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疑似故来人(2 / 2)

当时在万和酒楼中吃饭的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纪大公子是如何如何的英姿飒爽,杜大公子是如何如何的狼狈不堪,着实给百姓们茶余饭后增添了谈资。

而这,也就是纪灵的目的所在了。

不过是打架闹事,刑部衙门对这种事情的处理驾轻就熟。不过一个时辰,刑部便差人到纪灵与杜如风的家中,叫他们过来领人。

郑琰提着食盒进刑部衙门,因着好奇特意绕到值房去看了一眼,杜如风灰头土脸,纪灵浑身戾气,若不是旁边有人看着,恐怕这值房都能给拆了去。

“世子来了。”

郑琰收回视线点了点头,问:“郑大人可是在忙?”

衙差道:“本来郑大人能按时下衙,不想出了这么一件事,郑大人正在后头整理文书。”

“有劳了。”郑琰别过衙差往后走,衙差不由得在心裏感叹:这正安世子真是个好兄长,但凡郑大人没按时下衙,他都要带着家中的食物过来,生怕郑大人饿到一丁点儿。

后院房中的一盏灯燃着,将那道纤瘦的身影映在窗纸上。

郑香薷悬腕提笔,娟秀的蝇头小楷落在纸上,门“嘎吱”一声而开,她听到动静仰起头,一瞬间绽开笑颜:“哥哥,你来了。”

郑琰将食盒放下,端着还散着热气的糕点放到案头,道:“我们家郑大人如此辛苦,为兄可得全力支持,还有多少?”

“再有一刻钟就差不多了。”郑香薷右手捻着一块糕点咬在口中,左手仍执着笔在写。

“你身体才好一些,干吗这么急着来上衙,为兄怎么能放心得下?”

郑香薷抿开一个笑,道:“我在家中有些闷,出来做做事也好,我在刑部做的事情并不是很辛苦。今日也是突发|情况,不然我会按时下衙的。”

郑琰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的手边,笑笑道:“我认识杜如风也有年头了,从前都是他欺负旁人,第一次见到他被人打成这样,从前我倒是没看出来纪灵有这么两下子。”

他想了想,又道:“我方才听刑部衙门的人说,纪灵是因为杜如月的事情动手的。”

茶香氤氲,白气中郑香薷低垂着眼,小声应道:“据二人证词供述,确实是如此呢。”

郑琰摇摇头,正欲说什么,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郑香薷扭头看向窗外,黑夜中有一队人提着灯笼,快步地往院中走来。

刑部的衙差还未等通传,门就被打开,他愣了一下,道:“世子,大理寺来人了。”

衙差说着将路让开,郑琰没想到见到了熟人。

“周大人,这么晚了怎么到这儿来了?”

周真真行了一礼,道:“我大理寺奉陛下旨意调查杜如月与刘芳之案,听闻杜如风与纪灵在万和酒楼大打出手一事与此案有关,成大人命下官带金牌来带杜如风与纪灵到大理寺审讯,并暂借刑部卷宗一阅。刑部尚书已经允准,下官便到这儿来拿卷宗了。”

“原是如此。”郑琰说,“舍妹还在誊写卷宗,周大人先进来等等吧!”

“多谢世子了。”

周真真进了门,郑香薷抬头与她打过招呼便继续写着,只是比之前快了些。这间屋子不大,整齐地摆着七八张桌案,比之前周真真在大理寺待过的东苑小了近一半。

可见刑部衙门如今真的并不太受重视。

这也难怪,刑部负责长安的刑讯,大多是一些小案子,即使工作量巨大,但也并不出彩,不像大理寺所办的奇案要案,只一件便能轰动全城。

周真真的茶喝了一半,目光不自觉地就移到伏案的郑香薷身上。她坐在那里,穿着一身官袍,头上梅花钗,柔弱清秀,淡淡的光打在她身上,眉眼认真,倒和周真真之前见到的她不太一样。

周真真想起之前纪灵在河西楼说的话,心裏不免有些不舒服。

自己和郑香薷相比,成大人着实是亏了不少。

郑香薷写完最后一笔,将笔杆搭在墨砚之上,待字迹干了些才合上册子,道:“周大人,写好了。”

“辛苦郑大人了。”

郑香薷含笑着摇头,郑琰瞧见她的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自袖中抽出丝帕,执起她的左手,擦去她小手指侧面蹭上的墨迹。

周真真目光一顿,手指不自觉地扣紧了卷宗,随口问道:“郑大人写字经常会将墨迹蹭到手上吗?”

“是啊,打小的毛病了,怎么也纠正不过来。”郑琰口中虽责备,但语气却带着化不开的宠溺。

郑香薷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并没看见周真真探究的眼神。

“真真,人已经带出去了。”孟泛进了门,招呼周真真快些回去,早点儿审问早点儿休息,否则今晚又要通宵了。

周真真与郑家兄妹别过,与孟泛一道快步地离开。

郑香薷定定地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神情是说不出的落寞,郑琰看在眼里,直接把话挑明:“虽说这周真真如今在大理寺算是近水楼台,但你若是真心喜欢成决,不管如何,为兄也会为你尽力促成的。”

“哥哥……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郑琰揉了揉她的发顶,好笑地道:“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对你好,还要对谁好?不管你要什么,哥哥都会给你的。”

郑香薷笑了笑,稚气未脱的模样,是被兄长好好捧在掌心的娇花,未经过日晒雨淋风吹雨打。

周真真前脚回了大理寺,后脚就进了审讯室提审纪灵与杜如风。

之前在快绿山庄杜如风已经将自己所知道的如数说了出来,这次审问的重点是在纪灵身上。任谁也没想到,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纪灵会和这件案子有关系,更甚者,他是造成杜如月这个案子的开端。

夜凉如水,这深深秋日夜最能引出人内心深处的孤独。显而易见,杜如月就是催眠纪灵最好的法门,成决和孟泛在门外,不一会儿便听见了纪灵哽咽的声音。

“三年前,我陪母亲到寺里进香的时候遇到了如月,她跪在主持大师的面前想要剃度出家,了却尘缘……”

那是一个春日的艳阳天,纪灵眼见着那个身量纤瘦到近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子脸上挂着泪,看着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可眼底没有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天真烂漫,而是深深的绝望。

“施主尘缘未尽,强行超脱世俗只会加深心中烦忧。”主持大师念了句“阿弥陀佛”,伸手将她扶起来,“这春日的太阳、夏日的风、秋日的雨、冬日的雪,难道就没有施主所爱的吗?”

女子愣怔着,轻声嗫嚅着:“秋……”

“有爱便有支撑,望施主珍重。”

“这杜家姑娘也是个可怜人。”纪夫人叹了一声,纪灵心念一动,问:“母亲认得她?”

“她是礼部尚书杜大人的小女儿,杜大人迎了庆阳郡主为夫人,庆阳郡主生了长子杜如风,这杜如月是个没名分的侍妾所出,那妾室又早早地去了。杜如月失了亲娘,庆阳郡主又不是个好相与的,也难为她生了这样的念头。”

纪灵恍然明了:“杜姑娘的亲娘,是在秋日里去的?”

纪夫人点头,说:“庆阳郡主说没名分的侍妾不能葬在杜家陵寝里,只能送回随州老家安葬,每年这杜姑娘都会到随州去祭拜亲娘。”

对于杜如月而言,秋日里她没了娘亲,但秋日里她也能与娘亲短暂相见。

纪灵忍不住又看过去,杜如月没发现旁边有别人,捂着脸,失声痛哭。

纪灵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有这样的气势,看着柔和,聚集在一起却能排山倒海一般冲进人的心裏。纪夫人到殿中进香,纪灵却没忍住迈开步子又走了回去。

杜如月仍在哭泣,像是在哭诉这悲惨又无望的一生。

一只手递过一张锦帕到她的眼前,她哭声一滞,抬起一双泪眼,望着这双手的主人。

他脸上是善意的笑,眼中是藏不住的怜惜。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产生的怜惜,万千情愫也由此而生。

杜如月之后曾许多次说,感谢主持大师没有给她剃度,否则就再也遇不上他了。

这个驱走她的世界中所有黑暗的人,这个让她终于捡起光明生活的人。

杜如月年纪尚小,纪灵的意思是等上几年再去杜家求亲。杜如月虽没有说起过在杜家的种种,但纪灵也心知肚明。她不愿意说,他便也不问,只等着时机成熟,娶她过门。

这一等,就是三年光景。

杜如月生性内向怯懦,不愿让人知晓她与纪灵之事,纪灵事事顾着她,只是今年中秋一定要她提前从随州赶回来一起过。

“今年我祖母到长安来,你的性情她一定是最喜欢的,只要祖母同意,你我之事我家中人便不会有异议。”

杜如月的出身摆在那里,纪灵也不愿和父母硬碰硬,这次接祖母到长安城过中秋,也是思虑良久的结果。杜如月犹豫着还是点了点头:“灵哥,我都听你的。”

纪灵这一次没能忍得住去避忌,杜如月离开长安城的那日他去送了她。

天边太阳为云朵镶嵌金边,宽敞的官道上马车缓缓地驶出视线开外,纪灵负手而立,脸上浮出笑意。

再有几天,她就会回来,他这三年的光阴都没有白白等待。

……

周真真从审讯室出来已经哭肿了双眼,成决早有准备递上帕子,又将一直带着的糖塞到了她手心裏。

其实周真真一直很不理解为何成决总要给她糖吃,但能领悟到这是他哄她的一种方式,忍住了抽泣声后掰了一小块放在了嘴裏。

全程看到二人小动作的孟泛陷入了沉思。

“孟泛,你家小妹哭的时候喜欢什么?”

“成大人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案情相关。”

“哦……下官家的小妹最喜欢吃糖,一见到糖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

孟泛想起昔日与成决的对话,不由得猛地睁大眼,难道从那个时候起,成大人就对周真真上心了?那时候周真真明明才进大理寺啊!

成决转头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孟泛立时装模作样地看向别处:“别说,这审讯室还挺漂亮的哈!”

周真真:……

成决:“漂亮你今夜就住这儿吧!”

“不不不,我不能抛弃霍迟和闫大夫,我们要共存亡的,我还是回神探司得好。”

周真真:……她怎么觉得这孟泛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周真真跟着成决去了他办公的独间,在过去这段时间,她已经习惯三不五时地睡在这儿了。一进门她就开始忙着拼桌子铺毯子,成决看着她忙活着,心裏陡然生出一种踏实感。

仿佛她已经成了他的小妻子,在贤惠地为他打点起居。

成决立在窗边,手上翻着周真真从刑部带回来的卷宗,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细看的,上面所记和纪灵所言没有什么出入,他习惯性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周真真乖巧地奉上一盏茶:“成大人辛苦了。”

成决将卷宗合上放到一旁,接过茶抿了一口,一整夜的疲惫跟着驱散。

也不知道起作用的到底是茶,还是眼前的她。

“你对纪灵此人怎么看?”

周真真想了想两次与纪灵打照面,道:“他对杜如月情意深重,但倒是个冷静的人。之前在河西楼,他见到杜如风的时候竟然没有露出一丁点儿异样来,只等着杜如风落单时再出手,真是能忍得住。只不过,知道杜如月会提早从随州赶回来的只有他一个人……凶手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着扯了扯成决的衣袖,眼睛晶晶亮的:“成大人,你对这个案子没什么想法吗?自案发后就没怎么听你谈起过,这可不太像你。”

“动机。”

“什么?”

“我在想凶手的动机。”成决长指摩挲着茶杯边缘,眼神幽暗,道,“这次的凶手不像从前所接触过的那样,或是有明确目的,为了复雠、为了报恩、为了翻案,也不像是随意杀人逞凶泄愤。凶手下手的对象有许多共通点,都是官宦家的女儿,都有兄长,在下手之前都以人偶传信,让她们的兄长做选择。除了这些固定的要求相通外,杜如月为人内向,不与人往来,刘芳性情淳厚,都不曾与谁交恶,二人也没什么联系。这个时候难以从现有的线索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就只能追本溯源去查凶手的动机,以及选择下手对象的方法,赶在他下一次出手前制止,方能一击即中。”

周真真微微地张着嘴,她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查案一事上,成决总能深切地让她体会到“人外有人”四个字的深意。

成决好笑地抬了抬她尖细的小下巴,起身从堆在一旁的桌案上挑挑拣拣,找出一本花名册:“我之前让霍迟去了一趟户部,查了一下长安城中家里有长子幼|女的官员们,如今还不清楚凶手挑选人的规律,我只能托巡防营的廖统领在巡视时着重巡查这些家……”

他蹙了蹙眉,有些头疼,这样被动的守株待兔意义不大,可如今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多做一事,总比坐以待毙好。

额角一凉,是周真真踮着脚,手指轻轻地按在了上面,替他按摩:“虽然这案子有些难办,但我相信成大人一定能破得了,因为成大人比我见过的所有人加起来都厉害,我也会尽我所能替成大人分忧。”

她这话说得孩子气,听得成决忍不住翘起嘴角:“你这可是在把我当成孩子哄?”

“成大人拿糖给我,不也是把我当孩子哄?有来有往才公平。”

这一夜,周真真是在成决的怀里睡去的,迷迷糊糊的,她似是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住的村子,那时候还没有瘟疫,小村子里静谧安和。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村东头的木屋子里传出孩童稚嫩的读书声。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她捧着一本书正摇头晃脑地跟着读,胳膊被旁边的人撞了撞:“哎知知,你有没有带帕子?我的手又蹭上墨汁了。”

“你怎么总蹭上呢……”她抱怨了一句,还是拿出了帕子,那人笑嘻嘻地接过,擦着自己的小手指。

……

周真真从梦中醒来,眼前是成决的胸膛,压得视线一片黑,她一瞬间有些恍惚,不知天明还是天暗。腰身上搭着的手跟着紧了紧,成决沙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怎么才睡了一个时辰就醒了,还早,再睡会儿。”

“成大人,我梦到小时候的事情了。”

“做噩梦了?”

周真真摇摇头:“昨夜我见到了郑香薷,她和我家隔壁的秋儿一样,写字时总习惯性地会在小手指上蹭上墨迹,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就梦到了秋儿,梦到了我们一起到村东头的王秀才家里读书……只不过,她早就不在了。”

她所有熟悉的人,所有相识的人,好像都不在了。

在那段岁月中停留着的,除了她之外,只剩下了茫然不知一切的成决,她彼时放在心裏的成决。

“我以前真的做噩梦的时候,总会梦见你来救我,就和之前一样。”

成决倏地睁开眼,仔细回想着过去,却不曾记得有这样的过往,也不曾记得见过她。

怀里的周真真更紧地往他身边凑,声音闷闷的,带着些不确定的紧张:“等这个案子破了,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由她亲口,将真实的她,讲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