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又茫然又委屈,实在是越看越像只被人偷了吃食的可怜兔子,萧渊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这一笑后果可就严重了,裴轻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这般幸灾乐祸之人,竟当着面就嘲笑起来,亏她还想用自己的银子给他看伤。
她气不过,推开这挡道之人就往山下走。
“呃——”萧渊胸口的伤被人猝不及防给按了个正好,这猛一下疼得他冷汗都冒出来了。
裴轻看他脸色都变了,也怔住:“弄疼你了吗?抱歉,真的抱歉。我……”
萧渊咳了几声,总算缓过来,身上疼得厉害却还在那里笑:“你若真觉得抱歉,就扶我下山用个早膳如何?”
被自己误会了两次,还被推了一下的人要管自己的早膳,让裴轻有些愧疚。
不分青红皂白就怀疑别人,怎么还能有脸接受他的早膳?可肚子悄悄叫了好几次,她也实在是饿了。羞愧使然,下山的一路上裴轻格外细心地扶着萧渊。
“慢一点,这裏石阶有些窄,当心摔着。”她声音柔柔糯糯,引得萧渊低头看她。
她正认真地低头盯着脚下,这样看过去,只能略看到半张脸蛋。发丝香气萦绕,被她的手轻轻扶住的地方有些痒,心头也有些痒。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裴轻侧过头来,他立刻别开视线。
“是不是伤疼得厉害?要不还是先去看郎中,再吃早膳吧。”她认真道。
本是关心他,可他看见这般认真便想逗她:“我身上的钱也不多,去医馆和吃早膳只能选一样如何是好?”
“当然得先去看郎中。”她没多犹豫,“银子总会再有的。”
“听你这意思,你赚过银子?”萧渊随口一句话就戳穿了某人。
“我可以学,我能识字,会理账,还会洒扫浆洗,总不会饿死的。”裴轻不知哪儿来的笃定。
“算了,不去医馆,咱们换个地方。”到了山脚,萧渊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铺子,裴轻看过去,是一家当铺。
“你在外面等我,我很快出来。”萧渊将她安置在当铺外面。
“为什么?”裴轻抱着包袱,“说不定我这裏也有可以当掉的东西,可以让掌柜的看一看选一选。”
“你这贴身包袱能给人随便翻的?裏面就没几件小衣里衣的?”他大剌剌地一问,臊得眼前姑娘满脸通红,女子小衣怎可随意挂在嘴上说呀。
萧渊趁机长腿一迈就进了当铺,裴轻在外面没等多久就见他出来了。
裴轻好奇地问:“你当自己的东西怎的这般痛快,不会不舍吗?”
萧渊一笑:“谁说我当是自己的东西,路上随手捡了个玉扳指还换来好几两银子,这下可以痛快地吃早膳去了。”
他顺手握住裴轻的手腕,将人带进了当铺对面的客栈。
清晨时分裏面没什么人,唯有一个老板娘正将算盘打得啪啪作响。一瞧见有人进来,她立刻喜笑颜开:“哟,两位客官,可是来用早膳的?”
“有劳掌柜的,给做些清淡的膳食才好。”
“好好,我们家的百合桂圆粥可是一绝,配上小菜,包管您吃得满意!来来,这边儿坐。”老板娘一走近,一眼便看到了裴轻衣衫上的血迹。
“哟,这小姑娘怎的这般大意,来来,快随我去收拾收拾。”
裴轻茫然地被拉了起来,老板娘低声问:“是不是身子不爽利了?可不能这样上街去。”
这么说了裴轻立刻脸红,支吾道:“不……不是的。”
小姑娘脸皮薄,老板娘是过来人,笑着将她往楼上牵:“好好,不是就不是,但你这裙子又是土又是血的可不好再穿了不是?来,随我换身衣裳去。”
虽素不相识,可裴轻被一只温热的手牵着,只觉一股暖流划过心底。
“喏,都是往日做姑娘时穿过的衣裳,舍不得丢,这花色如今也不适合再穿了,你啊,擦擦脸,再把衣裳换上。”
裴轻心怀感激,却也不好意思平白收人东西。
可还没等她开口,房门就已经被关上。她愣了愣,只好乖乖按照老板娘的意思,用温水擦洗了下,然后一件件穿上了干净的衣衫。
她仔细将旧衣裳叠好,刚打开房门就看见正欲敲门的萧渊。
他手上不知端了碗什么东西,还在冒着热气。
萧渊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衣服上,有些迟疑:“这个……是我的血吧?”
裴轻起初还没听明白,当然是沾的他的血,难不成还能是她的血?好端端的她怎么会流血——想到这裏,她立时羞得不行,这人怎么什么都问。
萧渊见她耳朵都红了,自以为明白了什么。他把手里的碗往她面前一送,说:“那你趁热把这热汤喝了,裏面放了姜和甘草,还有……还有什么来着,总是掌柜的说喝了就不会腹痛。”
是乌药,裴轻知道。以往疼时,姐姐便会给她煮这个汤。
没想到离开姐姐身边,离开家,竟还能有这样一碗汤药热腾腾地送到眼前。
她接过来一饮而尽,末了抬头,软软地说了一句“谢谢”。
再下楼时,客栈的大堂里已坐了不少人。
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桌上的清粥冒着热气,几样小菜摆在一旁,伴着言谈说笑,诉着人间烟火气。这时掌柜的也来了堂前,夫妇二人一边上菜一边同客人热络地打招呼,这样看着,像是在招待着自亲戚。
裴轻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大概明白了为何这家店自清晨便生意兴隆了。原本只有银钱的买卖,被素不相识的情分给焐热了。若有可能,她也愿常来这裏。
世间还是好人多,萍水相逢之人待她都比家里人待她好。
吃过早膳,老板娘又塞给裴轻几张饼,说:“来来,路上带着吃。”
裴轻连忙婉拒:“婶婶,不能再要您的东西了,平白拿了您的衣裳已经是受了很大的恩惠了。”
老板娘看了萧渊一眼:“你看你家这小娘子多懂事。”
萧渊靠在一旁,朝着裴轻挑眉,满脸写着:这可不是我叫的。
裴轻正要解释,就见老板娘摆摆手:“好了,一瞧就知道你们是逃难来的,年纪轻轻脸皮薄不好意思拿人东西。你都叫我一声婶婶了,那婶婶也告诉你,这人活在世上就是你欠我我欠你,相互帮衬的人情记在心裏,这日子才过得下去。眼下是我帮你,若是哪天我这小店有了关口,你愿意来搭把手,我也感激不尽!”
裴轻满眼感激:“婶婶心地善良,生意一定会越做越大的。”
“哟,这话可说到婶婶心裏了啊,行,那就借你吉言。白日好行路,你们早些走吧。”
裴轻点点头,还庄重认真地朝老板娘行了个礼。
走出客栈好久,抱着饼的少女还在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看得一旁的少年觉得好笑:“你是不是头回出门啊,对着吃了顿早膳的客栈也能一步三回头。”
裴轻正沉浸在不舍之中,猛地被这句话搅扰,回头见萧渊一脸的云淡风轻,她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饼。也难怪他会如此,明明是自己花钱买的早膳,到头来恩惠却去了别人那里。
于是裴轻将手里的几张饼分开:“给你。”
萧渊看了眼,一共也就三张,还递过来两张。
“你就给自己留一张?”
裴轻点头:“我饭量小,这张饼能吃两日了。你受了伤,要多吃些,身子才好得快。”
“那两张也不够,要不你都给我吧。”他抱着胸,饶有趣味地睨着她。
“啊……”裴轻看他这人高马大的,想来两张饼也确实不够,于是把最后一张也包好,一并递给他,“那都给你吧。”
萧渊半分没犹豫地拿过来:“谢了。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裴轻怔了怔,没想到分别来得这么快。
“怎么,春宵一夜舍不得了?”
裴轻一惊,赶紧看看四周,见有人看过来,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听见刚才的话,她后退一步同萧渊拉开距离。
“那就就此别过,你多保重。”她话说得很快,声音也小,随后便转身要离开。
“等等。”身后传来声音。
裴轻回过头。
少年大步走近,把三张饼一同塞到她怀里,说:“我瞧了下,这饼太干了。”
说完头都不回便走了,连背影都写着——公子有钱,想吃什么吃不着?
裴轻一想,也是,他的玉扳指当了不少银子,接下来几日吃喝不成问题了。想到这裏,她不由得蹙眉,自己竟还有闲心去操心旁人?
身上只有一个瘪瘪的包袱和三张饼,还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即便如此,自己也不会回去的。裴轻一边想着,一边想将包好的饼放到包袱里,却未想忽然有个锦袋掉到脚边,她觉得那锦袋眼熟。
她捡起来打开,裏面装着半袋银子。
这是……她倏地抬头,却已不见他的身影。
裴轻有些茫然地在街上走着,不知该去何处,也不知往后的路上还会不会遇到好心人同行。
冬日里的日头虽大,风却还是冷的,她拢了拢衣裳,朝着下一城走去。
沿途酒肆不少,亦有行色匆匆的商人和伙计。
她独身一人走在路上,引来注视纷纷。
裴轻感觉得到,不由得攥紧了手上的包袱。忽然腰后传来异样,她身子一僵,回过头来。
“姐姐……能施舍点银子吗?”
看着眼前的小童,裴轻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怜悯。
女童身上穿着单薄的粗布衣裳,袖口衣领处都磨破不少,许是在寒风中待得久了,脸上皲裂,捧着破碗的手上全是冻疮。
可女童眸子很亮,黑黝黝地望着她。
裴轻想起了客栈老板娘的话——活在这世上都是你欠我我欠你,将人情记挂在心裏这日子才过得下去。
于是她笑了笑:“你等等。”
说着,她便将包袱打开一个小角,拿出裏面的锦袋,将一点银子放在了女童的破碗里。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你一定好人有好报!”
可紧接着,便有很多的小乞丐围了上来,他们个个抱着破碗,伸着小手,可怜巴巴地喊着“姐姐”。一人一点点,原本沉甸甸的锦袋不知不觉间空了。
“没有了,我也没有银子了。”裴轻温声解释。
“哇,好香啊。”离她最近一个小男孩凑近闻了闻裴轻的包袱,“姐姐……你有吃的吗?”
他骨瘦如柴,满眼期冀又紧张。
此话一出,其他乞儿便像狗儿一般纷纷凑上来闻,甚至拉着裴轻的手,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姐姐,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没有爹娘了,每天都好饿好冷……”
几只小手都又脏又冷,裴轻于心不忍,只好将包袱中用油纸包好的三张饼拿了出来,可刚拿出来,小童们便蜂拥从她手上抢了过去。
裴轻被吓到:“你们……能不能给我留一块……”
可十几个孩子已经为了三张饼抢成一团,没人理会她这个好心人再说什么。
“哟,姑娘,你可真是心善。身上的银子饼子都分完了,瞧着你像是要出门,接下来的路可怎么走啊?”此时一位年迈的老妇人上前,握住了裴轻的手。
裴轻见老妇人满脸慈爱,方才的惊慌也缓了缓,只柔声道:“多谢嬷嬷关怀,再往前就是莅城了,听说那里繁华,我总可以找到点营生养活自己的。天气冷,您快回家吧。”
老妇人惊喜道:“姑娘你都会些什么?算账理事、浆洗洒扫可都会?”
裴轻点点头。
“哟,那可巧了。我老婆子也是出来给主人家物色女使的,我家老爷新娶了二夫人,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你不妨来做个几日工,待银子赚够了在上路可好?这莅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啊,你这身无分文的哪里能赶路呢。”
裴轻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可又有些迟疑道:“既然是做女使,真的可以只做几日吗?”
官宦人家也好,商贾人家也罢,既是要用女使,都是要长期侍奉的,这种到大街上物色,还只做个几日的倒是闻所未闻。
老妇人笑着点点头:“以往自是不行的,这不是二夫人是带着身子进门的,着急用人伺候。天大地大,总归是老爷的子嗣最大,也不瞒姑娘笑话,大夫人的人,二夫人是决计不敢用的。宁可差我来街上物色。”
这么一说,裴轻就懂了。后宅女人的恩怨,家家户户大抵都是差不多的。
她这才点点头:“那劳烦嬷嬷同二夫人禀明,我只做个五六日便要离开的。”
“好好,姑娘你可真是帮了老身大忙啊。来,我这就带你去见主家夫人。”老妇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子,“穿过那条巷子便到了。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姑娘不必拘谨。”
裴轻点点头,跟在老妇人身后。
但即将进入巷子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邪里邪气的声音:“小娘子,可别被骗了。”
裴轻脚步一顿,回头看过去,正对上一双玩味的俊眸。
看到裴轻惊讶又欣喜的神情,方才看着她傻乎乎被骗想要呵斥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你不是走了吗?”裴轻迎上去,手上还拿着空锦袋,“我……把你的银子用光了,但我很快便赚回来。我刚找到了一份活计,就是——”
裴轻回头,老妇人却已不见踪影。
“怎么……”
“你这就是传说中的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吧?”萧渊戏谑,“你知道你跟着她进了巷子会是什么后果吗?”
他不等裴轻说话便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将人带了进去,裴轻看到了地上的东西,脸瞬时白了。
粗木棍、麻袋、帕子、绳子,甚至还有匕首。
萧渊捡起地上那块帕子,说:“不用闻都知道上面有迷|药,倘若这伎俩不灵,便会将你敲晕了装在麻袋里扛走。三五个壮汉等在这裏,别说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就算你也是个壮汉,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裴轻目中满是震惊,更有极度不解——为什么?
萧渊颇为无奈地指了指:“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个大美人?”
“生着这样一张脸蛋的婢女,你满天下去问问哪家的夫人敢用,给自己找不痛快吗?”萧渊说,“就连那群乞儿都同那老婆子是一伙的,分明是瞧准了你孤身一人,先是诓骗你的银钱干粮,等你身无分文的时候再给点甜头,让你心甘情愿地往火坑里跳。”
“那他们……要把我卖到哪里?”裴轻怯怯地问。
望着这张布满失望的干净脸蛋,那两个字竟有些说不出口,然而不说,她却根本不明白这世间人心有多险恶。
萧渊叹了口气,实话实说:“十有八九是青楼。”
这两个字对于曾饱读诗书又是官宦人家出身的裴轻来说,只是听到,便已觉得不堪入耳,更别提要被卖入其中,还要日日衣衫不整地迎来送往……
眼眶倏地红了,她以为自己做了一回善人救济了那些可怜的孩子,紧接着又遇到了慈爱的嬷嬷施以援手,甚至以为往后的路也不会有多难走了。
竟没想到……原来有人可以如此面不改色、满眼笑意地做着那般歹毒的事。
她竟以为家中的姨娘和庶弟庶妹已是最坏的人了。若不是被及时叫住,恐怕这辈子就因为一次善念和轻信而断送了。
后怕,又百般庆幸,裴轻觉得自己极笨,强忍着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却又压抑不住心中的震惊与惧怕,瘦肩一颤一颤的,连眼睫都已湿漉漉。
这模样落在萧渊眼里,简直可怜得不行。
“你……”他想了想,背过身去,“想哭就哭吧,我不看。”说着又用双手把自己耳朵给捂住,“也不会偷听的,你放心,只管哭你的。”
这样看过去,他整个人挺拔玉立,还能将她牢牢遮住,叫旁人瞧不见她此时身无分文又险些被卖的狼狈样子。
裴轻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
萧渊只觉后背一热腰上一紧,一双细细的胳膊环上来,呜呜咽咽的哭声传入耳中。
即便隔着衣裳,也感觉得到他身体的灼热。曾经母亲的怀抱亦是这样暖和,她和姐姐一边一个抱着母亲,缠着她哼歌唱曲哄她们睡觉。有时被父亲训斥责罚了,也要去母亲怀里,听她温声轻哄,直至缓缓睡去。
只是那个会永远护着她哄着她的人再也不会有了。
眼泪将萧渊后背的衣裳浸湿了一大片,被她手碰到的伤处隐隐作痛,萧渊却感觉不到,只知道腰上背上酥酥麻麻,还热热的、香香的,叫他不敢多动一下。
刚告诉了她人心的毒恶,转眼就如此信任地抱着他哭,萧渊不禁有些头疼。
这还真是拿他萧渊当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