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关于那个夏天的记忆,被梁津舸藏在了心裏,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连同陈当好这个人,也仿佛从来没出现在生命里。从入狱到出狱,加上风华别墅那一年,整三年,被他从生命里剥离,再不回头看。
再后来,他离开了陵山,跟着一起做生意的大哥走南闯北,见了不少先前未曾见过的世面。人要走出去才会发现自己生存的地方太过渺小,他从前的目标只是超过季明瑞,现在看来这目标未免太狭隘。离开陵山的第三年,梁津舸开始独立出来自己做生意,拿着这几年攒下的本钱,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某个夜晚他刚签了一个重要的合同,离开广州时没舍得坐飞机,买了凌晨时分最便宜的火车,胃里的酒精还没消化干净,醉眼迷离坐在候车室,听见广播里放歌。
“宁愿滞留在此处,宁愿叫时间中止。我不会再信未来,我不要再看历史。还能活才是讽刺,故此不用做傻事。让痛苦轮回千次,彰显那快乐有尽时。”
他忽然记起三年前在车里,冬日下午,他拥抱着陈当好,那时候他们至少还拥有彼此身体。彼时听不懂粤语,只觉得旋律凄哀,如今在外面走了很久学会了很多,大致能听懂一些,才知道宿命原来早在那时候就已经埋下伏笔。
“什么叫绝望,抬起眼望望,如今我在你面前呈堂随便收看。灵魂被抽干,残留着躯干,从此与未了愿同存亡,地老天荒。”
“还不够绝望,尚可更绝望,留给我日后用来形容前面境况。能够这样,谢谢你帮忙,将仅有愿望都风光殓葬。”
梁津舸觉得他这个晚上大概是喝了太多酒,以至于在火车站里竟然控制不住的呜咽起来。他为了谈合同穿了很贵的西装,也知道什么样的衬衫该配什么样的领带,他不该在这个时候再为她掉一滴眼泪,都是过去的事了。转而又庆幸,这样狼狈的自己,她是看不到的。
伸手从兜里摸出一根烟,还是以前的牌子,他坐在她学校门口一个人抽完一包的牌子。梁津舸曾经暗暗在心裏发誓他这辈子都不再碰这个烟,可他没想到,和陈当好彻底断了联系之后,自己却越发迷恋大前门。只有在虚幻的烟草气息里,他能回忆她拥抱她占有她,其余时间,她无影无踪。
你看这个女人,连回忆都残酷霸道。
梁津舸不在的时间里,陵山还是原来的陵山,生活周而复始,无聊的时候陈当好会看着眼前的某一处发呆,等会儿镜头转过来,她坐端正了,又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毕业后顺利进入电视台工作,工作也顺利,薪水也好,三年后自己也能在陵山买了座小房子。陈当好踩着季明瑞的肩膀走得一路顺风,这些年却连一面都没回去见他。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大概在某一个春天,新闻稿上写着季明瑞住院了,急性胃炎。
名人就是连这么点小事都要上新闻给大众看一看。
吴羡去世后,季明瑞身边位置便一直空缺,再过生日的时候,没人操办,他似乎也懒得计划,日子便一年不如一年的混过来。这些年连生意都转手出去很多,他想等自己再老一些就让自己彻底退休,回家颐养天年,转而又想到自己这把年纪连个孩子都没有,房间空荡荡,他好像可以预见到自己的孤独终老。
放下新闻稿,陈当好拿起桌边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她负责的是晚上黄金时段新闻播报,上班时间相对固定,晚上还有瑜伽课,每天时间倒也排的满满当当。她似乎已经习惯这种忙碌生活,没有固定朋友,没有恋人,不需要参加朋友聚会,单位聚餐也是象征性的参与一下,连酒都不喝几口。
忙起来的时候,清醒的时候,她会保持一种完美的状态,只会朝前看。一旦停滞一旦接触酒精,那些脆弱的部分便在身体里发酵,咆哮着像是要摧毁她。
晚间新闻不同于其他时候,并不播报一些娱乐花边的东西,大多数时候只是围绕城市发展建设,商人出现频率最高。季明瑞近几年慢慢隐退,陈当好极少在新闻里念到他的名字了,这样最好,她求之不得。
但是偶尔,人会被过往记忆吞噬回去。
就比如今天这个看似寻常的晚上。陈当好换好衣服坐在主播台后面,像每天那样熟悉新闻稿。经济政治的东西她不感兴趣,但可以字正腔圆的说出来就算是完成工作。一张一张看下来,陈当好目光一顿,把那张纸单独抽出来,她看到梁津舸的名字。
这名字不常见,舸舰迷津,寓意相当繁荣。稿子上没有图片,她看了看下面的文字,没有过多描述,只是作为一条快讯穿插在其他新闻里。
这条快讯更是简洁:房地产新秀梁津舸先生预计下月到达陵山。
梁津舸回陵山那天,罕见的坐了火车。距离他上次坐火车已经过去了两年,两年前,他在凌晨的广州车站哭了半宿。回忆很生疏,好像裏面存在的人并不是自己,他似乎站在了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高度上,去俯视那个自己。
也不知道这两年都发生了些什么,眼泪都显得不值钱了。
陵山还是老样子,算算一晃过去五年。五年裡一座城市或许会有很大的变化,但是陵山没有,连个地铁都没有修。广告牌上的明星倒是换了好几批,这会儿挂着的又是谁的面孔,梁津舸已经不认识了,他带回来的司机是外地人,对这裏不熟悉,梁津舸坐在后座望着窗外,示意他随便开,开到哪里都可以。
于是车子沿着高速一路下来,首先到达的就是西郊。这几年西郊没有开发,周围还是山水环绕,比前几年更显荒芜。梁津舸皱了皱眉,这倒不像是季明瑞的做事风格,西郊这么好的一块地,留着可惜。想想也不是他能决定,毕竟政府说了才算,笑了笑,梁津舸低下头,把自己右手的手套向上戴好。
“梁总你看,这么荒凉个地方,倒是有个大别墅。”
司机语气带笑,像是见了什么稀罕事物,梁津舸也抬头,风华别墅便映入眼帘。这城市还是老样子,风华别墅却不是。这裏显然没人打扫,像是被日复一日的风吹雨打摧残了模样,满目疮痍地站在那里。梁津舸示意司机停车,自己打开车门下来,走到门口,看到门锁。
五年前他来的那次,锁头就是这把,这么多年,这裏居然一次都没有人来过。
他心下惊愕,转念又明白,季明瑞将这裏放弃了。这是他囚禁陈当好的笼子,却也是在这裏,他捧在掌心的金丝雀飞进了别人怀抱。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这回忆都足够耻辱,抬起头,梁津舸望向曾经的小阳台。
爬山虎一层又一层,将阳台围的彻底,早就看不出原貌。他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回头:“你说这别墅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