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渊当即沉了脸。
出来卖个艺,居然也能碰上打她主意的狗东西。
裴轻没想到自己竟莫名成了赌注,旁人不知,她却知萧渊身上是有伤的,这个钱公子敢拿黄金做彩头,定然是对自家护衞极为相信的。那个护衞壮实如牛,一看就是身手不凡的练家子。
于是她想开口替萧渊婉拒,却没想萧渊笑了声:“既如此,在场诸位不妨都下上一注,就赌谁能赢。”
“不行……”裴轻一脸担心地看着他,本只是想按他说的那般耍些欲擒故纵的伎俩,多引人来看罢了,如何就变成了当众比武?
这担心的模样,缓了萧渊方才生出的怒气。他温声道:“没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你还有伤呢。”裴轻拽着他的衣襟,一向温温柔柔的人儿居然也强硬起来,愣是不松手。
萧渊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瞧着这小兔是以貌取人,拿他当绣花枕头了。
萧渊看了眼那高大壮实的护衞,唇角勾起——这种一看就是蛮力练出来的,就算让他一条胳膊他也赢不了。
萧渊摸了摸裴轻的头,随后挣开了她的手。
裴轻拧不过他,只能担心地叮嘱:“一定要小心,不要强撑。”
“你怕不怕?”他问。
裴轻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不会输,又不知为何,她相信即便输了,他也不会把自己交出去。
那壮汉护衞已经走了过来,粗声粗气,手上拿着一柄大刀。刀锋锐利薄如蝉翼,日光下却泛着骇人的银光。萧渊手上的那把剑已有些年头,剑身略发乌,刃口则已有些钝了。那护衞上前二话不说便是一刀砍来,刀风猛烈,吓得大人立刻捂住了孩童的眼睛,怕他们看到血淋淋的场面。
却未想那锋利的刀口砍到萧渊脖颈的前一刻,他后倾半寸,以手中之剑抵住了那砍来的一刀。“嘭”的一声,剑身被砍成两半,一半握在萧渊手中,另一半则掉到地上,沾了不少尘土。
孩童们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大侠不过如此啊。
剑身断裂的一刹那,裴轻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可萧渊竟笑了,还朝那护衞说了声:“多谢!”
那护衞一愣,只见萧渊忽然眸色一凛,以断剑别住那柄刀,身形一闪从刀的另一侧直逼护衞身前,那护衞手中的刀难以挥动半分,眼见着那把只比匕首长不了多少的断剑,如毒蛇般侵袭而来——
“啊——啊!”被砍断的剑断口极为锋利,硬生生地划破了壮汉持刀的手腕,手筋当即翻出,大刀嘭地砸在地上,滴滴鲜血落在刀身。
这一见血便吓坏了不少人,那姓钱的公子面色不佳,护衞更是痛得狂怒嘶吼。他捂着自己的伤处怒目瞪圆,大喝一声猛地朝萧渊撞去。
众人惊呼,这一撞恐能把人五脏六腑都撞出来!
小童们惊奇地看见萧渊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被血弄脏的衣衫,随后一脚蹬在土墙上腾空而起,从护衞头顶翻了过去。
那护衞受伤后便笨重不堪,不料对方身形轻盈敏捷,这一下撞空,整个人重重地砸在了墙上,整面土墙被撞得摇摇欲坠,还出现了裂缝,不待他回身,只觉后劲被一只大手捏住脑袋贴在墙上,他眼见着那把断剑朝着自己扎来,立时吓得尿了裤子。
残剑擦着他的鼻尖稳稳地没入土墙之中,仅剩一截剑柄留在外面。
“赢了,赢了!大侠赢了!”
“羞羞,这么大了还尿裤子!”
孩童的畏惧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看见血后的害怕已经被抛诸脑后,一个个喊着大侠冲上去围着萧渊。
他被团团围住,眼睛却是看着裴轻的,见她又惊吓又欣慰,惹人怜爱。
见他有惊无险,裴轻望着她笑得好看。
萧渊朝她扬扬下巴:“小女使,替本公子收银子去!”
裴轻这才想起还有正事未干,她拿着荷包走到那位钱公子面前,微微欠身:“多谢公子的彩头。”
离近了看,便越被她的美貌所折服,奈何自家这护衞竟如此无用,他心有不甘地将那锭金子放到了荷包之中,本还想再多说句话,可她已经走开了。
一番热血又利索的打斗,争的还是黄金和美人,看得众人过瘾,纷纷挤上前去往荷包里放铜板和碎银子。一圈走下来,荷包满了又用布兜子,整整装了大半兜子。
热闹看过,午时也快到了,各家燃起炊烟。
饭食飘香,孩童们被大人牵着,恋恋不舍地离开。姓钱的公子输了金锭,连护衞的手也被废了,当着众人丢了脸面,却又不好当众反悔,只得愤而离去。
裴轻抱着布兜子回来:“你看,我们赚了好多银子。”
萧渊觉得她那笑颜比银子可好看多了,他侧头看了眼老头儿:“怎么着老爷子,你这剑卖不出去可怪不得旁人。”
老头儿看了眼那柄断剑,点了点头。
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他能借剑一用。裴轻从布兜子里拿出些银子,递给老头儿:“多谢老伯借剑。”
老头儿连连摆手:“我老头子可不受嗟来之食,这些银子是你们赚的,方才那护衞可是下了死手,若非你家公子道高一行,别说是银子,保不齐他没了命,你也被当街抢走。快快收起来,露财招灾。”
他坚决不肯收,裴轻有些为难地看向萧渊。
萧渊觉得这老头儿话太多了,干脆走过去随便扯了块桌上的破布,又用黑煤铁渣在上面写了什么,最后草草一折,拿过来塞到老头儿手中,随后拉着裴轻就走,裴轻匆匆说了句“老伯再会”。
待拐入巷子,裴轻好奇地问:“你写的什么呀?”
“铸剑法。”他说,“千金不换的东西就这么给了那老头儿,现下想起来有点亏啊。”
裴轻知道他是在玩笑,顺着他的话说:“要不我们回去给要回来?”
“这有点难办。”刚出了巷口,萧渊便停下了脚步。
“为何——”话还没说完,就见一群面相凶狠的糙汉,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而身后,也不知何时跟上来了一些三教九流的人,霎时变得进退两难。
“各位好汉,这大晌午的,诸位不去吃酒怎的在这儿等着?”萧渊笑道。
“吃酒?吃哪门子的酒!一上午的生意都被你们抢了,还大侠,今日便领教领教这是什么大侠!”
“哎哎,有话好说。”萧渊摆摆手,“这出来混口饭吃,抢旁人生意确实不对,不如我将今日的银子分给诸位,大伙都消消气。”
众人目光皆落在了裴轻怀里的布兜子,还有腰间坠着的荷包上。
那贪婪的目光令人不适,她不由得往萧渊身后藏了藏。
“你说真的?”
萧渊点头:“自然是真的。”说着,他就要将裴轻怀里的布兜子拿过来,可那两只白皙的手抓得紧紧的,一下竟没扯过来。
“哼,我看你家这小娘子是很不晓得规矩!你若是管不好,兄弟几个替你管管!”
七八个壮汉立时哈哈大笑,好作势要上来。
裴轻吓得松了手,任由萧渊将布兜子拿走。
“还有荷包!”为首的大汉大喝一声,“别以为我们没瞧见那金锭子就放在荷包里!”
“没有……”裴轻小声地反驳,可一见他们人多势众,也只得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她不甘又委屈地解了荷包一并递给萧渊,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小娘子哭什么,要怪就怪你男人没本事!抢别人生意就得有能逃命能护住银子的本事!”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萧渊面前,“给我!”
“等等!”方才在一旁看戏的大汉瞪着眼走了过来,“凭什么给你?”
“屠老五你什么意思?他们抢了我生意,我把银子要回来怎么了?”
“他们也抢了我们的生意,街上卖艺的可不止你一家!这银子我们当然要分!”
三言两语,那些壮汉就为分银子而争执起来。
萧渊挑眉,瞧准时机将布兜子和荷包随便往面前的大汉怀里一塞,牵起裴轻就跑。跑出好远回过头来看时,那边果然还在闹哄哄地打成一团。
两人躲躲藏藏,在各条小道窄巷中穿梭而行,眼见着快到出城之处,两人才在一处破败的凉棚里坐下歇脚。裴轻从包袱里拿出一方白色锦帕递给萧渊:“擦擦汗吧。”
萧渊拿过来,看见上面绣着一只兔子。他看了看兔子,又看了看裴轻,莫名就笑了。
裴轻不明白他笑什么,见他擦了汗,就要将锦帕拿回来,却没想他顺手放入怀中:“这都脏了,再买一块。”
“可是……”裴轻没好意思说出口,这是她自己绣的锦帕,而且是贴身之物,怎么能被男子放在心口揣着……
萧渊显然看不出女儿家的思虑,问道:“还剩多少?”
这话让裴轻回过神来,她不再纠结锦帕,而是从包袱里,还有自己身上拿出了不少锦袋,归拢到一起不用拿都知道沉甸甸的。
“还剩了不少呢。”她眸中亮晶晶的,“都是悄悄藏下的。”
剩下不少的银子,看来是昨日晚膳后学的那些尽数排上了用场。
“难怪你要我照着学那些昧银子的法子,原是早就料到赚了银子后会有人来抢吗?”裴轻把所有银子都归拢到一起。
“莅城富庶,就是因为人人眼里都只有银子,没有多年的博弈和争夺,不可能有街上那番平静的样子。咱们初来乍到没知会任何人一声就做起了生意,少不得是要惹上麻烦的。”
他看着她将银子一一倒出,忽然笑了声:“你还挺懂行。”
剩下的都是些碎银子和铜板,相比起金锭银锭,这些花销起来最不会引人注目。
听了这话,裴轻一笑:“将近一半都给了人家,我还以为你会不高兴呢。”是她没跟他商量一下,便擅自做主将金锭银锭都交了出去。
“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花钱免灾,剩下这些就可以安心使了。不然那群人眼红眼热的紧追不舍,少不得要打上几架。”
一听这话,裴轻立刻点点头,赞同得不能再赞同。
“话说回来,你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萧渊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睫,“不过下回要用嘴说,不许掉眼泪。”
裴轻想着,若是大大方方就舍弃了赚来的银子,一定会让那些人起疑心,万一他们要搜身,身上藏的这些可就被发现了。唯有百般不情愿却在敌众我寡的局势下不得不交,才最能令人信服。
殊不知萧渊看见她哭了,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让他险些没忍住地要出手。
“知道了。”她温声应着,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银子,沉甸甸的,倒让她有些犯难。
“这些太重,待到下一城就换成银票,带在身上也轻便。”他说着,朝她伸手。
裴轻听话地把银子放到包袱里,连同包袱一起给他,从外面看,一点也瞧不出裏面有一包银子。
萧渊拿过包袱,忽然问了一句:“我有本事吗?”
“当然有啊。”裴轻没多想,“没有你,哪来这些银子呀。”
说完她就见萧渊挑了挑眉,眸中满是戏谑。
裴轻一怔,恍然想起了刚才那抢银子的壮汉的那句:“要怪就怪你男人没本事!”
“走了。”他起身,把包袱背上,顺势拉住了裴轻的手腕。
裴轻的脸红得发热,手腕更热。他的掌心干燥又灼热,一路烧到少女的心裏去。出城路上的人很多,双双对对的夫妻满大街都是,谁也不曾多看一眼。可裴轻羞得不行:“那个……我不会跟丢的。”
萧渊侧头看她,见她整个人都粉粉的,忍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方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左右都不放手,还出言嘲笑,裴轻瞪他。
这一眼瞪得萧渊心神荡漾,他轻咳一声别开目光,看向前方城门口盘查出城之人的守衞,说:“看见那些独身出城的女子了吗?要么得有家里的出城文书,要么得有主人家给得释奴文书,没有文书者,出不了城门。你有吗?”
她当然没有。
裴轻仔细地看着,他们果然会对独身女子进行盘问。可对于独身男子,却是不管不问,任由其出城。与之一样不会被盘问的,便是与男子同行的女子,或为妻女,或为奴仆,看上去不过都是男子随身携带的物件罢了。
裴轻微微垂眸。
临到城门口,裴轻感到自己手腕一松,正有些惊讶,就感到手心一热,他握住了她的手。
“有我在,不必害怕。”
他感觉得到她的低落,以为她是害怕了。
怕被拦下盘问,怕自己出不了城门,怕……不能再与他同路。想到这裏,裴轻微微仰头,看见他的侧颜。
这张脸瞧上去是极为好看的,可好看里还带着邪里邪气的恣意,叫人挪不开眼,却也不敢随意放到心上。
可手心的灼热让她觉得暖热又安定。
裴轻不再看他,低着头跟着他走,只是手上悄悄回握了一下。
极轻极快的一下,可萧渊立刻便感受到了。
出城后天已经要黑了,幸得下一城离得不远,路上并未有太多停留,进了云城,已经到了晚膳时分。
相比于上一城,云城显然只是个小地方,这裏的屋舍街道远没有莅城那般繁华,零零散散的行人穿着粗布衣裳,走了一路也没看见一辆像样的马车经过。
这地方很小,还很穷。以至于萧渊去换银票,那钱庄掌柜的和店里伙计忙活了好一阵,才堪堪凑齐了银票递给了这位眼生的客官。
从钱庄出来,包袱便又回到了裴轻身上,这回轻了不少。裴轻见他两手空空一张也没留在身上,想了想,低声说:“要不要去吃酒?”
身旁的人脚步一顿,低头看她。
上次在莅城的酒楼他就想喝酒来着,奈何荷包吃紧,他在那双漂亮眸子的委婉提醒下,把西域名酒换成了补汤。
见萧渊盯着她,裴轻拍拍包袱:“吃得起呢。”
萧渊一笑:“那走吧。”
这裏的最大的酒楼里也不过只有十几个人在用饭,掌柜的和小二一瞧有新客官进来,当即喜笑颜开:“来来,二位裏面请!小店酒菜是咱们云城最好的,瞧着两位是外地来的,那可一定要尝尝我们云城的蒸云糕!”
这回裴轻任由萧渊说了一堆菜名,掌柜的欢喜得合不拢嘴,待他张罗着去备菜时,裴轻才问:“不喝酒了吗?”
萧渊指了指店里放酒的地方:“一看就是掌柜的自己酿的,肯定不好喝。”
裴轻轻笑,原来这位是只喝名贵的酒。
小店的菜倒做得的确不错,一顿吃下来也没花多少银子。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两人便去了离酒楼最近的一家客栈。
“掌柜的,两间上等房,再备些热水沐浴。”
“好嘞客官!二位且跟小的来!”
两人的屋子是相对的,中间隔得还有些远。裴轻抱着包袱:“那……我先去进去了。”
“窗子关严实,免得着凉。”萧渊看着她,后面跟了一句,“若是睡不着,可以过来找我。”
旁边还有人在,他忽然就没脸没皮起来,裴轻赶紧关上门,这才缓了缓面上泛起的绯红。
外面的脚步声渐远,屋里屏风后冒着热气,裴轻将身上的包袱放到桌上,可看了眼没有门闩的房门,又拿起来抱到了屏风裏面。
裏面装的可是他们两人所有的盘缠,还是在眼前看着更心安些。
热水洗去周身疲乏,裴轻闭着眼睛,有些困意。忽然她听见一声异响,心当即提了起来:“谁?”
没有回应,也没有异响了。裴轻赶紧穿好衣衫出来,屋内一切如旧,看着并未有任何不妥。她又看了一眼房门,那里紧紧闭着,也无不妥。
难不成是她听错了?
她坐在镜前将头发擦得大半干,房内也不知是什么地方漏风,将烛光吹得左右摇晃,放下木梳准备去歇息,她却手一顿,从镜中看去,门外分明有黑影闪过。
裴轻心中猛地颤了下,下一刻她已顾不上自己仍只穿着里衣,匆匆抱起包袱便开门跑了出去。
萧渊方沐浴完,衣裳都还来不及穿,就听见急促的敲门声。
只是还未等他去开门,门就已经从外面推开了,他看见一张苍白又惊惧的脸蛋,只穿着里衣,散着长发,泪汪汪地抱着包袱。
男子裸着的上半身骤然映入眼中,裴轻惊得一时忘了自己该做什么。片刻缓过来,她才立刻转过身去:“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单薄的背影微微发颤,想来是吓坏了。萧渊回想起上次住客栈时她的百般不安,问道:“害怕一个人住?”
这可算是问到她心坎里了,她道:“嗯……没有门闩,总觉得有人会闯进来。”
说着,她便看见了旁边桌上的药膏和药纱,眼前立刻划过方才那一眼看见的伤处。
她缓缓转过身来,萧渊已经将衣裳穿好了,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裴轻抿抿唇,说:“我……我帮你上药吧。”
萧渊看她一脸别有所图的模样,挑眉道:“上药之后呢?”
裴轻不好意思看他眼睛,微微退了一步,一手背到身后,当着他的面把门给关上了。
萧渊就那么看着她,她抱着包袱的手紧了紧,鼓足勇气对上那双眸子:“我今晚能在这裏睡吗?”
憋了半天,终于说出实话来了。
裴轻说完就低下头,就算他不愿意,她也不会走的,她就坐在门边凑合一晚,总比一个人在对面那间屋子要好得多。
“睡我这裏?”萧渊慢悠悠的走到裴轻面前,忽然一手撑在她身后的门上,低头看她。
灼热的气息将她环绕,裴轻缩了缩身子,用点头作为回应。
离近了看,她白皙嫩滑的肌肤毫无瑕疵,鼻头小巧唇瓣殷红,连墨色发丝都柔顺好看,还散着淡淡香气。他莫名地将一缕青丝绕上指尖。
“小娘子,你知道深更半夜又衣衫不整地跑到男人屋里睡觉,会是什么后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