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轻是哭着从裴府侧门跑出来的。
刚及笄的少女,身上只有一个瘪瘪的包袱。她一路擦着眼泪往城外走,顾不上路上行人纷纷投来的异样目光。
她想去找母亲。
裴轻哽咽着,出了城便往景山上去。每次在家中受了委屈,她便会去找母亲,看着母亲的牌位,亲手为母亲上一炷香,念着以往同母亲和姐姐在一起的日子,再大的委屈也能咽下去。
但这次,她不想咽下,也不想再回裴家了。
往山上走的路上,她闻着山间林叶的清香,心思平复了几分。没了母亲,就等同于没了父亲,为裴家生了儿子的姨娘把持后院,庶子庶女无不锦衣玉食,比她这个嫡出次女不知风光了多少倍。
裴轻不愿计较这些,她答应过母亲,要过得舒心。所以她从不把父亲的漠视和姨娘的凶蛮放在心上,亦不管庶弟庶妹去她房里抢了多少东西,她从来只安心看书写字,最宽心的事便是每月与姐姐的书信。
姐姐身为皇后,日子过得定比她好。只要想到这裏,裴轻便觉得高兴。况且自姐姐嫁入宫中,她在裴府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偶尔几句难听的话入耳,她也权当没有听见。
直到姨娘做主,要将她嫁给一个老员外做继室夫人时,一向没什么脾气的她断然拒绝了。父亲虽是国丈,但先前也不过是个五品官,即便姐姐登上后位百般受宠,陛下并未爱屋及乌地赐予裴家高官厚禄。
依德才论官职,这是前朝事,与后宫无关。
尽管如此,还是有络绎不绝的人来与裴家攀亲结交,结亲便是其中最常见的伎俩。家中适龄的女儿只有她与庶妹两人,姨娘打着庶妹出身低微的幌子,一脸慈爱地在父亲面前忍痛割爱,将高嫁之路“让”给了裴轻。
老员外虽年迈,还死了两任妻子,但诚意十足,来裴家求娶承诺一定给裴家女儿正室夫人的名分,且聘礼无数,日后整个员外府都任凭新夫人打理。
能让其如此豪掷千金的由头,除了裴家出了一位皇后的泼天荣耀之外,便是裴轻的美貌了。
自古便没有妾室出门上大宴的规矩,即便姨娘在府上百般得宠,但只要出了府门就无人会高看一眼。母亲过世后,姐姐作为嫡长女,便可应了帖子前去各府席宴。那时候,姐姐总会带着她,这是她们为数不多可以不用看人脸色的日子。
区区几次,大裴小裴姐妹两人的倾城容貌就家喻户晓。当初陛下要给姐姐后位,立时便在朝中惹出不少非议。当今圣上年少登基,多年来治国有方,是当之无愧的明君圣君。
陛下不好色,后宫也冷清。但裴家的女儿竟能勾得这样一位君主破例立后,当初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嫉妒得捶胸顿足,大骂裴家姐妹是狐狸精,红颜祸水。
尽管那些话难以入耳,裴轻却是高兴,有了陛下做姐夫,便再无人敢欺负姐姐了。后来每每通信,她都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姐姐过得很好。高兴之余她也羡慕,更大胆地想着会不会有一日,也会有位如意郎君,风光大娶,救她于水火。
只是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如意郎君,而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员外。
父亲铁面,姨娘还欲软禁她逼嫁。裴轻第一次在家里撒了泼,哭着颤抖着顶撞了父亲,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她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勇气,竟径直冲回屋子草草收拾了便离家出走了。
天色昏暗,母亲长眠的寺庙也要到了。
冷静下来,她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难处。今夜要住在哪里?日后又怎么办?
心思又乱了起来,但她横竖知道,姐姐即将临盆,不能让姐姐知晓这些平白操心。
以往跪在母亲牌位前说了许久的话之后,就会觉得心裏好受许多。
但这次却越说越哽咽,不能见母亲,亦不能去找姐姐,更不能就这样回到裴家。断断续续的哭诉,惊动了常年在此修行佛道的师太。
“小施主。”
身后传来声音,裴轻连忙起身,双手合十向她行了礼:“静修师太。”她眼睛还红红的,“是不是我吵到了您了?您能允我将母亲牌位供奉于此已是仁义,我……我今日是……”
只见师太淡淡一笑:“并非是吵到何人。只是听见小施主哭得伤心,想来令堂若是还在,只怕是要心疼坏了。”
提及母亲,裴轻的眼泪便落个不停。
“家事难断,既不知你所遇何事,便不劝你大度原谅。望小施主明白,苦难向来是与福道相伴相生的,绝境之时,亦是新生之际。勿恼勿殇,且往后走走看。”
裴轻怔怔地听着师太所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师太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又看向她脚边的包袱。
裴轻也低头看了眼,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有些难为情地开口:“师太,今夜可不可以在此——”
只是话还没说完,外面便传来了吵嚷声,有位小师父匆匆走了进来:“师太,有个孩童发了癔症,我们几个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请师太快去看看。”
“是出了什么事吗?”裴轻仔细听了下,后院都是禅房本该安静,现在却传来许多孩子的声音。
“近日庙里收留了些逃难的孩子,他们同父母走散,亦不知该去哪儿,十几个孩子挤在后院那三间厢房中,也着实是委屈。小施主方才想说什么?”师太问。
“哦,没……没什么。”裴轻听着那声音尖锐,虽有些害怕却也还是说,“要不我也去帮帮忙吧?”
师太一笑:“不必了,小施主,其他孩子倒还好,就是有个小女童时不时会发癔症,抽搐寒战,须得服药才可缓解,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天色已晚,你回去时多加小心。”
“是。”裴轻目送师太和小师父离开,轻轻叹了口气。
本想求得师太在此住一晚,明日再走,眼下看来她留下反而会添乱。
裴轻从寺庙出来,有些茫然。
外面漆黑一片,她有些不敢走。可也知道不应在此久留,裴家若是派人来抓她回去,最先找的地方就是这间寺庙了。
尽管心裏害怕,她还是走上了下山的路。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深夜宵禁,各处城门已然关闭,此时应该有不少官兵在巡夜,若是看见她,少不得要盘问一番,若是就此被送回裴家那就糟了。
正皱着眉思虑万千,忽然山间传来怪异的叫声,裴轻当即脚步顿住不敢多动一步。
是狼吗?还是虎?
总之不是人的声音。
又是猛烈尖锐的一声,裴轻浑身一颤,忙拎起裙摆朝着与声音相反的方向跑去。山间没什么住户,放眼望去也只看得屋舍残垣,不知是被烧了还是被砸了,总之损毁严重。
裴轻跑了进去,躲在院中的墙角,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绝不敢多出一丝声响。
那怪异的叫声不断,似乎还更近了。
极度的害怕让少女眼中再度噙满了泪。她只是不想被逼着嫁给一个老头儿,不想成为裴家获名获利的棋子才跑出来的,这有错吗?难道今夜她就要这样被凶残野兽撕扯吃掉吗?
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委屈,漆黑的墙根下,传出了难以隐忍的呜咽哭声。
忽然,背靠的墙像是被人踹了一脚般猛地颤了下,颤得裴轻心裏一抖,紧接着头顶似有什么东西飞过。裴轻闻到了难闻的血腥气,还未反应过来,只听一声闷响,她眼前便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离她极近。灼热的呼吸喷洒到她脸上,她的心倏地收紧。
她感觉得出来,是一个男子。
“我……我没有钱。”
黑夜之中,危墙之下,传出了微颤的女声。
近身的男子手撑着墙,久久不动,裴轻亦不敢动,他生得高大,足以将她整个人都罩住。
听闻此言,耳边竟传来一声低笑。但这一笑,裴轻便听出此人很年轻,她微微侧头,这才看见他的侧颜。
这人……应该很好看吧。只一眼,她便生出这种想法。他鼻梁高挺,轮廓分明,连唇形都恰到好处。
下一刻,裴轻对上一双黑眸。
目似朗星,俊逸绝伦,大抵便是如此了。
而看到裴轻的第一眼,少年亦是怔住。
这脸蛋怕是还没他一个巴掌大,肌肤白|嫩唇色殷红,那双眸子灵动又勾人,眼下还噙着泪,哭得可怜巴巴,像只小兔儿。
如此仙女般的人儿,怎么跑这儿哭来了?
得哄哄才是。这是萧渊初见裴轻时的第一个念头。
若非他闪身快,方才翻墙而入恐就是要踩到这颗圆圆的脑袋上了。只是往旁边闪身扯开了伤口,腹部疼得不行,愣是撑着墙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不承想就被当成了打家劫舍的贼人?
裴轻不知他那笑是什么意思,以为是他不信,忙说:“我可以把包袱都给你,只要你……别伤害我。”
她连说话的气息都是柔柔香香的,香得人有点听不清声音了。萧渊轻咳一声,往后撤了一些。
裴轻见他不要包袱,还浑身血腥味,心头满上恐惧:“我看了你的脸……你不会放过我的对不对?”
哭声就这样慢慢大了起来。
“可是,是我……是我先来这裏的,我也不是有意看到你的脸……”她泣不成声,“我还没同姐姐告别,还没看见小侄儿出生……”
萧渊本就疼得不行,耳边不停地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他正欲说话,只觉喉头一甜,瞬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溅到了裴轻的手指和衣衫上。
“你——咳咳咳,别哭了,我不是坏人。”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然而为了哄眼前人,少年厚着脸皮解释:“我是来逃难的,咳咳,受了伤才一身血腥味,这血是我自己的,不是旁人的。”
“真的?”她怯怯地朝他手捂着的地方看去,“你都受伤了,怎么还要翻墙?”
“万一这破屋子有人,还是官兵的话我不就被瞧见了吗?我只想安安静静在这儿歇息一晚就走,这才翻墙。”
萧渊说得真挚,裴轻点点头,他刚松了口气,却见那豆大的泪珠又簌簌地滚下来。
大惊大惧过后,裴轻抱着包袱哭了个痛快。这眼泪中既有在家里受的委屈,有无家可归的无措,亦有遇到一人能在这充满怪叫的黑夜中与她做伴的欣慰。
“哎,你怎么又哭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裴轻肩膀一耸一耸地摇头。
“那你到底为什么哭啊,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不是我吧,我……我应该没欺负你吧?”萧渊有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刚才离她太近了?
听说北方的女子家规森严。只是他猜不到的是,除了母亲和姐姐,从来没人这般问个不休,问裴轻为什么哭,问她是不是受了欺负。
正在少年琢磨着她会不会就这样哭死过去时,裴轻哭累了。她擦了眼泪,安安静静地缩在墙角。
两人无话,还有点尴尬。
忽然又是一声怪叫,裴轻忙看向萧渊,眸中害怕不言而喻。
“是野猪的叫声。”他动了动,坐直了些,尽量不扯到伤口。
裴轻放下心来。
她坐在另一边,静下来后,她悄悄地看他。
即便是在夜色之中,也看得出他面色苍白。萧渊闭着眼,说:“你们北方的小娘子,都爱这般打量人吗?”
裴轻面色一红,道:“我尚未婚嫁,如何就成什么娘子了,你不要乱叫。”
萧渊睁眼:“在我们南边,刚出生的女婴都可叫小娘子。你们这边叫什么?”
裴轻说:“我们这边凡是未成亲的女子,都叫姑娘。你家在南边,为何来北方?是家里遭了灾吗?”
萧渊笑了下:“算是吧,一群人抢我的东西,我嫌烦就跑了。结果他们不依不饶地追我,我就跑来了这边。”
“那你的伤,也是那群抢你东西的人所为吗?”
“嗯。”
裴轻蹙眉,语气严肃道:“那他们也太不讲理了。”
这样听起来,两人算是同病相怜。
萧渊没想到她竟还打抱不平起来了,仿佛刚才哭得昏天黑地的人不是她一样。
“我叫萧渊。”
突如其来的自报家门,让裴轻有些吃惊,但他看着的确不像坏人。
见她犹犹豫豫,萧渊觉得有意思:“不想说便不说。萍水相逢,有个美貌的姑娘记得,也是美事一桩!”
“我叫裴轻。”
她望着他,语气温柔:“裴回轻雪意,你这样记就好。”
此后的很多年,每每夜深人静落雪之时,萧渊便会想起这句“裴回轻雪意”。
一夜过去,清晨鸟儿的叫声唤醒了睡梦中的人。
梦里母亲和姐姐知道她受了委屈,特意来接她。握上母亲手的那一刻,裴轻万般心安,一时激动便哭得更厉害了。日子过得太久,她就快要记不清母亲的样子了。若是只能在梦里遇见,那她情愿这梦一辈子都不要醒。
可她还是醒了,鸟儿的叫声不断,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醒了?”
裴轻一惊。活了十五年,头一次睡醒时身旁有个男子。
“小娘子醒了的话,可否松开在下的手?”
裴轻听了赶忙低头,自己竟然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她赶忙松开,支吾道:“对……对不起,我以为是……”
“无妨无妨,你不必解释,梦见了你的情郎,错把我的手当成了他的手呗。”萧渊听了一晚上的哭唤,大概也明白这小兔同他一样,从小没有母亲在身边照料。昨晚听她呓语,本想叫醒她,没想被一把抓住了手,不知怎的,他莫名就是没有挣脱开,任由她握了一晚上。
“才不是,你别乱说。”裴轻耳朵红红的,“我可没有什么情郎,也不是什么娘子……”
“你为何就是不喜欢这称呼?”萧渊支着下巴。
“在我们这裏,娘子都是……成亲后自己的郎君才能叫的。你这样唤我,会让人误会的。”裴轻低着头,看见自己手上的血,才想起眼前之人是有伤在身的。
她指了指萧渊的腹部,问:“你的伤好些了吗?”
“死不了。”僵坐了一夜,他起身时有些不稳。
“要不,还是去医馆瞧瞧吧?”裴轻跟着起身,见他身形不稳本欲扶一把,可一想到男女授受不亲,她又把手缩了回去。
于是萧渊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嗤笑一声:“昨夜你可没这么矜持啊,攥着我的手不放,还又哭又闹的,让我一个受了伤的人彻夜未眠。”
裴轻有些难为情地看着他。
“罢了罢了,你别再哭了就成。”他捂着伤处,往山下走。
下山的大路只有这一条,裴轻跟上来,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说:“受伤需要静养,你这样又翻墙又走路伤势会更严重。还是去找个郎中看看吧。”
萧渊头都没回:“我一个逃难的,哪有银子找郎中看伤,忍忍就过去了。
“我有钱……”身后又传来小小的声音。
少年脚下一顿,回过头来,幽幽道:“你昨晚不是说你没钱吗?还让我翻找你的包袱。”
“有一点的,没放在包袱里。”裴轻说,“也够看诊了。”
萧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了她纤细的腰身处,问:“你把钱放身上了?”
那目光直白又灼热,裴轻不由得后退两步,眸中警惕。
萧渊一噎,这是又拿他当贼人了。女人的脸还真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你先别急着防我,倒是看看那钱袋子还在不在。”
听了这话,裴轻有些疑惑,可当着他的面也不好查看,只得背过身去,在腰间摸了摸,还仔细翻找了下,竟真的没有找到钱袋子。
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萧渊挑眉。
昨夜翻墙落地之时不小心碰到她,那腰细得他一只手都能握过来,纤软至极,若是有银子这种硬物不可能感觉不到。
贴身钱袋子被偷了都全然不知,竟还想着施舍给旁人看病,这么出门还不得被人卖上八百回。
裴轻无措地站在那里,眼眶又红了。萧渊赶紧开口:“别哭别哭,我可没拿你的钱袋子,我若真拿了何必说出来,偷偷走掉便是。”
这话倒是真挚又有理,本来钱就不多,这下一个子都没有了。离家的第一日怎的就落到这般田地?
“你昨日都去了哪里,是不是去了人多的地方?”他走近问道。
裴轻点点头,说:“我从家里出来时街上集市未散,我穿过集市出了城,便径直上山去寺庙给母亲上香了,路上没有碰到别人。”
敢情是一出门就被人扒了钱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