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快要被雷一鸣气死了。
她提着裙子从楼下一路跑上楼去,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通乱蹦,同时紧咬了牙关,管束着自己不要歇斯底里地号哭。跌跌撞撞地跑到浴室里,她把房门关紧了,这才扑到那大镜子前,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的时候没有眼泪,因为并不是悲伤,就只是愤怒。
雷一鸣又说歪话冤枉她!
她爱玩,这是雷一鸣早就知道的,结婚后也从来不拦着她出门,外人提起他们小夫妻,都说雷一鸣好,是个摩登文明的好先生,而且在仕途上也上进,很会往家里弄钱,对待太太又是像宠女儿那样地宠,简直是个十全十美的一等丈夫。外人说得没错,雷一鸣确实是怎么看怎么好。也正是因此,她才有苦说不出,回了娘家求援,娘家的父母都认定了是她胡闹。
外人不知道,雷一鸣是在精神上折磨她。
他应该是真爱她的,越是爱她,越看她处处不如意,又要她出了门能做花枝招展谈笑风生的漂亮太太,又要她冰清玉洁与一切男子隔绝。她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如他心意,可他那个人不讲理,她越做越错,不做更错。
结婚前,他还没有原形毕露,现在她真成他的妻子了,他这才肆无忌惮地发起疯来。此刻她抬头望着镜中的自己,就见自己瘦了,皮肤苍白,嘴唇也没血色。而她本来有着西洋式的玲珑头脸,先前鲜艳丰|满的时候,巴掌大的面孔粉白黛绿,令人惊艳。可如今瘦了,褪了颜色了,就添了几分憔悴的怪样子。脸小,头发却是极其茂盛,满头长长的卷发纠缠在一起,是沉重厚密的一大团,坠得她微微地歪了头。
方才雷一鸣又不讲理了——前几年,雷一飞活着的时候,他那开火的对象还算专一,只疑心她和雷一飞有什么私情,当然是始终没证据。如今雷一飞已经病逝了,他没了猜忌的对象,竟像心中作痒一般,开始漫无目的地吃起了飞醋,平地也要生出三尺浪。昨夜他带着她去跳舞,她和个英国朋友跳了一支,他看在眼里,回家就啰唆了半夜。今天两人出去吃大餐,她路遇了一位异性友人,笑着谈了几句闲话,结果他看在眼里,又开始给她脸色看。
脸色这种东西,看一眼是看不死人的,甚至看着不疼不痒,可以不算是伤害。但玛丽实在是看够了他那脸色了——他简直就是在昼夜不停地对着她放冷箭,让她永远不敢放心大胆地快乐一次。时常是她那边刚要笑,他这边就立刻飞过去一个冷眼,把她的好兴致全部打消。
他就是这样可恨,可恨得久了,甚至变得有些可怕。玛丽原本是朵自由的花,她自己是健康快乐的,便想也拥有一个健康快乐的家庭,欢欢喜喜地度过这一生。可是现在,她忽然间不知道如何继续活下去了——活在雷一鸣身边,她不快乐。
晚餐没有吃好,但玛丽已经没有胃口再吃了,胸中被那怒气一刺|激,像是堵了个大疙瘩,让她连口水都咽不下去。她那种大眼睛高鼻梁的长相,是不宜消瘦的,可她现在也顾不得美观不美观了。有两个字这一年来在她心中时隐时现,放在中国那是惊世骇俗的,不过她有胆量去把它施行。
那两个字就是“离婚”。
她没有认真考虑过离婚的可行性,但从想到这两个字的那一天起,她便决定暂时不生小孩。先前她也使用过种种手段来避免小生命的到来,不过无非是年轻贪玩,不愿立刻去做母亲而已。如今她快满二十七岁了,无论放在哪国的社会,都应该考虑生儿养女的事情了。雷一鸣先前本是对此满不在乎的,这半年来也开始催着她生小孩——他越是催,她越是铁了心不肯生。
生了孩子再离婚,可就不容易了。
低头拧开水龙头,她接水洗了把脸,把头发也重新拢了拢,在头顶盘成了个高高的发髻,显出修长雪白的脖子来。外头有人在砰砰地敲门,是雷一鸣追了上来,她一转身开了房门,就见他气得变颜失色,脸是白的,眼睛是红的。天天和太太闹气,他也瘦了。他和玛丽有夫妻相,两人双双消瘦下来,看着更像了。
“你跑什么?”他也只有二十七八岁,被她培养教导得十分“文明”,一天洗一个澡换一身衣服,面孔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然而拥有着古代暴君式的思想和灵魂,就那么居高临下地呵斥她:“我的话还没说完,谁许你走的?”
玛丽不想再和他乱吵了,一侧身从他身边挤出去,她出了门往楼下去。果然,那暴君转身追上了她,并且还抢到了她头里去。她还站在楼梯上,他已经下了楼梯堵住了她:“站住!你又要往哪里去?晚上你还没有玩够吗?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丈夫?还有没有这个家?你对得起我吗?”
他振振有词,滔滔不绝,玛丽站在楼梯上向下望,就见他那两片嘴唇一张一合,简直是要活活地问死自己。自己纵是把他驳得哑口无言了,他照样还能另找题目,继续发挥。眼看着雷一鸣越说越来劲,她终于忍无可忍,扑下楼梯抬手就要打他。
一巴掌扇出去,她扇到了旁边一位林秘书的脸上。林秘书刚到雷一鸣身边不久,玛丽冯方才根本就没发现他的存在,而林秘书方才上前一步替雷一鸣挡了这个嘴巴,挡过之后,他难以置信似的抬手捂了脸,没说话,就单是那样满脸惊愕地站着。
玛丽虽然是打错了人,可因认为与雷一鸣一伙的人都是混蛋,故而也不在意,转身就又跑上楼去了。
玛丽打了林秘书一个嘴巴,顺便震住了雷一鸣。雷一鸣老实了三天,然后故态复萌,又开始瞄着玛丽找碴儿。
玛丽气昏了头,决定和他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