却也没说什么便让他们走了。

林愈肖可惜地叹了一口气:“多留一日,我好为你们喝酒送行啊!”

孟泛听他这话,浑身一激灵,慌不择路地就跑了。

周真真看着林愈肖,一言难尽。

林愈肖道了两遍“好人难做”,转身也出门了。

“这林探花确不负长安盛名,是吧?”

周真真没注意到成决这话里的深意,诚实地点点头,道:“而且,比传闻中更特别一些。”

“特别……”成决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那以后就要让林愈肖离周真真“特别”地远一点儿好了。

成决手中虽有金牌令箭,但召集宫中侍衞调查还是太难。用了午饭之后,他带着周真真直奔敏王府。宋怀时自回长安之后接手了皇宫禁军,若他肯出力,查起来便事半功倍了。

宋怀时听下人通传大理寺卿来访,亲自出来迎成决入王府。他本想在重逢之后就去找成决一聚,启料阮家发生了大案,成决身为大理寺卿定是要忙得焦头烂额,他也不好过去。

成决倒也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为青想如何查?把所有前夜未当值的侍衞都找过来吗?”

“不必那么大动干戈,只要王爷将案发当夜未当值和告假的侍衞们的腰牌都拿来给我一看便可。”

宋怀时不懂其中关窍:“只是如此便可?”

“重息香碰上零漆花便会起药效,那之后本身的香味便会消减大半。这花即使找遍长安城也不见得能找到几株,只要查出谁的腰牌香气有异样便能锁定行凶之人。凶手可能还未发觉这一点,所以王爷,要尽快。”

“果然有道理。”宋怀时拍案叫绝,立时着魏有涯去办。

周真真看着魏有涯出府,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凑到成决身边,轻声道:“大人……”

成决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她压住疑惑,不再多言。

魏有涯带着敏王的令牌,直接在庆安门寻到了禁军副统领曾泰。如今敏王掌禁军,魏有涯又是众所周知的敏王心腹,曾泰不敢怠慢,恭敬地将魏有涯迎到禁军所,亲自奉上茶。

“有什么事驸马爷吩咐一声便是,干吗亲自来一趟。”

“爷也不想走这一趟,只是王爷与那成决有几分交情,旁人来王爷不放心,我就只好过来了。麻烦曾将军把前夜里未曾值夜或是告假的侍衞的腰牌收上来。”

“哟,成大人要这个做什么?”

魏有涯皱着眉,含糊道:“好像是阮家的那个案子,凶手用的是迷香,药引就是这腰牌里的香……反正你尽管收上来就是,不得有一个遗漏。成决那人厉害得很,咱们可不能给王爷丢脸。”

曾泰忙称是,挥挥手,手下人弓着腰忙退了出去。魏有涯带了一口大箱子回敏王府,并上禁军的值夜名册。

“一共是七百六十三人的腰牌,全都在这儿了。”

成决点点头,对宋怀时道:“还请王爷派人帮忙将箱子抬到大理寺,我就不多叨扰了。”

王府里毕竟人多眼杂,宋怀时颔首,魏有涯招呼人将箱子再抬上车,小心地往大理寺送去。

宋怀时道:“等为青查明案子之后,我做东,为为青庆功。”

成决和缓一笑,道:“一定。”

回去的路上成决倒是一点儿不着急,带着周真真缓步走在街上。

“想问什么就问吧!”

周真真这才反应过来,成决是专门留了时间给她答疑解惑。她想了想,道:“魏有涯出身将门世家,是这一辈的魏家长子,又是昌平大公主的驸马,何苦在敏王面前做一条哈巴狗?若说是两人交好也算了,可他……”

“大渝的驸马不能入朝为官,这是自高祖皇帝便定下的规矩。不论文臣还是武将,一旦娶了公主便只能辞官归家,做一个富贵闲人。魏家……魏家虽说有声望,但自从魏老将军过世后,整个魏家没有个能掌事之人。昌平公主又无晋位可能,为了撑起魏家门楣,魏有涯选择跟随敏王,也是明智之举。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他中途停下,衝着她勾着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磨得她一颗心微微发麻。

近来,他仿佛对她和颜悦色了太多,话也多了太多。

“只不过魏有涯太过看重魏家的权益,反而将自己最重要的身份抛诸脑后。既迎娶了昌平公主,他最大的依仗便是她,如今他却要因噎废食,公主生辰之时都不在,忙着在敏王鞍前马后,实在叫人瞧不起。倘若我娶妻,必将其捧在掌心,爱之护之,珍之重之。”

听他嘴裏说出“娶妻”二字,周真真的耳根子都是一热。她不敢瞧他,只定定地看着眼前路,竟不知谁能那般幸运,未来能做他捧在掌心之人。

倘若是她……

她的面颊腾地红了,神思也被勾走,脚下笔直的路都变得弯曲。横着一双手拉住她的手往边上一带,手腕处轻微的勒痛让她陡然清醒,方才立着之处滚滚跑过一辆疾驰的马车。

“明明是看着路了,怎么还能走歪?”成决放开她,促狭一笑。

周真真不好意思转头,视线还凝在远处,马车顶上挂着块黄巾纬布,是只有皇室子弟出行时才能挂的:“那是……”

“是昌平公主的车驾。”

这个方向,应该是去敏王府的。

成决眉宇微微地蹙起。

秋日天高,雁成群,掠城过。

丝丝残阳,点点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