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飞这人有些晚熟,活到十三四岁了才“长了记性”,彻底对他哥哥雷一鸣寒心了。
在这之前,他总觉得雷一鸣是他哥哥,他们是兄弟,饶是雷一鸣总是对他闹得没轻没重、让他屡次尴尬为难——甚至还受过一次重伤——但他总觉得哥哥是无意的。哥哥脾气大一点儿,性情顽劣一点儿,都是被娘惯的。另外,哥哥是嫡长子,天生也比他更尊贵一点儿,所以他决定自己要大人有大量,不和哥哥一般见识。
况且,这个家里就只有他们小哥儿俩,他离了哥哥,又找谁去呢?
因为雷一飞没记性,在房里挨了亲娘好些个骂。这倒也罢了,他虽然是个弟弟,可是并不自居幼小,被雷一鸣推一把打一下都不在乎。直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他人长大了,也读了些书了,在外也结交了几位新朋友了,眼界一开阔,这才渐渐地懂得了是非好歹。懂得就懂得,他也完全没有和雷一鸣算旧账的意思,只是暗暗长了心眼,不再像先前那样傻乎乎地被雷一鸣当枪使就是了。
他也瞧出了雷一鸣是真坏,不但坏,而且狠。雷家的家塾里,也有好几个亲戚家的男孩子过来跟着他们哥儿俩读书,其中有个姓严的小子,叫严清章,比他们小几岁,长得白皙清秀。严家穷,这家塾里的众学生虽然年纪尚小,但都已经学会了恃强凌弱,跟着雷一鸣以欺负他为乐。严清章脸皮薄,爱脸红,雷一鸣偏就要拿他开玩笑,一天几次地把他比作姑娘,一会儿要把他配给这个,一会儿又要把他配给那个。带着他的喽啰们堵了严清章在书房里,大呼小叫地扒他的衣裳。严清章气急了,和这些人动起手来,然而不是雷一鸣的对手——雷一鸣并不是人高马大的身材,然而长得匀称结实,手上藏着暗劲,打人特别疼。
雷一飞同情严清章,可是也不敢去拔刀相助。结果有一天,严清章这人忽然就消失了,再也不来了。据说是雷一鸣昨晚儿带着一帮小子,抓住严清章狠狠地戏弄了一场——到底是怎么戏弄的,众说纷纭,反正都是顶坏的法子。仿佛最后严清章的衣服都被那些人扔到井里去了,大冷的天,他光着屁股在街上走了好一段路。
严清章不来了,又过了些时日,雷一鸣也不来了——他顺应潮流,去了外国学堂里读书。雷一飞后来也跟着他去了,去了之后才发现他哥哥在那洋学堂里,除了学会了几句眼前的英文之外,一无所得,光忙着玩儿了。至于他本人,虽然是怀着上进奋发之心入学的,可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他父亲雷大爷是位武将,而他天生也喜欢舞枪弄棒。他长得又特别高,终日局促地坐在那教室里,度日如年,简直快要活不下去。
于是他亲娘私底下和他爹说了这话,他爹听了没说什么,但是眼睛亮晶晶的,竟仿佛是有点高兴。
雷一飞知道父亲其实最爱自己,自己处处都像他,他看了自己,会觉着亲切。要不然在这个家里,父亲也像是个客人一样,没着没落,也没个伴儿。
从此,他不念书了,像个小马弁似的跟着父亲出门奔走,也跟着父亲去军营里常住。爷儿俩夜里在灯下吃花生米,雷大爷喝了一点小酒之后,竟然很会讲故事,有点说书人的意思,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十分招人听。雷一飞若不是跟着他父亲离了家,也不知道他父亲也有这样活泼的一面——平时雷大爷在家里总是沉默的,一张脸长长地沉下去,很有威,但是从来不发威,因为玉舫比他更阴沉、更厉害。他不敢、也不会对着玉舫连说带笑,而玉舫永远在家,所以他也不敢对着家里的旁人亲热。
玉舫烦他,可又看不得他和姨太太做恩爱夫妻。她不痛快,他也别想往好了活。
雷一飞愿意永远都跟着父亲,况且父亲身边也有他的好朋友——洪霄九。
洪霄九比他大了好几岁,早就开始跟着雷大爷当差了,是条高大威武的好汉,就是一脸的红疙瘩。其实他不丑,甚至挺英俊,可再英俊也架不住长出满脸的红疙瘩来。但众人都说他这不算事,全是因为没老婆憋出来的,将来娶了媳妇自然就好了。
洪霄九起初是把雷一飞当成了少爷对待,结果两人相处下来,洪霄九渐渐发现雷一飞是个厚道小子,便拿他当了真朋友。两人平素一起做事,一起玩乐。结果到了雷一飞十八岁这年,洪霄九还没娶到媳妇,雷一飞先情窦初开了。
雷一飞告诉洪霄九:“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叫玛丽。”
洪霄九笑着看他:“玛丽?洋婆子?”
“不是,是中国人——也不是,是一半英国人,一半中国人,她娘是英国人。”
“那可挺稀奇。她长得怎么样?”
雷一飞红了脸:“那真是——没有那么好看的了。”
洪霄九立刻来了精神:“那你和家里说,让他们赶紧替你去提亲啊!”
雷一飞听了这话,却是把眉毛皱了起来,头也低了下去:“不行啊……”
“为什么不行?那个玛丽不嫁中国人?”
雷一飞嗫嚅着没有回答“不行”的原因并不是出在玛丽身上,而是出在了他哥哥雷一鸣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