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印象很正常,因为你并没有遇到他们。”俞沁打电话让俞小鲸送外卖前,先打电话向俞洋求证了一些事,“二哥说当时你在洗手间,他在走廊等你时遇到路过的孟秋母子,寒暄了两句而已。”
俞沁这么一提醒,俞小鲸就想起来了。
那天俞洋牵着俞小鲸的手去注册报到,很快他掌心流汗就放开她,还说:“小鲜在你这么大时是读二年级,如果她愿意可以跳级去读五年级的。小鲸,你没她聪明,我也不指望你跳级,随便读吧。”
小鲜就是大她三岁的堂姐俞小鲜,有能力随意跳级,但只跳了一年意思一下,所以俞小鲸入学时,俞小鲜是五年级生,成了她无法逾越的高山。
父亲的“不指望”发言,再次盖章俞小鲸的“不聪明”,伤了她小小的自尊心,她就借口去洗手间,躲了很久才出来。
“姑姑,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过去?”
俞小鲸不愿回忆被俞家学霸碾压的时光,就算那时有裴游的存在又怎样?在过去,她和裴游只是擦肩而过的陌路人,她父亲和他母亲是大学同学又怎样?
“有些人就像喷嚏,不管你再怎么努力去维系关系,但喷嚏总会打出去,注定跟你是没有关系的。”俞沁意有所指,“有些人却像你生命里的癌症,躲也躲不掉,只等你发现,注定会跟你纠缠到死的。”
谁是喷嚏,谁又是癌症?
俞小鲸垂下眼睑,似有动容。
一盘麻辣小龙虾已经剥完了,俞小鲸缓缓取下沾有麻辣味的一次性手套,深呼吸,想压住心底涌起的波澜,反而吸进了麻辣味被呛到,猛地打了个喷嚏。
有的人是喷嚏,不经意间受到刺|激,打出喷嚏,就想起来了。
“姑姑,喷嚏不是打出去就没有关系的。”俞小鲸吸了吸鼻子,喷嚏打得太猛,刺|激到泪腺,眼眶有点湿润,“你看,被呛到会打喷嚏,感冒了也会打喷嚏。人生那么长,喷嚏想打总会有的。”
“小鲸,你不笨,你明白我的意思。”俞沁解决完麻辣小龙虾,继续挑着炭烤生蚝吃,“你想偶尔打喷嚏没关系,但是,青春里的小感冒,你也该免疫了。我希望你能专心地跟生命里的癌症相处,毕竟这个癌症与你息息相关,生死相随呢。”
“你怎么那么确认有人是我生命里的癌症呢?”俞小鲸并不是故意唱反调。
“直觉。”俞沁一脸的笃定,“我们将所有偶然的必然的联系,称之为缘分。有人在你生命里兜兜转转那么久,像是绕了一圈画了一个圆,终于站到你面前,这种缘分不值得抓紧吗?就像潜伏多年再暴露出来的癌症病毒,注定是你无法逃开的,不如与之共存。这种生命里的癌症,我们可以称之为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
俞沁委托调查的人,拍到一张俞小鲸和裴游在鲸展厅一起工作的照片,她一眼就看出两人之间欲盖弥彰的暧昧。她第一次见到在人前那么放松甚至调皮的俞小鲸,也看到裴游一脸柔软纵容的表情,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便是心上之人。
跟其他俞家人相比,她这个小侄女真是出奇的笨,越是渴望的东西越不敢去争取,还要体贴地装出善解人意的样子,以为“不争”是种美德。
俞沁作为正宗的俞家人,从来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想要就去得到,争取就是捷径,如此而已。显然,俞小鲸并不懂,她需要他人的目光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俞沁一直担心俞小鲸会将自己架在名为“有愧于苏遥”的道德高地上,不敢正视自己的渴望,也无法俯下身去接受真正来自过去的羁绊。所以,就算是用脚踹,俞沁也想将她从自以为是的道德高地上踢下去,面对现实。
“当初我觉得能够移植骨髓给苏遥,这种骨血相连的关系会是维系我们一生的羁绊。”俞小鲸心裏清楚,她还是不敢放任自己,“结果,老天爷只是一时手抖了,安排错了,就把苏遥带走了。姑姑,你说苏遥是我青春里的小感冒,像喷嚏一样打出去就跟我没有关系。可我心裏记得,这是个会让我一直感冒的喷嚏,我无法免疫。”
“我用喷嚏做个比喻,你就顺着杆子往上爬了?”见俞小鲸矫情起来,俞沁毫不客气地毒舌,“在我这个医生面前说什么无法免疫,真是笑死人了!小鲸,你是不是觉得我也该反省,反省没有让苏遥多活几年?”
“姑姑……”俞小鲸有点难堪,“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放不下……”
“哼!”俞沁冷哼,打断俞小鲸,“所以这么多年,你持续不断地给苏遥父母匿名汇款,是代替苏遥在尽孝吗?还是彰显你的伟大,或者在为自己赎罪?”
“……”
俞小鲸哑口无言,在俞沁面前,她真的毫无秘密可言,被戳到满身的痛点也无法反驳。
“小鲸,你要自我感动到什么时候?”俞沁终于戳破她最自以为是的一面,“苏遥死了,这是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的现实。”
这话犹如重棒,毫不留情地敲在俞小鲸心上,不是心碎,而是心虚。
俞小鲸不自觉地咬紧发颤的嘴唇,好像被孩子指出“国王的新衣”不存在,无论她怎么包装自己都是笑话。
作壁上观的俞沁看得太清楚了,俞小鲸仿佛跳梁小丑,抱着青春里的小悸动,带着自责的愧疚感,做着自以为是的事,将苏遥埋进她心底的坟,又给自己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枷锁。
俞小鲸以这样的方式,强调她和苏遥的羁绊,让苏遥成为她最特别的存在。她不过是在害怕,害怕失去这些枷锁,就会忘记曾经被苏遥那样“需要”。曾经她对苏遥那样“重要”,曾经她的存在对苏遥意味着“全部”,就算一切随着苏遥的陨落灰飞烟灭,她也不肯放手,想要抓住这些,证明自己是被“需要”的。
俞小鲸穿着“国王的新衣”,站在俞沁面前,真是太可笑了。
“姑姑。”俞小鲸突然笑了,笑容有点惨淡,“其实,苏遥不需要我,对不对?”
俞小鲸并不是苏遥的救世主,也无法改变苏遥的命运,她只是路过苏遥灿如烟火的生命,见证了他的陨落而已。
“对,他早就不需要你了。”俞沁不给俞小鲸一丝侥幸的安慰,“小鲸,爱你的人因为爱你才需要你,而不是因为需要你才爱你的。所以,真正需要你的人,你看清楚了,抓紧了。”
俞沁看得见她心底的坟,抡起锄头就刨土掘墓,无所顾忌。
俞小鲸捂着胸口,感觉心被挖空了,怅然若失,又无所适从。
苏遥不需要她,也不爱她,她紧抓不放的只是她的自我感动,跟苏遥早就没有关系了。
灯光如昼的城市,看不出深夜的晦暗,不再喧嚣的道路此刻才有夜深时的清冷。
俞小鲸神情恍惚地走出医院,明明只是来送个外卖,剥下小龙虾的壳,她却像被俞沁剥了一层皮似的。夜风吹在裸|露的胳膊上,有些凉,她忍不住双手环抱胳膊,轻轻摩擦,驱赶着凉意。然而,心底的凉意,却久久无法散去。
俞小鲸无法否认俞沁的话,并非苏遥需要她,而是她需要苏遥来确认自己是被“需要”的。或许俞沁知道,她的不安全感的根源来自俞家,过于优秀的家人让她在俞家没有存在感,不被期待,也就不被需要了。这么多年,她对苏遥念念不忘,大概不是对他深情不寿,而是怀念被他“需要”的自己。俞沁说得对,她只是自我感动罢了。
俞小鲸自嘲地笑了笑,难怪老天爷会“手抖”,断了她和苏遥的羁绊。
她抬头仰望遥远的夜空,城市的灯火太亮了,已经看不到星星,只有一轮弯弯如鈎的新月。新月两头尖尖的小鈎,仿佛挑破她心底的荒凉,冷意在她四肢百骸间泛滥。如果说其他俞家人是完美的满月,她就是亏损的残月,学会了用最圆滑的弧面伪装自己,希望被当作满月需要,不希望被发现背后那一大片凹陷的黑暗。没有光,是不被需要的。
俞沁预约的专车来了,俞小鲸跟司机确认了下信息,就上车坐在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俞小鲸抓着安全带,手停在心脏的位置,脑海里还在回响着俞沁那些犀利的话语,心裏百味杂陈。
她早该承认自己是不被期待的,也是不被需要的,更不是被爱着的。
手机突然响起微信提示音,打断了俞小鲸凌乱的思绪。打开手机一看,是裴游发来的消息。
“我哭了。”
俞小鲸眨了眨眼睛,确认对话框里的文字,只有“我哭了”三个字,再加一个句号。她实在无法想象高冷的裴游是如何打出这三个字发给她的,没头没尾,像在客观叙述一个状态,可这个状态原本应该是很情绪化的。
为什么哭了?
为什么他会哭?
为什么大半夜哭了要特地告诉她?
……
俞小鲸觉得自己的脑子慢慢地被“为什么”灌满了。
这两天她跟着裴游在鲸展厅给泡沫蓝鲸上漆着色。她负责上底色,裴游进行颜色层次变化和细节修饰完善,两人配合得非常愉快,工作氛围也很和谐。她自认这两天表现不错,应该没有让裴游受委屈到半夜忍不住哭吧?
“怎么了?”
俞小鲸谨慎地回复,难道裴游是想起过去的事,触景伤情了,还是做噩梦了?不过,裴游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哭的人,他从小就是一副小大人模样,不是那种“为了喝奶就哭的孩子”。
“刚才切了洋葱。”
俞小鲸傻傻地盯着手机里的回复,无厘头的原因,让人无力又哭笑不得。她好想放下手机,静一静,他在玩什么套路吗?
“你在逗我吗?”大半夜不睡觉,切什么洋葱啊?
“孟烦烦现在在我家,喊饿要吃消夜,他不肯点外卖,非要自己做。”裴游解释,“我怕他把厨房烧了,就拿冰箱里的材料,给他炸洋葱帕可拉。”
“孟烦烦的花样就是多啊。”俞小鲸想起同样不要点外卖,要她亲自跑腿送外卖的俞沁,任性方面可以跟孟烦烦一较高下了,“洋葱帕可拉是什么东西?”
“一种炸蔬菜的小吃。”
……
俞小鲸无语了,只能给他回个表情,请他自行体会。
大半夜做这么重油、高热量的消夜,还煞有其事地跟她说“我哭了”,裴游是被孟烦烦带偏了吗,还是太闲了?
“小鲸,你睡了吗?”裴游又问,“我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我刚离开医院,现在在回家的车上。”
俞小鲸有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她还以为裴游出什么事了,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下一秒,手机响起来。
裴游的电话打过来了,他的声音有点紧张:“你这么晚去医院,哪里不舒服吗?”
“姑姑在医院上夜班,我给她送消夜过来。”俞小鲸吐槽,“也是个不肯直接点外卖的人。”
“现在已经十一点了,最近新闻上总有报道说单身女性深夜打车被骚扰遇害什么的。”裴游顿了下,“小鲸,你可以叫……不,我可以去接你回家。”
手机贴在耳边,耳朵变得热热的,似有暖流随着裴游的话,淌进她的心裏,滋润着荒凉的心底。温暖的感觉充盈着胸膛,不久前在四肢百骸间泛滥的冷意,不知不觉都消失了。
裴游对她的在意、担忧、关心,通过语言清晰地传达给她。
她忍不住问:“为什么?”
“太晚了。”裴游的声音很轻,“我不放心。”
“裴游,我不是问这个。”俞小鲸深吸一口气,“我想问你,在半夜,你切洋葱哭了,为什么发消息告诉我?如果我睡了,就看不到了。如果我没睡,我会以为你出什么事。如果真的出事了,直接打电话不是更及时吗?”
俞小鲸不懂,这种没有原因,突然冒出来的“我哭了”的信息,在发给她时,他在想什么,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我切洋葱的时候,孟烦烦打电话给于潇水,像个小孩子一样炫耀我给他做消夜。”裴游说起他那边的事,“我觉得他很幼稚,鸡毛蒜皮的事都要跟于潇水报告,说话的语气还特别弱智,只差在脑门写上‘我是宝宝’四个字了。”
俞小鲸失笑,她想象得出孟千里讲电话时的样子:“孟烦烦在于潇水面前,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猜,孟烦烦怎么回我?”
“他乐意?”
“孟烦烦说因为他想于潇水了,想知道她在做什么,也想让她知道他在做什么。最重要的是,两个人唠叨鸡毛蒜皮的事不叫幼稚,而是生活情趣。”裴游无法理解孟千里的逻辑,“他说无论多小的事都想告诉她,也只想告诉她,其实就是想跟她说说话。”
“生活情趣啊。”俞小鲸忽然有点明白了,难怪孟千里甘愿在于潇水面前“伏低做小”,这也是所谓的情趣吧。
“他说得有点道理。”裴游表示认可,“小鲸,我切洋葱,呛出眼泪,这事很小,也很寻常,但那瞬间,我就想让你知道。”
“我现在知道了。”俞小鲸知道裴游是受到孟烦烦的影响,“你下次切洋葱时戴护目镜吧。”
“小鲸,你不知道。”裴游笃定的声音传来,“我想说的其实不是‘我哭了’,而是‘我想你了’,我想跟你说说话。”
仿佛幽暗的夜空有烟花炸开,俞小鲸的眼前似有光亮闪过,一片绚烂。她顿时感觉面红耳赤,浑身也燥热起来。
也许是通话太久手机发热把耳朵脸颊烫红了吧?
也许是裴游清冽却温柔的声音有神奇的力量,能通过电话无形中传递热量给她吧?
俞小鲸紧紧地握着手机,心底的羞赧和躁动不停地叫嚣着。
第一个说喜欢她的人,也是第一个说想她的人……在诉说着对她的喜欢,在表达着对她的想念,似乎在告诉她,他需要她的存在。对她越发坦诚的裴游,不再掩饰对她的在意,让她有点不知所措,没想到他的“糖衣炮弹”威力这么猛。
“小鲸?”裴游见俞小鲸没有回应,低低地唤她的名字,“我这样说,让你不自在了吗?”
“不是。”俞小鲸的脸越发滚烫,“作为师父,这样说,太不正经了。”
“不是作为师父说的,”裴游一本正经地说明,“是作为喜欢你的人说的。”
糖衣炮弹第二波,定点攻击,一击即中。俞小鲸捂着随之震颤的胸口,被击中了,就心动了。
“这样说,太狡猾了。”俞小鲸不自觉地嗔怪,不想再隔着手机被撩,赶紧转移话题,“对了,姑姑帮我预约的是女司机的专车,所以你放心,我已经到小区了,马上就下车。”
“嗯,回家后早点休息。”裴游笑着说,“晚安,明天见。”
“明天见,晚安。”
俞小鲸看着依旧显示通话中的手机,嘴角微微扬起来,裴游在等着她先挂电话呢。
刚刚被俞沁掘墓挖空的心,似乎填进了新的东西,充实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