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岐州。
三更天过,夜似泼墨。
云胡府地处城北,高墙森森,碧瓦朱甍。街道两旁檐角如漆。偶有野猫矫健穿梭在茫茫夜里,发出几声婴儿似的尖嚎。
此时,云胡府灯笼高挂,人声鼎沸,正是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外面有多闹腾,静苑就有多静。
静苑静得只能听见外间大风呼啸,草叶起伏如波涛的声音。
这裏没有花,只有草。
没有雪白的房屋,只有破落的草屋。
云胡府的闹腾,仿佛是水中滴下的墨汁。先前只是一个前院,很快,墨在清水中绽开,那闹腾的动静也就顺着前院,一直向四面八方波及开来。
一直到静苑。
大门被人从外面“砰”地一声从门外踹开。
火光熠熠中,映出来人狰狞的面孔,一个尖酸刺耳的嗓音忽然响起,对草屋中的绿衫女子怒骂道:“姑娘,瞧你干的好事!”
这一句指责,来得没头没脑。
刘盈收起桌上笔墨,默不作声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随着来人的闯入,脚步声在静苑里渐渐杂了起来。火把在大风中摇曳,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外面不停传来家丁们聒噪的嗓音——
“叶小姐在这儿吗?”
“没有!”
“找!叶小姐可是被盈姑娘给气跑的,大伙儿仔细着,肯定能在这裏找到蛛丝马迹!”
这些人,拔了静苑齐人高的野草,打翻水缸,翻乱了柴禾。原本干净整齐的院子,顿时鸡飞狗跳,被折腾得凌乱不堪。
刘盈住进了云胡府,从来独来独往。
被搅得鸡犬不宁的,这是头一次。
她眸光一沉,唇边却扬起了愉快的笑容,“你们的叶大小姐又跑丢了?”
在云胡府,她毕竟不是正经的主子。二少胡荼把她带到府里,就没往静苑来过。这些家奴见她笑弥勒似的,只当懦弱好欺,压根没拿她当做一回事,当即厉声道:“你干了好事,还敢问我么?快说,叶小姐到底在哪儿?”
叶小姐也是二少胡荼带回来的女人,可人家年轻貌美,娇媚无双。二少爷游学回家,总会在叶小姐房里过夜。家奴们见风使舵,向来拿叶小姐当未来女主子伺候。
叶小姐不喜欢刘盈,明里暗里没少给她使绊子。
如今,大伙找不到叶小姐,自然要到刘盈这裏找晦头。
刘盈耸耸肩,事不关己道:“问问你们的叶大小姐不就知道了。”
领头的家奴被她激得火冒三丈,厉声道:“我要知道她在哪儿,还用找你吗?明儿个二少就要回来了,看不到叶小姐,你让大伙儿怎么和二少交代?”
“交代不了,这可麻烦了。胡荼要炮制的是你们,与我何干?”刘盈虽说身量孱弱,笑容愉快,但随意掠去的目光委实锋利。
来人气势一弱,险些夹着尾巴逃跑。
他一连退了两步,弱声道:“找不到叶小姐,就是你的错,你……你赶快把叶小姐给我交出来,否则明天二少回来,兄弟们和二少告上一状,让你立刻打包裹走人,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
这话儿,恩威并施,可惜放话的人不对,放话的对象更不对。
刘盈听到这儿,唇角的笑意越发灿烂。
就在这时,草屋外,神出鬼没移来个佝偻的老头儿。
老头儿穿着黑衣,佝偻得太厉害,低头看不清眉眼模样。可一见着他,家奴们立刻像见鬼似的,口中唤着“丘总管”,一边慌忙潮水般退去。
老头儿哑着低沉的老嗓,阴郁道:“谁许你们来这儿放肆?”
领头的家奴嗫嚅了下,犹犹豫豫地解释:“丫鬟们说找不到叶小姐了,兄弟们就来这裏看看……”话没说完,忽听拐杖猛烈敲地的声音“笃笃”响起,老头儿低沉沙哑的嗓音破锣般撕裂耳膜——
“胡闹!还不滚回去!”
家奴们吓坏了,连滚带爬地逃命般钻出月洞门。
夜凉如水,静寂无声。
大风刮过,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动,伏倒了野草,泛出波浪似的浅白,老头儿站在那儿,佝偻的身躯,却宛如是初出剑鞘的刃锋,色彩浓厚得令人窒息。
刘盈在心中低低叹了一口气,抬头笑道:“丘总管,又劳烦您了。”
老头儿低头不答,一步步走得极缓慢,拐杖敲在地上,声音沉闷如敲在心间。仅一晃眼的功夫,再不见静苑还有人影。
远远地,刘盈才听着风中似有人道:“劳烦谈不上,只求姑娘发发慈悲,不要再折磨二少,老朽也可安神安心。”
刘盈拿着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么一折腾,她再没什么心思整理笔墨。
刘盈从后门出去,索性喝了一夜的酒,到清晨,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朝阳彤彤,天光从霞云中洒落。
云胡府外车流不息,二少爷胡荼返家的马车停在门前,家奴们喜气洋洋地卸着马车上载回的绸缎与茶叶,以及各种岐州城寻不到的稀奇玩意。
刘盈喝多了,她踉跄着扶门而入。家奴们先前没看出是谁,刚要破口大骂,忽然瞧见这么张惨淡的脸,酝酿好的脏话“噌”地压了回去。大清早的见鬼,逮谁谁都怕,更何况——这鬼还是静苑的那位。
就在刚才,大伙儿可没少排遣她。
家奴们肚裏都在骂娘了,脸上却分毫不露,退出片地,让她过去。
到底是当家的二少爷回来了,连面子都给足了。
刘盈有些昏沉地想着。这个胡荼呀,每次回来都这么大张旗鼓,就不嫌累?不知这次带回来的,是怎样的美人?
这些年,胡荼从外面游学回来,一共带回了八个小妞儿。这些妞儿性格各异,却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叫叶紫;二长得很美。
身为夫子,她管教不当,教出这么个花天酒地的学生,真是有愧师颜。
胡荼第一次带美人回来,刘盈还会说个两句。
可惜胡荼性子太诡异,听她一说,冷厉的一眼扫过来,当即丢出一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不是男人,怎么知道对男人而言,女人越多越好。天天当新郎,夜夜换新娘,有何不好?
胡荼那么阴柔俊秀的脸蛋,浑身透着淡淡血腥气,说这样的话,怎么看都不像是良人。搞不懂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看不明白,争先恐后的要爬上他的床。
刘盈正想着,前面一片黑影罩下,逆着光,她往边上让了让。可对方似乎也在让,这么一来,依然挡了她的路。
醉酒的人,性子都急。
刘盈也不例外,她心中郁气大作,胸口猛地泛上一股酸臭,张了嘴,不由分说吐了起来。好容易除了胸腔那股闷意,她抹抹嘴角,一起身,忽觉周遭静得有些惊人。
歪头思索的空当,有人在她耳边焦声道:“姑娘,小心,不要再吐了。”
一张眼,眼前的人影有些恍惚。
有人按着她的肩,似乎在说什么,她一时没听明白,暗暗用内力把酒气逼出一点,歇了半晌,才见着日晷渐移,天光透亮。
一个清越的男嗓从她头顶上方传来,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嘲讽,“夫子,好久不见。这一见面,送上的大礼还真是让学生受宠若惊呀。”
这世上,会把“夫子”两个字喊得如此尖锐且不留情面的只有一个人。刘盈皱眉,不用内力逼酒,上脑的醉意也醒了大半。
“胡荼?”
“十年来,夫子与学生朝夕相处,日夜相伴,如今连学生的模样都分辨不清,还真是让学生十分伤心呀。”
朝夕相处,日夜相伴。
胡荼的话说得暧昧露骨,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众人神色大变,哆哆嗦嗦,东西一样接一样掉在地上。就听着不停有人在喊,“小心,裏面的玻璃可是二少爷高价买来的。”“哎呦,那是青釉瓷的,贵着呢,扣了你一辈子的工钱也赔不起。”
家仆们慌忙拣了东西,看着刘盈,露出震惊、鄙夷的神色。
他们小声议论,大胆鄙视。
岐州城风气再开放,也容不得师徒乱|伦,何况刘盈比二少爷大五岁。气氛忽然间剑拔弩张,仿佛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刘盈揉了揉额,额角一阵抽痛。
真是见面就添麻烦,相见不如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