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苏家人应该已经猜出了你是移植骨髓给苏遥的人。他们对你的心理很微妙，无法怨恨你，但也无法感谢你。当然，他们也猜出了匿名存款的人是你，所以这些年默默地看着你的表现，直到他们发现你身边出现了裴游，就开始慌了，才把底牌亮出来。”俞沁冷静地分析苏家人的做法，“即使他们说已经够了，谢谢你为苏遥做了这么多，但他们还是害怕你会忘记苏遥，所以现在要让你知道苏遥的心意。我不管苏家人怎么想，在我看来一切已经结束了，我是否瞒着你也没有意义，关键是你和裴游会如何处理。”

“那么，你这样考验裴游，满意了吗？”

在苏遥的事上，俞沁向来护着她，不让她直接面对苏家人，就是不让她见到真实的人性，以免她受到伤害。

“我同意你们的事了。”俞沁愉悦地宣布，“裴游做得很好，大气又自信，小鲸，你又该如何回应呢？”

裴游接受了她所有的过去，包容她在心裏给苏遥留的位置。因为她是他喜欢的人，他既然给予她为所欲为的权利，就不会收回了。

“潇水姐姐。”俞小鲸心裏渐渐明了，“我不需要放下，也不需要拿起，因为这都不是裴游在意的事。”

“裴游在意什么？”于潇水很好奇，比起正宗的孟家人，裴游似乎更加通透一些。

俞小鲸冲她狡黠一笑，笃定地回了她一个字。

“我。”

裴游环抱着双手，满意地看着工作台上的一排鲸雕陶模：座头鲸、弓头鲸、灰鲸、长须鲸、布氏鲸、塞鲸、露脊鲸、一角鲸、小须鲸和虎鲸等等，大鲸小鲸一应俱全。未来需要制作的鲸雕，他都设计好雏形了。

俞小鲸见到这些鲸模，不知会有什么反应呢？

裴游很期待，与她一同创造鲸的世界。

俞小鲸今天的主要工作是协助电影《美人鱼之梦》在鲸鲸海洋馆的最后拍摄。现在快要下班了，估计没时间再来鲸展厅。

突然，鲸展厅入口传来声响。

是小鲸吗？裴游有些喜出望外，抬头，一看清来人，他嘴边浅浅的笑意先是凝固，接着渐渐消失，表情也僵住了，最后只剩下冷漠。

“这裏闲人免进。”裴游直接对不速之客发出逐客令，“请马上离开。”

“我们不是闲人。”孟秋昂首阔步，以睥睨众生的姿态走向裴游，“好久不见，裴游。”

孟秋年逾半百，保养得宜的面容没有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多年不见，孟秋只有更加不可一世的高傲。

“你都长这么大了。”比孟秋只大三岁的裴立仁，已是满头银发。他的姿态有些畏缩，看向裴游的目光闪烁不定，“听说你回国，我和你妈来看看你。”

“我现在怎样，都与你们无关。”裴游面无表情，语气冷淡，对他们的“示好”只觉得反胃。

“你是我生的，当然与我有关。”孟秋目光灼灼，直盯着他，“我来关心你，你不要不领情。”

“哦。”裴游不以为然地应了声，视线越过孟秋，不愿与她对视。

“听说你还交了女朋友，她对你好吗？”裴立仁一脸讨好，“你想结婚的话，我们给你准备房子吧。”

“我的事，不需要你们费心。”裴游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我并不想见你们，请不要再擅自出现在我面前，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你……”孟秋瞬间火大，裴立仁眼明手快地拉住了她，示意她冷静。孟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心静气地说，“裴游，以前的事是我们不对，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是一家人，你还要记恨到什么时候？”

裴游有点厌恶地纠正：“我和你们不是一家人。”

“你是我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孟秋强调，“裴游，我们这些年有在反省，不信，你听听？”

孟秋伸出手去拉裴游，他却像惊弓之鸟，本能地回避：“别碰我！”

“你还听得见对不对？”孟秋悬着的手，继续伸向他，试探他，“你不相信我们的话，你可以亲自确认，我保证是心口如一的。”

“离我远点。”

裴游的脸色变得苍白，想起小时候碰触孟秋听见的心声：“贱种，怎么不去死呢？你爸是窝囊废，卑鄙又无耻，生了你这个贱种，毁了我的人生，识相点去死！”

“裴游，我不准你躲，我不会再怨你，你听听就知道！”

孟秋步步紧逼，裴游节节败退，他惊慌地看着她伸过来的手，极力闪躲，不愿意再听到她任何的心声。

当年孟秋确认五岁的儿子听得见心声时，就故意在人前对他和颜悦色，牵着他的手，做出一副慈母样，实际上她的内心却在咒骂他，用无形却尖锐的利刃，在精神上凌迟他。

二十年后，她还要故技重施。

裴游不相信孟秋的话，更不相信她有意识伪装的内心，只想离她越远越好。他踉跄着脚步想逃走，突然有个身影冲过来，挡在他前方，阻止了孟秋的靠近。

“啪！”

俞小鲸毫不客气地拍开想要“侵犯”裴游的手，声色俱厉：“有话就说，别动手动脚，裴游不喜欢别人碰他！”

结束了于潇水那边的谈话，俞小鲸便迫不及待地回鲸展厅，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贵妇人模样的陌生女人对裴游伸出“魔爪”，一副要将他拆吃入腹的跋扈模样。而裴游失去惯有的从容，一脸的惊慌失色，手足无措地躲避，竟然毫无反抗之力。

看到那个贵妇人咄咄逼人的样子，俞小鲸心中的无名火直往上冒，她想对裴游做什么？！

鲸展厅是她和裴游的地盘，怎么能容许他人上门欺负她的男朋友，当她这个女朋友是死的吗？

“我是他妈妈，不是别人！”孟秋捂着被拍红的手背，恼羞成怒地瞪着俞小鲸，“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

他妈妈……裴游的母亲？

俞小鲸愣住了，那旁观的中年男人大概就是裴游的父亲了。

这就是两次将裴游送进精神病院的父母，难怪裴游见到他们会有如此反应，他根本就不愿意再看到他们。

俞小鲸回头看了眼裴游，他已经平静了许多，悄悄地握住她的手，冷冷地开口：“她是我女……”

“我是他的女朋友！”裴游握着俞小鲸手的手非常凉，凉得让她心疼不已，不由得出声打断了他。面对孟秋，俞小鲸不假辞色，“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不是多管闲事。”

既然知道裴游对所谓的父母心有芥蒂，作为他最亲近的人，理应出面应付。

“我是来见他的。”孟秋恼火，口气不善，“你别挡着，太碍眼了。”

“哦。”俞小鲸波澜不惊地应了声，故意回头向裴游确认，“你要见吗？”

俞小鲸是第一次见裴游的父母，却毫无“丑媳妇见公婆”的心态，更不在意孟秋和裴立仁对她的看法，她只考虑裴游的意愿，也只在乎他的感受。

裴游被擅自出现的人刺|激而惊慌的心，此时被俞小鲸捧在掌中，温柔呵护。她的体贴抚慰，仿佛给他的心穿上了铠甲，而她就像执剑在前、以身为盾，保护他的骑士。

裴游低头看着眼前的人，第一次发现俞小鲸娇小的背影也可以如此挺拔坚实，为他挡风遮雨。这令他心安，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裴游轻轻地对俞小鲸摇头，她懂他，不需要多言。

“他不想见你们。”俞小鲸像是拿着尚方宝剑，有恃无恐地赶人，“请你们离开，不送。”

“你！”孟秋怒目圆睁，被如此无礼地对待，她简直难以置信。

空气变得安静，场面有些难堪。

“够了，我们还是走吧。”作壁上观许久的裴立仁，按着气得发抖的孟秋的肩膀，劝道，“他现在国内，以后可以再见的。”

孟秋推开裴立仁的手，瞪了俞小鲸一眼，深呼吸，维持着她的高傲姿态，甩头转身，快步走出鲸展厅。裴立仁歉然地对他们点头示意，匆匆地跟上孟秋的脚步离开。

“他们走了，天下又太平了。”

俞小鲸故作轻松地调侃，实则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有点担心孟秋发起威来会将她和裴游送去精神病院，毕竟有前车之鉴。

“谢谢你。”裴游从背后抱住俞小鲸，垂首搭在她肩上，在她耳畔低语，“我以为我早就看开了，能够冷静地面对他们，没想到仍记得被伤害的感觉，心有余悸，便惊慌失措了。”

“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有女朋友的人，不是一个人哦。”俞小鲸转过身，双手捧着裴游的脸，与他四目相对，认真地承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不想见他们，我就替你们挡着他们，绝对不会再让他们伤害你。”

不合格的父母对年幼的孩子造成的伤害，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被稀释，而是悄悄地深刻于骨髓，变成一道触摸不得的痛。

即使孩子成年以后学会释怀，也并非代表原谅，只是不想去计较罢了。

裴游不去计较，不代表他们可以得寸进尺，假装过去已成往事，现在来要求天伦之乐，简直可笑。

“这样被你守护着，我好像有了铠甲，无坚不摧。”裴游不由得低头，亲吻了下他的铠甲，“我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的，因为他们不配。”

“他们除了把你送到精神病院，还做了什么？”俞小鲸觉得她有必要记在小本本上，有备无患。

“十二年前，大哥想要我的监护权，他们狮子大开口，要求用孟氏集团旗下效益最好的医疗器械公司和度假疗养中心来交换。大哥说服了舅舅，分割了孟氏集团业务，满足了他们，从而获得我的监护权，让我可以安心地在孟家生活。”裴游嘲讽地说着他们当初的做法，“用我这个包袱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对他们来说，这是我最大的价值。从那天起，他们就不再是我的家人，老死不相往来对彼此都好。如果不是大哥说要给他们留点颜面，我早就改名叫孟百里了。”

“扑哧。”本来严肃的氛围，瞬间被“孟百里”破坏了。俞小鲸失笑，有点乐不可支，“还好你不是想改姓，不然我就得去梦里见你了。”

“我大概是梦游太久了，才没有意识到你一直在我身边。” 裴游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地蹭着，“小鲸，你早就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真想比任何人都早认识你，这样我就能更早地陪着你，更早得到我的铠甲，更早心满意足。”

“阿游，”意识到他对裴家的不以为然，俞小鲸改变了对他的称呼，“你迟到太久了。”

“嗯。”这一声“阿游”唤得亲昵，挠得裴游心痒痒的，他亲了亲俞小鲸的额头，“我的错，让你久等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俞小鲸调皮地摸摸他的头，“你得补偿我哦。”

“你想要什么补偿？”他纵容道，“我都给你。”

“走，现在就陪我去一个地方。”俞小鲸露出一脸神秘的表情，直接拉着裴游往鲸鲸海洋馆的停车场去。

“好，我奉陪到底。”

裴游不问去处，方向由她决定，不管去哪里，他都与她同行。

日落时分，层层叠叠的云被夕阳余晖染成了橘红色，好似华丽的绮罗漂浮在远山的上空。晚风轻拂，苍翠的松柏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人在空旷的陵园窃窃私语。

裴游十分意外，俞小鲸会带他来宝岳山陵园。

两人并肩站在苏遥的墓前。墓碑上照片中的苏遥，爽朗帅气，眉目含笑，定格在最美好的年华。

“八年前，在我生日那天，苏遥离开了。”俞小鲸平静地说，“第二天是苏遥的葬礼，很多老师和同学都去送他，而我却躲起来，没有送他最后一程。我那时很害怕，害怕面对现实，于是欺骗自己，只要不去参加葬礼，就能假装苏遥还活在某个地方。”

裴游揽着俞小鲸的肩膀，轻轻地拍着，看着墓碑上的苏遥，听着她说过去的事。

“这些年，每当情绪不好的时候，我都会来这裏见苏遥，跟他说说心裏话。这样做就像是被他安慰了，我便又能获得能量伪装自己，做那个不会拒绝他人的俞小鲸，连带着苏遥的份一起活下去。八年来，我习惯了背负苏遥的人生，直到遇见你，你有意或者无意地提起苏遥，刺|激着我，让我不得不面对现实，面对再也不可能见到苏遥的现实。”

回首过去，俞小鲸愈发觉得过去的自己可笑。从来不是她被苏遥绑住无法开始新的人生，而是她束缚了苏遥，不愿意让他离开。

“他在你心裏，只要你想就能见到的。”裴游摸摸她的头，他理解俞小鲸对苏遥的感情。那是她的过去，也是她的青春，更是他和她错过的时光。

“我一直没有跟苏遥告别。”俞小鲸不由得攥紧了手，裴游包容了她的一切，她也想回应他的信任，“阿游，我要你陪着我，看着我，告别苏遥。”

“好。”裴游松开手，稍稍退开两步，静静地看着俞小鲸，心裏一片柔软。

“苏遥，整整十年，我的心裏只有你。”俞小鲸对着墓碑上的苏遥大声说，“我从未后悔喜欢过你，谢谢你也喜欢着我。但是，我喜欢你，只能到此为止了。今天，我带裴游来见你，他是我现在最喜欢的人，我想和他在一起，可以吗？”

辽阔天地间，远山似有回音，像极了一声声的“可以”。

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俞小鲸终于走出了懵懂的青春，告别她年少的心动，不再困于过去。

“阿游，你听到了吗？”俞小鲸转头望向裴游，笑中带着泪，“苏遥在说‘可以’，对吧？”

她曾经喜欢的人，磨平了她满身的刺，抚慰了她心中狂暴的小怪物，让她摆脱俞家的束缚，开始懂得享受普通人的简单和自在。在他身上，寄托着她蒙眬而美好的少女情怀。

当他离去，她便沉溺过去，他给她留下一片无法碰触的逆鳞，直到裴游出现，一次又一次地包容她的逆鳞，用他独有的温柔抚顺了这片逆鳞。

过去的温情再也无法满足她，她只想要眼前的温暖，还有长久的陪伴。

“对。”裴游上前拥她入怀。他拥抱着俞小鲸，仿佛拥抱着全世界，令他心安，让他着迷，“从今往后，我来陪你，我们在一起，朝朝暮暮，年年岁岁，不止十年。”

他喜欢的人，是个专心的人，专心得容不下第二个人。

他很庆幸，成了她心裏唯一的人。

朝来暮去，日升月落，时光匆忙，他只想和她一起看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