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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幅员辽阔,各地的气候悬殊颇大,骊京还尚未进入小雪节气,远在胶州的辽城便下起了雪,雪雾飘飞,将辽城装扮得银装素裹。
夜深人静,天冷风寒。
城墙上值守的几个卫兵无精打采,草草巡视一圈,迫不及待躲进了燃着火盆、有酒有肉的碉堡,是以压根儿没注意到城墙下贴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卫兵陆陆续续进了碉堡,絮絮人声逐渐化为风中余音,一吹就淡若云烟地散去。
四面陷入寂静,连夜莺的声音都歇了。
那黑影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然后足踏城墙,犹如一只黑色的大雁轻而易举地飞跃而下。
寒风扑面,那影子如同鬼魅一般穿梭在人烟稀少的大街小巷,黑巾蒙面,露出来的双眼似熠熠寒星,他目标明确,乘风疾行,直取城中的提督府。
提督府内鸦雀无声,同样是黑魆魆一片。
黑影眯眸,凭借记忆中的地图驾轻就熟地翻过了院门,停在正院的书房门口。
书房亮着灯,一道魁梧的影子被灯火投射在墙面,那影子晃来晃去,是它的主人在踱步。
黑影哂笑一声,大大方方地从窗口翻了进去。
“谁?”陈宏水不经意侧身,余光捕捉到黑影,下意识拔出桌上的刀扫了过去。
黑衣人冷哼,迅速抽出腰间的软剑抵御攻袭。
刀剑相击,蹭亮的火星瞬间四冒迸发。
“尊驾到底何人?”陈宏水虎目犀利,持刀举臂格挡那柄削铁如泥的软剑,沉声道:“你深夜不请自来擅闯提督府,可知这是鸡鸣狗盗的行径?”
萧凤卿舔了舔后槽牙:“陈提督,在下是特意代您的昔日故友来拜访您的,您不上茶添炭就罢了,何必摆出一副杀气汹汹的样子,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陈宏水的瞳孔骤然紧缩,不知想起什么,眼底刹那间有细碎的光芒掠过,但紧跟着又立刻死寂暗沉下去,他警觉地审视着萧凤卿:“哼,装神弄鬼,你到底是谁?”
“我?”萧凤卿的桃花眼墨色流窜:“你认为我是谁,我就是谁。”
“你……”陈宏水险些把心底徘徊过无数遍的名字脱口而出,临了,他又警惕地看着萧凤卿:“阁下何必藏头露尾?你既然夤夜来访,想必是有不可告人的动机。”
陈宏水仍旧没撤刀,区区一招,他就发觉此人的功夫深不可测,提督府守备森严,他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来,如此种种,都彰显出对方非同小可的能耐。
萧凤卿洞穿了陈宏水对自己的戒备,他笑笑,率先收起临渊:“今时今日,应该说您陈提督贵人多忘事,还是该说您英雄迟暮或者是您耽于安逸早把当年对故人的许诺抛之脑后了呢?”
陈宏水的面色随着萧凤卿所言变幻不定,他身形紧绷,手中的刀依然没有收回,刀尖直指萧凤卿:“你到底是何人?”
萧凤卿竖起两根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夹住冷幽幽的尖端往面颊边信手一拨,也不含糊,径自抬手扯落了面巾。
灯光下,男人昳丽无双的面容俊美到足以令任何人眩晕,他长身玉立,气势凛然。
陈宏水盯着他,心头涌起莫名的熟悉感。
良久,陈宏水的目光倏忽一闪,意味深长道:“桃花眼是萧氏皇朝的标志,且萧家男儿都是好相貌,贵客莫非是从长安远道而来?”
“是也不是。”萧凤卿气定神闲地走到太师椅边,撩袍落座:“本王的确来自长安,也……”
顿了顿,萧凤卿玩味一笑:“来自北境。”
陈宏水悚然一惊,他错愕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萧凤卿,随即又很快变得镇定。
“北境?贵客可真会说笑,事到如今,还有人敢提起这个地方吗?那里早已是废墟。老夫瞧着贵客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你就不怕老夫立马派人把你抓起来?”
萧凤卿慢悠悠地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倾了一盏热茶,笑道:“陈提督年少时是本王父王的挚友,曾经光着膀子一起下过索拉河抓鱼,后来被渔民发现还偷了人家的衣服穿,彼时是何等豪迈肆意?怎么如今人老了,您倒反而婆婆妈妈的?”
萧凤卿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在陈宏水本就不平静的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整个人都仿佛暴风雨中随波逐流的孤舟,起伏不定。
陈宏水倒退两步,目不转睛地望着萧凤卿,涩声道:“你……你是?”
萧凤卿搁下茶碗,敛了脸上慵懒的表情,稳步走到陈宏水跟前,拱手施一礼:“陈伯伯。”
陈宏水依旧难以接受,浓眉深深皱起,拿不准萧凤卿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何人,他如今处境艰难,自然也怀疑是敌手存心试探。
萧凤卿明白陈宏水的顾虑,从衣襟掏出一块萧家军的令牌递给陈宏水,那令牌花纹繁复,凹槽还黏着陈年血迹。
陈宏水的眼眶狠狠一颤,捧着那块令牌在灯火下反反复复地摩挲、察看,双手都不自觉发抖,就连挺拔的身躯都弯了几分。
萧凤卿一言不发,安静地注视着陈宏水如获至宝的模样,心中曾有过的不确定渐渐消弭。
“你……”陈宏水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他脚步踉跄,心跳飞快,浑身的血液都在这刻奔腾向大脑,他的耳朵嗡嗡响,锐利的双眸闪烁着火花:“你是镇北王的遗孤?”
他早就知道萧胤的儿子被偷梁换柱送进了骊京,只是这些年从来都不敢贸然去打听,也没有去过一次骊京。
萧凤卿粲然一笑:“我还活着,作为北境最后的血脉,我将秉承父亲的遗志,把这乾坤颠倒的天下重新翻转过来,萧鹤笙与晏云裳欠下的血债,我也会要他们一笔一笔偿还!”
陈宏水的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他恍惚一瞬,思绪回到了曾与挚友叱咤沙场的那段峥嵘岁月,半晌,他从喉口艰难挤出字眼:“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会来了辽城?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莫非你是为了狄人?”
“这里头许多事情都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扯不清楚,有时间再同陈伯伯细谈,但我这次过来确实是因为狄人,我收到消息,辽城有将领和狄国的兵马大元帅蒲察有勾连。”萧凤卿微顿,眼神冷酷,语气清冷如冰:“除此之外,我还有件事必须办。”
陈宏水闻言精神一振,他沉眸,暂时收起自己纷繁的情绪,身姿复挺直:“不错,老夫最近也正在为此事焦心,暗中勾结蒲察的就是总督靳亚昌,除了他,还有两个总兵跟副将!”
“靳亚昌……”
萧凤卿淡声咀嚼这个名字,语调极凉郁,双眸遽然凌厉如刀锋,刺得陈宏水心口一紧。
陈宏水不禁疑惑道:“你认识此人?”
萧凤卿不置可否,话锋蓦地又是一转:“辽城目下的情况如何了?请陈伯伯详说一二。”
陈宏水言简意赅地把辽城眼下的情形告诉了萧凤卿。
靳亚昌与蒲察往来已久,辽城的防守一天比一天松懈,长此以往,辽城早晚是蒲察的囊中之物。
胶州地处北方,同狄国仅一道天险相隔,平日安定全靠辽城的军队镇守,一旦蒲察率兵突袭辽城,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等着胶州百姓的,便是狄人无情践踏而来的铁蹄,届时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大楚也将面临分崩离析的命运!
萧凤卿斟酌片刻,忽道:“陈伯伯,若是让您接管辽城的军队,您有信心吗?”
陈宏水眉头一跳,电光火石间,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心跳顿时又快了一拍,他定眸,将信将疑地看向萧凤卿:“世子的意思是……”
萧凤卿欣然点头:“我要反了萧鹤笙。”
这短短几个字却似冬日炸雷在陈宏水的耳畔炸出一串杂音,他心神俱震,半天无法言语。
“靳亚昌是朱桓那一派的人,没有了靳亚昌在辽城,朱桓也少了一份助力。”
萧凤卿翩然落座,直直看着陈宏水:“陈提督,倘若本王将这辽城的十万大军都交到你手中,你能统领吗?现在就回答本王。”
他换了对陈宏水的称呼,也从容地换了自称。
他对陈宏水的态度少了晚辈的尊敬,多了上位者的迫人,身上那股由内而外的王者霸气显露无余。
陈宏水喉头滚动,他不落睫地凝望着萧凤卿,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地紧攥成拳,眼底有激越的光芒忽明忽暗。
府外突然响起了公鸡打鸣声,那一声声高亢刺耳的鸡鸣,衬得屋子里异常安静,甚至安静到陈宏水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萧凤卿依旧泰然自若,他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下巴微抬,十指悠然交叉垫着下颌,眸光沉静地淡瞥着陈宏水,他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考虑,也相信他不会令自己失望。
从头到尾,萧凤卿都没再催促过陈宏水半句。
许久,直至公鸡的鸣声抑扬顿挫地低下去。
陈宏水猝然回神,他单膝跪地,表情坚定,铿声道:“末将必定幸不辱命!”
萧凤卿勾起唇,歪坐在太师椅上审视陈宏水片霎,眸底有激赏一闪而逝,终于满意地朗声大笑:“好!本王就把辽城的十万兵马都交给你!”
……
翌日,总督府。
总督靳亚昌近日多纳了两房美妾,再加上和蒲察合作愉快,他端的是春风得意。
适逢一房美妾生辰,靳亚昌便在府邸摆几桌酒席宴请同僚,美酒飘香,满桌山珍海味。
席间酒酣耳热,有人提起朱桓同样寿辰将近。
朱桓在坊间有九千岁的名头,暗指他的身份只比建文帝低一阶,靳亚昌又恰属朱桓一党,当即便表示自己要送一份大礼。
裘总兵搂着怀中的美人:“听说又有一个阁老被朱督主拉下马了,照我说,何苦与金银权势过不去?在朝为官,谁不是冲着功名利禄去的?同朱督主做对,岂非嫌自己活得太长?”
靳亚昌哼笑:“都是些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儒,成天就把什么为天地立心的腔调挂在嘴边,他们懂个屁,男子汉大丈夫,只有权力财富才是毕生所求!百姓算得了什么?贱民而已。”
“那是,男人就得学咱们靳总督,名利美人两不误!”彭副将抚掌,马屁张口就来:“你们看镇北王萧胤,生前够风光的吧?受万民景仰,地位比皇上还高,下场又是怎样?一卷草席都没得,直接身首异处了。”
靳亚昌目光闪了闪:“镇北王是咎由自取,他意图谋反,怪不了旁人,只能怪他自己不懂得审时度势。”
裘总兵忙不迭接腔:“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萧胤自作自受,朱督主也是在为大楚剔除恶贼,正因为有了朱督主,大楚方能山河永固。”
话音刚落,便有一管清冽男声突兀地插进来。
“原来人都到齐了,甚好。”
那语声不轻不重,清淡又醇厚。
众人循声望去,长廊处,青衫落拓的男子阔步而来,这冬雪喑哑的季节,他犹如一株冷峭的白梅停驻于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