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2)

双鲤迢迢一纸书 梨魄 5540 字 1个月前

那侍童说,天封明日有许多热闹瞧了!

他猜得不错,明日天封,确是有许许多多的热闹。

一大清早,就听着有人在叫卖墨宝字画。琳琅满目的字画摊,大街小巷挂得个通彻。远远望去,宛如初春时间将融未融的片片薄雪,从骨血中融入了那分白,其表其面,捎出了几许空灵薄艳。

有喝茶的几个文人,慢悠悠地议论着。

“听说小刘姑娘唯一那首《鹧鸪天》,卖到了三钱银子的价了,值那么多钱吗?”

“你懂啥,那曲儿情真意切,哀肠入骨,我看至少能涨到五钱银子。教坊里买去,找人谱了曲儿,谁一旦唱了出来,可不就是钱滚钱的利。”

“顾小姐的墨宝涨到十钱银子了……”

“小刘姑娘的句子好是好,就是那字,龙飞凤舞的,看不清呀……”

声音越来越兴奋,鱼微两手抱着一纸袋玫瑰糕,吃惊得连嘴都何不拢了,“这位大哥,等等!等等!您刚才说,小刘姑娘的词,至少值五钱银子。您没说错吧,败军之将,也能有这价儿?”

不思议呀不思议。

小侍童狠狠揉了揉眼睛,看着对方献宝似地亮了亮手中墨宝,他忽然觉得这世界太陌生了。他只是和少爷离开得早了些,不见着有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那人得意洋洋道:“什么叫败军之将,刘姑娘赢了,居然连咱们顾小姐都赢了,实在是人不可貌相,厉害厉害……”

话音未落,又听着有人在骂,“谁说顾小姐输了,顾小姐风华绝代,又岂会输给那个病蔫蔫的狗尾巴草,顾小姐只是让了让她,这是风度!”

天封百姓,向来护短敌外。

鱼微有点想不通了,就算是刘盈赢了,也不见这么多人见风使舵,转得这般厉害。

他正疑惑着,就听刚才护刘派高声道:“顾小姐风华绝代,这没甚错。可斗诗输了,也不是什么丑事儿。刘姑娘习在民间,只不过说明了民间的夫子,比官家那些西席厉害多了。老夫乃青德书院的夫子,与申先生其实也有些渊源……”

那老人家挺直腰杆,满面红光,连语气,都带了几分倨傲。

这厢是语有荣焉,鱼微却觉着越说越玄乎了。

这不摆明打着宣传,鱼微一股脑儿跑回了客栈,放下玫瑰糕,就奔到胡荼房中,气喘吁吁道:“少爷,您听说没有,他们居然说刘盈赢了。”

“出去!”

小狮子声音有些冷。

寒得似深冬之季,敲碎了严冰,从冰窟窿中溅出的水珠。

冻得人心中发颤。

鱼微一个激灵,忽地就想到,自那日救过刘盈以后,他最忌人在他面前提到“刘盈”这俩字。“少爷息怒,小的这就出去。”他自扇两个嘴巴,悻然退出。

想不通呀想不通。

那个病蔫蔫的女子,还能有这等诗才?

他一直当她是沽名钓誉,混吃混喝的主儿!

二楼的客栈,有说书的先生眉飞色舞,气宇轩昂,高声阔论。

那一把扇,一惊木,兀自说得畅快淋漓。

他说:“老夫与草庐申先生,其实也有过一饭之缘。说起来,也算得上刘姑娘的授业先生。如今家道落魄,再次说书,还请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座下掌声雷动,座上舌粲莲花。

这草庐申老先生,出现频率忒高,终于惹了鱼微注意。

那不就是如今身陷囹圄的老东西吗?

刘盈到底在捣什么鬼?

正想着,说书人已经说到小刘姑娘下笔如飞,如有神助。仅半柱香的功夫,竟写足了三十四首诗,总数上生生压了顾大小姐三首。小鱼微张大了嘴巴,颇有几分不屑道:“不过是写字快了些,有何为奇!”

他这句,说的可是真心话。

那刘盈,从来写字就快,特别写到草书时,更是龙飞凤舞,谁都看不明白她写的是什么。

小鱼微声音清亮亮的,在诸人屏气听后续时,忽地这么突兀地响起。

只一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啧,那声势,浩荡的……所有人怒目而视。

“什么叫写字快有何为奇?你给我写写。”

“什么叫不过,你给我不过看看?”

在同仇敌忾上,天封人有着绝对的默契。一个个挤着小鱼微不得不缩在角落,可怜兮兮地看着诸个彪形大汉。

“本来,本来就是这样嘛……”他犹自不服。

“一炷香内,小刘姑娘写了四十一首诗,在数量上不仅压过了顾大小姐三首,而且文采立意,也属上乘!”

“那句中的意境,你鉴得出吗?”

“将景拟人化,句儿有多风流,你品得来吗?”

天封诸文人继承了旧时西丘的风气,在学术上的研究,算得上死磕到底。

既是如此,自然容不得旁人这般轻慢。

本来也没甚,不过这么多人,一起气势汹汹地站起,就像要把小小个客栈,顶破了天、掀了顶似的,不怪小鱼微一步步瑟缩。

有人道:“我觉着小刘姑娘阅历颇深,才思别出心裁,独树一帜,是气势恢宏,奇兵诡出,绝非顾大小姐循规蹈矩的诗句所能比上。”

也有人说:“我觉着顾小姐诗胜在稳,虽没那些奇诡句式,却工整可见,不似小刘姑娘的句子,念到兴起,便不顾了工整对仗……”

那些人争论得厉害,小家伙刚准备逃之夭夭,却被人忽地拦住,气势汹汹道:“小子,刚才的账,咱们还没有算清楚呢!你刚才说什么,说小刘姑娘写的快没用?”

鱼微缩着脑袋,改口不及,眼见着大汉一个拳头即将砸下——

就在这时,只见一只纤白的手掌,宛如初春绽破的一枝雪芽,以破竹之势斜刺而入,轻轻巧巧地捏住了大汉砸来的拳头。

那只手掌,纤白冷秀。

那一抹白,比拂尘记雪白中泛着凛凛冷光的纸张,越发轻薄透明。

流转的剔透,冷白如死。

出拳的汉子见来人是刘盈,手上的力,赫然收了大半。

“原来是小刘姑娘呀!身子好些了吗?”

刘盈脸色一如纸白,抿着唇,柔和笑了笑,“蒙诸位的福,已经好多了。”原来,昨儿个她奋笔疾书,因为太过悲凄,竟在最后,生生呕了一口鲜血。

经老法师把脉,确定是体寒毒素深。

所以,天封大部分人,也知道刘盈身子其实并不好。

那汉子收了拳,有些尴尬地瞪了鱼微一眼,“这小子说姑娘的诗句不好,我原想教训教训他,没想到唐突了姑娘。”

“小孩子无心之言,先生何必与他为难。”刘盈说着,喉间发痒,低头捂着唇,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以身喂毒的苦果,如今便显了出来。

自从那日,她亲眼看见自己的药被倒掉以后,每日依然以身喂毒,以血养药,日日熬了汤,给小狮子送去,就恐他哪日病发,痛不欲生。原来,她记得的事儿这么多,绝不是冷眼旁观,无情无心。

若真是冷血冷心,怎会记得小狮子曾经对她何等的好。

唇齿间,因着那些,又尝到了一丝儿甜腥。

刘盈慌忙敛神,知道她尝过的那些毒里,也是有绝情草。吃下绝情草,便不能有哪些情那些痛,不能想,原来越是回想,越是伤痛。

这记忆是世上最甜蜜的双刃剑,赠你几分甜,便要让你尝到几分苦。回想曾经,越是甜蜜,伤得越深,竟是连骨头渣儿都毒得不剩一点。

她闭眼,沉了沉心。

诸人七嘴八舌,纷纷道:“小刘姑娘护这泼皮做甚?”

刘盈看了一眼小鱼微,见他瑟缩在角落里,哪有先前的嚣张气焰,不见血色的双唇不由抿了抿,那还是个孩子呀。

和他这么大时,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当所有人都不愿庇护,谁曾想过,她原只是个孩子。

只因犯了众怒,与人不同,就活该挨打受骂么?

这一丝心有戚戚,让她禁不住上前拦下了那个拳头。

她的确冷血冷心的女子,却也非冷漠到底。

刘盈压了压胸腔泛滥的甜腥气息,缓声道:“老法师问,君子所贵乎道,为何。我答‘出辞气,斯远鄙倍矣’。如今想来,只觉甚是道理。”

“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

“出辞气”,指的是出言与说话。

鄙则是粗野的意思,倍,则是背离的意思。

当一个人说话的言辞和语气谨慎小心,就可以避免粗野和背理。

既是言辞谨慎,避免粗野背离,自然不能与个孩子计较。

如今,刘盈用这句话,暗暗堵了诸人的口。

宁王在楼阁上,默不作声地看着,沉冷的眼眸中不由掠过一抹清冷。在他旁边,有一人轻声赞道:“王爷,这是个极好的女子。”她轻描淡写,用天封人说的话,巧妙的顺着他们的心理,解了自己的围,又不露出丁点儿狂态。

说起来,倒好似她得了天封老法师的教诲,做了恭恭敬敬的态。

却其实,她只不过顺水推舟。

然而,这些说起来,都不如她昨日那句“生我者父母,教我者申嚜”那句来得巧妙煽情。

申嚜是谁,那便是天封的一个草庐怪老头儿。

这句话,她说得恳切,博了天封百姓的好感。那些百姓想得简单,竟然连她不给顾大小姐面子这一茬,都忽略不计了。对天封百姓而言,若是外人侵入了他们的尊严,是不可饶恕的事儿。

可是刘盈却说,自己的先生是草庐申老先生。

哈哈,那不就是自己人了。

她刘盈便是再厉害,也是天封某不知名草庐的一位老先生教出来的。

这是不是说明,天封人随便一个夫子,都比外面的文人墨客高出一筹又一筹。

天封百姓骨子里的狂妄,得了满足。

却少有人去想,刘盈来天封才多大时日,便是日日勤学,难不成这一身学问都是申嚜授的?

不可能,且没道理。

不管他们是愿承认,还是不愿承认。

刘盈的围,也算彻底揭了过去。

宁王淡淡道:“那小厮,原就是个漏风的嘴,浑没个下人模样,便是被揍一顿,又有何妨。”

幕僚道:“若别家的小厮,也就罢了,那是胡家少爷的小厮。”

听闻这句,宁王不作声了。

他毁便毁在,相逢已晚。

在那女子最灿烂的年华,一直伴她的,是那个阴鸷狠厉的少年。

没人知道,小狮子胡荼听见鱼微说刘盈一炷香写了四十一首诗时,面上一直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其中三十四首,是半柱香内完成的?

他在唇齿间,含着字句,细细嚼了一遍,什么都没说,面上的轻鄙与不屑,却明明白白说明了,他根本不买这位小刘才女的账。

对他而言,刘盈已成路人,是非与之无干。

然而,不管他买账与否,“刘盈斗倩兮”已成了天封一个传说。

在这个传说中,刘盈第一次绽出了不容小觑的光华。

日子过得很快。

把刘盈和胡荼两人生生割裂的那个顾门宴,终于到了。

这天晚上,小狮子临行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客栈外,青灯莹莹,耀出一晕晕的华光。在他身后,刘盈一身青衣,垂首待立,眼中有隐约的伤感。就在小狮子坐上马车的时候,耳边传来刘盈轻轻一声试探,“二少……真的想清了么?”

胡荼掠了她一眼,寒声笑道,“有什么可想,既是夫子的意思,我自是得从。”那声音,一分一寸宛如九尺寒冰,撕裂一切,尖锐刺下。

刘盈心中一紧,想说些什么,终究一字未言。

泼墨似的暗色,被高悬的灯笼冲淡了神秘。

位于正南方向的城主府,悬着鎏金的匾额,龙飞凤舞的“顾府”二字遒劲有力,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木骨清奇,熠熠生光。朱门外,是一双比人还高大的威武石狮,矗立那厢,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沉默悍杀。

酉时,华盖马车踏月而来,清亮的风铃声,打碎了此夜的安谧。

车内的刘盈,悉心给胡荼铺好软榻。

一眉一眼,一眼一行,做足了贴身丫鬟的本分。

从上车以来,胡荼神色一直懒散得很。

侍奉一旁的小鱼微递上了副勾描整齐的仕女图,鬼笑道:“少爷,这是顾小姐的模样,小的花了重金,可算请了画师描了一副出来。”

胡荼唔了一声,没留心。

鱼微不满道:“好歹是您今后要共度一生的女子呐……”

胡荼眯眼,懒懒丢下一句,“那又如何。”

一泼冷水浇下,鱼微摸摸鼻子,颇受打击,“小的这还不是想让您提前瞧一瞧,少爷您太不给面子了。”

“我看看。”斜刺里一只纤手伸过来将图拿走。那晚,顾倩兮带着凤凰面的胡头,便是从头到尾,除了那双翦水明眸,她什么都没看真切。

刘盈实在很好奇这女子生的怎样的模样。

她正想仔细看看,耳边忽地传来冷硬的声音。

“无聊。”小狮子懒懒将那副图扯下,卷成轴,就这么握在掌心,也不说话。便是让她多看一眼,也不愿。

刘盈碰了钉子,笑容僵在脸上。

她心中发苦,好半天扯出一抹笑,若无其事道:“顾小姐果然是秀外慧中,这副人才,配给二少当真天造地设。”

“多事。”胡荼懒懒骂了句,支着下颔,目光抛向茫茫夜色。

刘盈只觉心中涩涩的痛。

宴是好宴,客是好客。

顾城主既是在府中设下了选婿宴,往来的自是公卿贵人。

“咯吱”一声,马车停在了顾府外的石狮边,家丁扯着嗓子高声念道:“岐州云胡府二少——胡荼拜访!”随着拜帖念出,四下哗然一片。

云胡府的二少,是哪家的少爷?公卿中,没这号主儿。

大伙儿一时间议论纷纷。

就连宁王,也掩了身份,混迹人群,饶有兴味地听着。

就在这时,忽听一人惊叫道:“这云胡府,莫不是……大长公主的府邸!”

话音一落,大家纷纷打听。

只见知情人神色莫名,喟叹道:“先皇曾有个姐姐,在皇族最受宠爱,生得姿容无双,文采了得。我听父亲说,摄政王还是皇子的时候,谁的话都不听,最爱腻在她身边。若不是她嫁给了一个姓胡的穷书生,摄政王也不会心性大变,大好江山不至像如今……当时天下,绝非如今这般乱世可比……”

——如今,是乱世么?

听到这儿,宁王眼中陡然一眯,宛如尖锐的针尖,赫然绽出寒芒。

也不知是谁,忽见了他此时模样,骇得一身冷汗,当即厉声淬骂:“疯了吗,都胡说些什么?”这句话,如一道雪亮的光,驱散了那些暗色与混沌,惊醒了众人。

那人也是糊涂,委屈辩着,“哪里是胡说……”

旁边相熟的朋友用力握了握他的胳膊,他刚要辩解,忽见宁王如淬冰雪的眸子冷冷看着自己,全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虽不认识这到底是谁,却终于如梦初醒,慌忙噤声。

——闲时休论国事!

谁都知道,当今的小皇帝是个不管事儿,什么都不懂,大权落在摄政王手中。幼皇相当于风雨之舟,稍不注意,便得舟翻人沉。

文武百官以摄政王马首是瞻。

前朝有“指鹿为马”的荒唐事儿,如今的摄政王一样可以指马为鹿!

在东夏,谁敢论摄政王的是非?

四处都是他的眼线耳线,传到他耳中,能有好果子吃?

就在这时,诸人话题的中心——马车上的锦衣少年悠然而下。

他举手投足,贵如皎月,清似美玉,美若谪仙,浑身似透着一股凉丝丝的玉质淸贵,令宴上的众人不敢逼视。在他旁边,一个青衣姑娘低眉顺眼,搭手上前,扶公子下车。四下屏气,忽地一人惊叫出声,“那不是小刘姑娘!”

只一眼,丝丝诡异不觉中弥散。

所有公卿之子,纷纷诡异地互视一眼,看着刘盈的目光,有些古怪。

她来这儿作甚?

莫是不知,这是天封顾城主为女儿设的选婿宴?

所有人看好戏似的看着刘盈。

包括人群中的宁王——

真真是一场好戏!

刘盈这一步,走得有些针毡似的难。

她跟在小狮子身后,时不时有人用打趣的目光看着小狮子,再看看自己。这目光,有欣赏的,有试探的,有敌意的,更多的却是不怀好意。

从影壁,一直到大厅,诸公子温和清雅。

那一折扇,风雅地掩着公子们的唇,那笑容,恁是亲切温柔,若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一定会以为这些公子,都是世间最淸贵文雅的人。只刘盈的耳朵向来比旁人更尖一点儿,那么轻的声音,竟也听得一清二楚。